“有那么糟?”
“我不太记得了,现在我认为还是这栋屋子比较糟糕。好了,我走出来了,我和在里面住了两年的尼尔已经不是同一个人了,我现在不能理解他。”我一边走一边转身看这座七尖角阁楼之屋,“不过我的花园真的很不错,是我一个人种的,那儿还有棵美国栗树,东北地区已经不剩几棵了。”
夏洛特颇有兴致地剪了些粉白的山茶花和橘黄的藤本月季,保留枝条,又摘了些细碎的小花,在我开车时随意地编了个粗糙的花环,戴在头上。她的头发比我淡些,但是非常纯正的金色,没有去刻意染过,在春日里充沛的阳光下,她像个六十年代彩色电影里的花之子。
开车时我说起昨天在路上遇上个昏迷中的陌生人。夏洛特建议我再去医院看看他,“反正我们正好经过市区,说不定他很需要帮助。”
到了病房里,他还在昏睡中,但状态比昨晚好得太多了,似乎只是需要休息而已。
“真巧,尼尔。”夏洛特站在床边,梳理着她被花环弄乱的头发,“这是雷吉纳德·温特伯恩。”
我怪异地看了躺在床上的这位温特伯恩先生一会儿。“昨晚我差点就开车从他身上碾过去了。”
“唉,我觉得我得把他带回纽约,不管怎么说洁可琳很为他着急。你说要不要趁他还睡着的时候把他绑走?”
“我认为等他醒了再和他说清楚比较合理,如果他没什么精神问题。”
夏洛克看着我思索了一会儿,“好吧,就算他醒着你要把他绑走也不难,对吧?”
“我这就算你的同谋了?”
“算啊。他好像一时半会儿也醒不了,不如你去买两杯咖啡来?”
我耸了耸肩,下楼去街上的餐车买咖啡。回到医院大厅时,我发觉夏洛特并不是唯一想带走雷吉纳德的人,前台有两个男性在向护士询问昨晚是否有病人入院,他们出示了有关雷吉纳德的证件,让护士信服地领他们去雷吉纳德的病房。
出于直觉,我相信让夏洛特带走雷吉纳德会好些。我想起今早离开医院前和一个刚做完心脏手术的老人聊过几句,我还好意地送他回病房。我在路上拦住护士,告诉她那病房里的老人似乎情况不妙,希望她能马上去看看。
护士就把房号告诉了他们,匆忙地赶去察看。他们选择了电梯,而很多时候它的效率总比楼梯低下许多。我抢在他们之前赶回了雷吉纳德的房间,一边把他抱进浴室里,一边对夏洛特说,“躺在床上装一下病人。”
她倒没有问我那两杯咖啡算怎么回事。他们打开门时,我已经躲进了浴室里,听见一人对另一人说:“这里是个女人。她搞错了。”
等他们的脚步声远了,夏洛特立刻跳下床,问我:“这是怎么回事?”
“我以为你会比我清楚。”
夏洛特抿着嘴盯了雷吉纳德片刻,似乎十分艰难地忍下了一句脏话。“我没想到他这么能惹事啊。”
“我们还不知道是不是麻烦来找他。”说完我低头看了他一眼,想起三年前我买的那张里普科的《夏夜》。
作者有话要说:
☆、11
11
夏洛特和我在医院里冒冒失失地把他搬了出去,我们都不精于此道,没什么危急时刻的灵光和迅速生成的计划,只有一点运气让我们平安地离开了布法罗。起先我们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搜寻雷吉纳德·温特伯恩,于是把他塞进了车后厢里。当我们沿着伊利湖驶出布法罗,在一条偏僻的小路上终于决定放松心情,把雷吉纳德从车厢里搬出来以免他被闷死在里边。我想起了她曾经和埃德温去公司大楼里偷出账本的壮举,我们下了车,春天的树林里散发出一阵刺鼻的花木气味,夏洛特突然对我说:“维布似乎给你讲过伊舍伍德的故事。但事实上我并没有进入大楼,那是埃德温。”
“没记错的话,他只是个英文教师?”
