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骨子里面是一个贪婪而又野心的女人，她渴望把握人性命的那种滋味。平庸的工作给不了她这些，过去她只是看看小说做做白日梦，现在这种传奇的机会一旦抛到她面前，便是火炉她也奋不顾身跳了。
她根据“问号”的安排来到共和国首都。顶着M国军火制造商千金的身份，她的高跟鞋边很快绕满各种各样的人——有一心钻营的议员，有私下交易的商人，有牵线搭桥的掮客，也有垂涎美色的浪子。她过起了明星一样的生活，简直不能更满意，所以她得意起来了。
再聪明的人，得意过头就会愚蠢，更何况她本来就愚蠢。
她去找了沧溟。
沧溟是殷丽丽心里最讨厌的女人。无论是穿着多么超一流的名牌服装、烫着怎样富有设计感的发型、化着怎样诱惑而性感的妆容，殷丽丽在沧溟面前总是瞬间黯然失色。沧溟这种人，仿佛天生是舞台的中心，从不刻意表现，甚至有些逃避交际，沧溟一旦出场，就立刻成为男性女性目光的焦点。而殷丽丽恰巧是个富有嫉妒心的女人。富有嫉妒心的愚蠢女人。
所以，在自以为得到沈夜的支持、通过威胁获得分管议员雍门狄的默许、背后还有神秘上司“问号”的倚仗之后，她觉得简直万无一失。沧氏财团，正是当初资助“流月城”项目的最大财团。借这个机会，利用一把再倒打一耙，真是绝好的计划。
直到殷丽丽走到沧溟面前并且站了整整十分钟，沧溟都没有睁开眼看一下。沧溟还是老样子地躺在那一张舒舒服服的纯天然竹椅里，长发舒舒服服披散在肩膀上，半掩着翠绿色叶纹状的石制族徽。三十分钟后，当殷丽丽带着诡异的威胁话语终于结束，沧溟睁开眼睛。
“‘流月城主’面前，没有你出声的余地。”
殷丽丽回去，很快死在了不为人知的地方，像一粒落入海洋的尘垢。昔日围绕在她身边的那些人，好像也选择性地无视了她的莫名消失，仿佛她从来不曾存在使得。
“呵呵，她本来就不曾存在，不是么？”听到手下人汇报，叫做“问号”的男人略勾了勾嘴角。“比起这个来，原来那些人如此有趣，衰微到了这个境地，还要挣扎一把，倒是让我有些期待了。”
与此同时，虚空里的“那些人”在觉醒。
昏天黑地睡了不知道多久，谢衣醒了过来。然后他看到了自己和躺在自己面前的乐无异身上满身的血，还有边上浸透了鲜红颜色的刀。乐无异就那样躺着，脸色是墓碑一样的灰白，过去绸缎一样光芒闪耀的棕色头发，现在散乱如一捧枯败的稻草。只有他的唇，是那样的红，是一抹最纯粹的胭脂也达不到的艳色。
谢衣下意识咬了咬自己的唇，浓烈的血腥气。终于想起来刚刚发生了什么，谢衣几乎手脚都在颤抖。是自己，刚刚把这个敬仰自己爱慕自己的人弄伤了，甚至到现在，他还在昏迷。首要的是要把他救回来！
谢衣一直是个行动派，行事干脆利落、绝不延宕。他拾起忘川，刷地一下把乐无异手腕上的便携式代码编辑器和刺入式探测仪劈下，放在膝上开始了修复。
2分51秒，乐无异全身数据扫描完毕。
4分09秒，乐无异错误代码罗列完毕。
9分34秒，乐无异备份数据重新启动。
11分整，乐无异睁开了眼睛。
“师父！”他扑上来，哭得像个孩子。
“好孩子，别哭了。”谢衣任由他将自己抱在怀里，还残留着血腥气的唇齿蹭过耳边。
忘川是一把钥匙，整个虚空世界里面，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血可以启动它。
我的性命是你的性命，你的责任是我的责任。
“瞳，完成了。”
“恭喜。阿夜，你一向做得很好。”
沈夜没有回话。他的精神体投映刚刚从第三虚空回来，之前对谢衣进行的强行记忆篡改消耗了他太多的精力，如今已经疲惫不堪。他勉强从苍白的大床上爬起来，却几乎站不稳。瞳遥控一张椅子飞来，接住了他。
“抱歉，阿夜。我只有在第三虚空能站起来。”我连简单地扶你一把都做不到。
沈夜回头，盯着瞳的眼睛沉默了许久，然后说：“这些日子，真是辛苦你了。要不是我一定要你支撑这个平台的话，你也许不用这样，到了这个虚拟世界，还要身负残疾。”
“不用多说，我明白。我们从一开始，不就已经说好了？阿夜你何必为这些小事想得太多。”
沈夜伸出手来抓住瞳的肩膀。他的手因为疲倦而有些神经质地颤抖，但是就算这样也抓得非常紧。有点疼呢，瞳想，不过到底也没有说什么。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下面，就看天意了。
第22章 第 22 章
“师父，跟我走。”顾不上身上脏兮兮的衣服，顾不上还未愈合完毕的伤痕，乐无异直勾勾盯着谢衣。
谢衣轻轻摇了摇头。“你知道我——”
“不，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说。”乐无异捂住谢衣的嘴，定定地呆望着他。
五分钟，两人静立不语。
然后乐无异笑开了，像是第一天见到谢衣时手里那一朵金色花。
“傻徒儿，现在确认了吧，为师好的很，别担心。”
嗯。JS=100，恢复了常态。
“无异，你不想知道，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么？就不怕我是个坏人，现在在骗你？”
“不，师父。”乐无异骤然贴近，谢衣几乎可以听见他呼吸的声音。“你现在就在骗我。你一直都是个自以为是的人，以为牺牲自己保护好我，我就能开心，过去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乐无异右手忽然伸向谢衣，抄起他的腰将他扔向外面那一辆破破烂烂的改装摩托。
“你以为我不知道那些家伙的用意？将我的备注改成什么J国间谍，这样你就必须来杀我了对不对？你那么聪明，一定知道了。就凭那些人，哪里能瞒得住你？所以你就装，你假装真的要杀我，也算准了我没法对你动手——就凭你刚才那个精神体状态，吸我的血一定会造成代码错乱的吧……”乐无异用手狠狠抓住谢衣的肩膀，将他的头和肩摁在摩托车的把手上，脚蜷缩在中间的踏板上，背对着车头，“然后你就可以死去了，干干净净甩手走人，让我给你收拾烂摊子？让我赶快放弃走人？嗯？”同时，乐无异启动了摩托车，破烂小巷两边的暗色顿时被耀眼夺目的车灯驱散，飞快被甩在身后。
谢衣还是在轻轻摇头，面上却是压不住的绯红和浅笑。
“不是的，无异。”
“哪里不是？师父，你哪一次不是这样？以前遇到危险的时候，你总是……”
“真的不是。”谢衣忽然敛容，抓住乐无异的手臂意欲爬起来。“有些事我还不能告诉你，但是你要记住，就算我什么都忘记了，也不会去当一个吸血鬼的，那样，未免太有失风雅。”
“师父你——”乐无异第一个念头是失笑，师父这个时候还要用这种拙劣的理由来搪塞自己呢！但是他立刻想到了不对的地方。如果按照刚才自己的逻辑，师父真的是知道这一切的话，又怎么会不知道两人的血液具有修复还原的效果？这毕竟是师父当年自己定出的规则，自己不可能忘记，除非——
“无异，就在刚刚恢复记忆之前，我一直以为这个地方是个纯粹的虚拟游戏，我是一个玩家，而你，只是一个NPC。”
“我？NPC？师父，这里明明是我们当初一起设计的，可以独立于现实世界延续存在的虚拟空间呀，在这里活动的人，又怎么能称为普通的NPC？”
“是的，就算只是数据，他们也是有情感有故事、有自己的生活和愿望的人，和真实世界的人没有什么两样。”