她跟上我回到车厢里,一边说着:“我也只是大学刚毕业,不管怎么说我促成了这一对,维布出现得可太是时候了。——不,我的意思是,我擅长的不是这个,我给埃德温路线图、帮他破解了电脑和保险箱的密码、关掉了摄像头,还有别的,总之……啊,谢谢你。”
“或许你更应该感谢上帝,我们没有碰上他们。”
“好吧,那么希望这一路上都不要遇上他们。”
我继续开车,雷吉纳德依旧昏睡着。他碰上了麻烦,而他本身也是个麻烦。维布谋杀了雷吉纳德的父亲,他因精神问题而脱罪,夏洛特必然提供了帮助,洁可琳将要和夏洛特的父亲结婚,雷吉纳德如何看待他们的关系,他会报复吗。虽然我的父母从没有提起过,但我猜想温特伯恩议员和我家有些过节,而这有没有随着他的死亡而过去却是个未知。
进入宾夕法尼亚州之后,车里的汽油所剩无几。我们通过一个无人的电子收费站,交了三元,又在八十一号州际公路边上的加油站花了七十多元加满了十六加仑的汽油箱。我把加油枪挂回原处,敲了敲车窗问夏洛特需不需要吃点东西。
“谢谢,我还好。倒是他应该很久没吃东西了吧?”夏洛特说着,看向被放在后车座上的雷吉纳德。“我真是好奇,怎么他还没有被你开的车摇醒。”
我去买了几瓶矿泉水回来,夏洛特说换她来开车。“我不希望把他摇醒,这种时候他还是睡着比较合适。”我也如此,希望他一直睡着直到我们把他送回给洁可琳。
路上是一派平原景色,经过小镇和各色路牌,春季时日照时分逐渐加长但夜幕还是落下了。我在纽瓦克醒来,交通堵塞,喇叭声吵杂地响着。
“你醒啦,伙计。”夏洛特看了我一眼,无聊地挑选起电台。“他不久前也醒了,就一会儿,又睡回去了。”
她似乎想和我说点什么,但又只是听着电台里的歌。多半是关于雷吉纳德那一家人的话,现在他正躺在我们身后,并不是一个良好的谈话时机。我建议剩下的路由我来驾驶,接着我们一直沉默着,通过荷兰隧道时,她问我:“你打算去长岛,还是拉奇蒙?”
“先把他送去你家吧。”我说。
夏洛特家住远离市区的长岛南岔地区,还需要行驶一段时间,等我们抵达,已经将近十点了。洁可琳已经守在了大门边,脸被料峭的夜风吹得苍白,夏洛特的父亲安德鲁·林奇站在他身后,雷吉纳德被他们搬了进去,已经有医生准备好药品、等在房间里。洁可琳向我道谢后就去陪伴雷吉纳德了,安德鲁和我寒暄了几句,他似乎并不知道早就辍学,以为我还在读硕士课程。
他们的注意力更多集中在雷吉纳德身上。我在房间门外站了一会儿,问夏洛特能不能给我弄点吃的。夏洛特领着我到厨房里,她在墙壁上摸索了一下,打开灯,然后到冰箱里找食物。在冰箱上层,非常显眼的位置摆放着一份锡纸碗装的奶酪意大利面,夏洛特拿着它微笑了一下,把它放进了烤箱里。我猜想着是她父亲专门给她留的晚餐,因为上面还有便签提示,“不要用微波炉加热”。
夏洛特还拿出冰箱里喝了一半的葡萄酒,随意地拿了两个马克杯倒完了。“我觉得我好像收留了一个离家出走的高中生。”
“我是个成年人。”我十分正经地说。在高中时偶尔半夜出去玩,总爬水管溜进家里的,但现在我是没法从自己房间浴室里的那扇天窗里钻进去了。
说完我们又继续吃起意大利面。许久后我终于等到她开口,“我得告诉你一件事,噢,也许是好几件事混合在一起,因为我之前觉得这实在是太尴尬了。”
我点了点头,夏洛特又说下去:“维布杀了洁可琳她丈夫之后,埃德温和我试图保护他——也许他的手段不合法,但是我希望你能理解他,从查伊舍伍德的账目之后,我们一时在找那个温特伯恩的罪证。他父亲当年推动了巴比伦计划,当时他私下说服了当局的一些权要重启这个计划,为了克拉克·希尔留下的资料,他们谋杀娜狄亚——尽管我并不知道是谁派出了杀手,但是这终归是温特伯恩导致的。”
这个故事和我的人生并没有很大牵连,我并不急于知道它的全部经过。“我能理解维布,那么你是想说,你当时请求你父亲保护维布,找律师和心理医生证明他的精神问题,所以现在洁可琳的到来使得你家环境变得非常尴尬?”
“不是的,尼尔……我父亲根本就没有答应,我现在才明白是为了洁可琳。”
这个重组家庭是有够复杂的了,“那么你现在和他的关系还好吗?”
“无论如何,我都是他的女儿。我在城里租了间公寓,下周就翻新完了。你知道的,眼不见心不烦。至于她丈夫那笔帐要怎么算,就再说吧。”她叹气,双手支在里餐桌上。“是这样的,尼尔,埃德温的父亲根本不能接受自己的儿子是个同性恋,更别说接受他儿子的男朋友是个杀人犯了。你知道,虽然维布的天赋可以让他很容易取得别人的好感,但是他本身不是个特别精通此道的人,所以在这种尖锐对立的情况下,他完全失败了。”
我们为此沉默了片刻。那对他们而言一定是极其困难的日子。我在基维斯特,抱着那只叫阿姆斯特朗的小猫晒太阳。“抱歉。”
“噢,别这么说,尼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麻烦。但是你看,现在情况已经好起来了。一切都会变好的,没什么可担心。是另一位温特伯恩帮了忙。道格拉斯·温特伯恩,他住在洛杉矶,维布说以前他们见过面——不过我没见着他,他上了年纪不方便处理这种事了,他让他的小女儿,奥莉薇娅·温特伯恩过来了。她真的非常厉害!让维布连精神病院都不用进,啊,说到这里,没想到克拉克·希尔还帮了个忙,他的手稿证明了维布的精神问题。”
“维布提到过道格拉斯,说起来,道格拉斯和被他干掉的艾拉德·温特伯恩有血缘关系吗?”
“是的,道格拉斯还是艾拉德的叔叔。我还是问了我爷爷,才知道道格拉斯在六十多年前就搬去洛杉矶了,他和纽约的亲戚再没联系过了。奥莉薇娅还告诉我,她来纽约之前才知道他们的关系。”
“因为巴比伦计划?”
“这我就不知道了,毕竟是他们的家事,我不好向奥莉薇娅打听。”夏洛特用手指卷着她的头发,迟疑了一会儿,“这有些复杂了,不过我们知道结局是好的。虽然埃德的父亲不能接受,但是他祖父却不同。他还说,人都犯错嘛年轻人。愿他安息,他的理解对埃德和维布真的特别重要。”
我记得三年前我们还提到过埃德温的祖父和他的林场,但现在他却去世了。我叹了口气,“上帝保佑他的灵魂。”
“所以,你看,事情总是不会太糟糕的。”她说着,朝我举起了装着葡萄酒的马克杯,“来,解决它像个成年人。”
和她碰了杯,我发觉酒已经喝完了。我们道别时,她拥抱了我。我开车回去在长岛大颈区的威尔森大宅,明白自己迟到了三年。同时,在路上我明白了另一件事,夏洛特去布法罗找我,在心中最隐秘的一处确实怀着说服我回家的愿望,但并不是为了我的父亲或是我,仅仅是因为,她家庭的矛盾难以解决、只能小心翼翼地维持表面的平和,于是她寄情于我的家庭,好忘记她身处于别的困境之中。
这使得我发觉自己的处境实在容易。我无法帮助他们,最终只能帮助自己。我父亲坐在餐桌前喝酒,我要做的只是在他对面坐下。
他给我到了杯酒,“现在你到了可以喝酒的年纪了。”
这一杯威士忌驱散了夜里的寒意。我在二十一岁前就喝过太多的威士忌,但这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喝酒。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好像没有酒精我们就没法谈话一样。
“你早就喝过很多,我知道。我第一次看你大学的橄榄球赛,来接我的学生说话时有一股酒味,很奇怪。后来我发觉它来自于你。他姓温特伯恩,对不对?”