摩托车在一派星光之下飞速奔驰，两边极高的枯草还在刷刷地挠着两人的腿脚。为了防止自己掉下去，谢衣用手抓着乐无异的前襟。
“无异，如果有人要我杀人怎么办？就是这里的人。”
“当然不行！虽然说数据消失了还可以重造，但是重新造出来的，也就不是原来的他们了。”
“——那么，如果不杀死一些这里的人，就会有另外一些人会死，甚至，是我们过去最亲密的朋友呢？”
一个急转弯，乐无异抱着谢衣摔了出去。
落地的一瞬，乐无异将自己垫在谢衣身下，然后他捧着谢衣的面庞，深深看到他的眼里。
“我不相信。”
“无异？”
“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不相信这个大自然会逼的我们必须做出这样的选择。一定会有办法的。”
谢衣盯着少年发亮的、专注的眼睛。然后他笑了。
“嗯，一定会有。”
在野外的连片衰草中醒来的时候，乐无异感到浑身有力。由于血液的作用，自己和师父的精神体应该已经得到完全修复。
不过，还是不明白，如果师父说的是真的，那么师父那个情况下又为何要吸血？吸血反应是之前自己在恶趣味之下，设计的精神体强制修复反应，直白地来说，就是自己在觉得自己精神体受损过于严重的情况下，会通过吸血的功能强制补充自己的精神体。当然，这种反应只有一定权限以上的人可以拥有，其最初的设计目的，还是为了保护第三虚空中作用关键的管理员的健康。
可是师父当时的精神体完整度明明是100啊？就是这样，才会出现吸血后数据溢出、从而导致昏迷的情况。想不明白。而师父自己则更不明白。据他说，从那一个奇怪的地道出来之后的事情，自己一直迷迷糊糊的记不清楚，就算是动用了数据分析器，仍然没法提取出那时候的数据记录。
“奇怪，怎么会这样？”
谢衣却已经坐了起来，他盯着前面一片烧红的天空。“无异，你看。”
“这是……”
太阳还没有升起，西方的天际却是一片云蒸霞蔚。那样漂亮的云彩，就好像童话里的梦一样，笼罩着这一片灰败颓废的工业建筑，不真实得超乎想象。
“谢衣哥哥呢？快把他交出来，你这个坏人！”阿阮发着火，她的手指尖都快要点上瞳的鼻子。
“阿阮——”夏夷则向前一步，将阿阮护在身后。
一边的雪白病床上，一个人忽然睁眼。
“呵。终于来了么，夏三少爷。我可是期待已久了。”
第23章 第 23 章
“阁下是——军部虚拟系统研发部部长，沈夜。”
确定的语气。
夏夷则在进入“流月城”之前没有见过沈夜，也没有见过他的照片。但是在看到沈夜的第一眼，夏夷则立刻确定了这个男人的身份。
青春尚未褪尽的面容已经被军部的暴风骤雨打磨许久，从而显出一种成熟得发亮的质感；青年军官尽管像抱病的诗人一样躺在温暖舒适的大床里，眉眼之间却没有半丝浑浊和迷茫。这一定是军部名声在外的沈夜，曾被清和称为“刀锋上行走的现代诗人。”
这个比自己大了十岁的男人，如果不是站在这个角度，一直是同辈人崇敬的对象。
但是他现在死了，而且还紧紧抓着活人不放手。
哪怕是共和国最优异的亡魂，也不能如此。
夏夷则手中光芒一凝，竟然出现一柄古风长剑。这是乐无异在带着小伙伴们第一次参观刚刚建成的“流月城”之时，随手敲了一串代码搞出来的，美其名曰“纪念”。
现在真的成了纪念。没有能力和权限自己编辑代码，夏夷则和阿阮几乎手无寸铁闯入瞳的平台，手中只有这一柄简陋得有些可笑的剑。
剑光一闪，病床窗外缓缓铺开的晨辉映在剑身上，再反射到沈夜的眼里。沈夜没有闭眼，甚至睫毛都没有动一下。他只是嘲讽地勾起一个嘴角：“谢衣之徒的朋友，就是这种水准？难怪如此——”
“小叶子怎么了？你说啊！还有谢衣哥哥呢？他还活着吗？”
猛然感到一股强大的冲击波，夏夷则连忙横剑当胸，试图减缓去势。但是没有用，甚至来不及看清沈夜边上那个白发男人是不屑还是冷酷的表情，就已经被推送出去，落入平台外边狂奔不歇的数据洪流之中。