我点头。大概对他来说,叛逆到我这地步,同性恋已经无所谓了。但我没想到他察觉得这么早。他嗅觉很强,虽然我不敢叫他尝试像格雷耶诺一样在暗室里取物,但记得他能凭鼻子分辨十几种白葡萄酒。
“我得喝点酒才能打球。”
“你很紧张因为你打得不怎么好,接球手已经被包围时你不应该传球,你甚至连球都拿不稳。”他说到这里,停下来喝了口威士忌,“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他俯身朝我靠近了些,餐厅里没有开灯,我依旧能看见他灰白的头发和皱褶的皮肤。他抓住我的左腕,迅速而强硬地拉了下来,“有些事你做不好,却又要为它付出代价。”
“我为我所有的选择都付出了代价。”
“噢,尼尔。”他低低地笑了起来,“你长大了,以前我以为自己无法等到这个时候了。”
他站起身,走了几步,很轻地摸了摸我的头发。“事实上,我们根本不适合成为一家人。但我无法选择,你也是。所以我们都该接受这一点,我不认可你,不意味你做得不好。”
“我不喜欢彻夜谈心,所以晚安吧。”
我没有看着他离去,我给自己再到了一杯酒。我想我今晚会喝完剩下的威士忌,它被我的手所温暖,逐渐散发出一种低幽的香气,像是月光一般弥散在这房间里。我想起了在戒酒互助会上听到的故事,一位家庭主妇说她在完成一天的家务,终于哄了孩子睡觉、丈夫还没回家,她独自一人坐在餐桌前喝葡萄酒,喝一杯算是怡情养性,但她一喝起来,就要喝完两瓶。她说从不觉得自己是个酒精成瘾者,因为没有任何糟糕的事情发生,醒来又是新的一天。
客厅还是原来的模样,薇萝妮卡保持它作为一种象征的同时,在细节摆设上进行了非常精心的调整。它看起来好极了,以往我认为我坐在那几张沙发上都是对这座神殿的亵渎。我决定不辜负那些在戒酒互助会里听来的故事,把剩下的威士忌倒在沙发上,回房间睡觉。
第二天我们三人一起吃早餐,谁也没提起威士忌的事。薇萝妮卡照旧是第一个到餐厅里的,当我从楼梯下去时,就能闻见那阵咖啡的味道了。她看见我时,神情像是我仅仅是刚从大学回来度春假而已,她微笑着、不紧不慢地搅拌着漏斗里的咖啡粉让它们下沉,然后用她涂红了指甲的手指优雅地收起木勺、熄灭了酒精灯,随后她过来拥抱我,在这结束后,虹吸式冲泡器里的咖啡十分完满、分量恰好地流到了烧瓶里。我忽然明白一点,她每次拥抱时都亲吻凯瑟琳的脸颊,只是因为她身高正好。
我本打算当天离开纽约,但清扫拉奇蒙那栋宅子比我预期得要久。三年前我离开得太突然,没有任何人想起来清扫此处。我不禁产生了一种对温妮的愧疚,要是我外祖父突然来重访故地,一定会感到非常难受。我将器物收进柜子里,给家具盖上防尘布,把车停进车库里,最终我锁上门,确信所有该带走的都在行李箱里,包括在纽约所有的美好回忆。
到了拉瓜迪亚机场,我不得不改签了机票,由于清洁工作带来的劳累,我差点睡死在候机厅里再次错过航班。等我抵达波士顿,沿着那条熟悉的街巷找回曾经的公寓时,我的头脑已经有大半不在工作了。因此我没有思考接下来的可能性,只是看见起居室里的一切都保持原样,那张捕梦网依旧挂在床头,保护着乔舒亚不受噩梦侵扰。
他坐在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