“李将军！您不能就这样封掉‘流月城’，无异还有谢前辈还在里面，这也是他们一辈子的心血——”闻人羽奋力从议政会大厅门口的保卫员中挣脱，抢到坐在大厅一侧古典的大理石方桌边喝茶的李圣元眼睛。
“我知道。”李圣元打断了他，“夷则也在里面，看在红珊面子上，我也不可能不顾念着些。”
“你说什么？”闻人羽几乎冲上去抓住李圣元的领子，被随后赶来的安保人员按在地上。
“放开她。”李圣元面作大度地一挥手让安保人员退去，“姑娘，你是犬子的朋友吧？那你应该立刻劝他出来。我一开始就不同意他参与‘流月城’这个风险极高的计划，他还是太年轻，听不进老人的话。看你服装，是百草谷出身吧？那你应该比一般年轻人更为懂事，该帮我好好开导他才对。”
“不，李将军！夷则他现在真的在里面？那他一定是为了无异和谢前辈去的，早知道的话，我也应该跟着……”
李圣元猛地站了起来，手掌狠狠砸在大理石平滑的桌面上：“姑娘，你最好能明白事理。如果不是谢衣的话，军方怎么会死那么多人？继续开启‘流月城’，你是想让更多性命搭进去吗？”此时李圣元的眼神已经颇有一些充血，议政会会员柔软古雅的长袍也卷不住他猎豹一样的身形。兼任军方高级军官和议政会常任会员，李圣元却始终保持一种军人的硬质。
大厅里陡然静了下来。
闻人羽也这样盯着他，一步也没有后退。
整整一刻钟，所有人都盯着这个方向，但是没有人走过来，也没有人说什么。
然后一个清瘦的男人走过来，宽松的大袍子荡荡飘着，愈加显得这个男人精瘦如骨。他却有一双大得惊人的黑眸，几乎可以爆出眼眶。他迫近，凌厉的气势让周遭都冷了半分。“我知道你，程廷均的徒弟是吧。告诉你，这件事情说是谢衣那家伙搞出来的，也未免太抬举他。只有沈夜，可以当得起这个殊荣。他那种人，行事一向心狠手辣，当年你师父怎么死的，现在谢衣和研究部那些人就怎么死的。只不过这一回，沈夜他把自己都搭进去了。”
闻人羽感到手脚冰冷。他……他说什么……师父他！
正是八年前，师父为了掩护她，死在毒贩手里。当年的她还太小，只知道为师父的离去而痛哭流涕，现在想起来，才发现有哪里不对——在当时那个情况下，师父明明是在休假，去的地方也不算什么危险高发区，怎么会莫名其妙有那么多毒贩？而且当时的师父手无寸铁，附近的行动队为什么不在第一时间保护平民？不然师父怎么会……
闻人羽嘶吼出来，声音已经严重走形。“你告诉我！你告诉我！要是骗人的话，我就……”
那个男人嘲讽地一笑：“我有什么好骗你的？不过是因为你们恰好在伏击圈内，如果保护你们，势必打草惊蛇。沈夜当时说，行动已经布置了那么久，如果放走他们，就会伤害更多平民，所以他眼睛都没闭一下，就让我们看着你师父死了。”
什……什么！师父原来是这样……这样……
闻人羽渐渐跌坐下去，不停摇着头，泪水难以控制地跌落，滴在光洁的大理石地板上。闻人羽低声地自言自语：师父，其实你看出来了吧？当自己是战士，所以心甘情愿战死么？如果我是你，我也会这么做的吧。可是！可是！就算你是心甘情愿，他们又怎么能！怎么能这么处理！无论是哪种情况，怎么能让一个手无寸铁的人无辜牺牲……
“报告！”一个穿着军装的人快步入内，然后贴着耳朵在李圣元边上讲了些什么，李圣元脸色骤变，双手骤然握紧。他压低嗓门向那个军装人吼着：“谁让他这么做的？不是说只是去安全平台看看么？”“没办法，是沧氏同意的，就算是我们也……”
不知过了多久，闻人羽毅然擦干泪水，重新站了起来。不论如何，过去的事情已然成为碑铭，现在的使命却不能在自己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