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门独派道:“快跑!跑出这一带就安全了!”
场面一下子混乱不堪,我从地上爬起来,直觉附近还有蛇,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拔腿就跑。
跑了几步又回头:“阿灵呢?!”
沈二从我身边窜过去:“我背着呢!快跑啊————————!!”
深山密林,昏天黑地。
我们一群人一开始还在一起,但是被重重树木逼着四处乱转,我左晃右晃,后来也不知晃到哪里去了,只觉大家好像慢慢分散了。
等我回过神,附近已看不到其他人,而我也不敢停下,咬紧牙关拼命地跑,却又不知跑到哪里才算安全。
泥土湿滑,我脚下忽然不知被什么拌了下,跌出去,碰巧滑下斜坡,翻滚着一路往下,身上被各种树枝划伤,阵阵刺痛。
我也顾不得许多,下意识地伸手想抓住什么停止翻滚。
就这样我手臂缠住一根藤蔓,抓了把杂草。身体因为惯性又往下俯冲了一段距离,藤蔓上的荆棘刺入肉中,疼得我龇牙咧嘴。
我能感觉到血顺着手臂淌下来,热乎乎的磨着皮肤有点痒,而我总算停止了下滑,被吊在许多交缠的枝丫和青藤上。
脚底下悬空,看来是滑到悬崖边了。
42 寂静丛林
我人挂在树杈上,双手紧紧抓住几根藤蔓,脚下面是万丈深渊,如果掉下去,别说粉身碎骨,恐怕会变成一滩肉沫渣子,爹娘都不认得。
命悬一线,千钧一发,人就仿佛荡在一根细细的钢丝上,此中的滋味难以形容。
我想起小时候随父母到黄羊川,细雨蒙蒙,沙石丘壑一片灰黄,满天漂浮着水雾,苍凉而冷寂。
妈妈抱着我,打着伞站在雨中,我张望着水汽氤氲的世界,只见远处泥泞的土坑里似乎躺着一个人。
我小手指着那地方,嚷嚷:“妈妈,那边有人。”
黄羊川古浪河上游那里到处是沟壑与平川,荒芜干旱,那些土坑子据说是当地的人为了挖地下水而留下的,有时候会挖出死人。
那人横卧在坑底,半身埋在沙石泥土之中,满身沾着泥灰,散发出一股腐败的气味,脸面跟坑中的土灰一样的颜色,怎么看都像是死了。
我天真地指着那人说:“瞧,这人真不乖,怎么躺在这么脏的地方睡觉!”
那时我才三岁半,自然什么都不懂。
爸爸滑到坑底,把那人从泥沙中拖出来。我听见妈妈说:“他是不是死了?”
爸爸蹲在那人身边,半晌后摇头叹息。
我抓着妈妈的衣领子,急道:“没有没有,他没死,他是活的!我刚才看见他手指在动呢!”
正当我刚说完,那人的一只手猛地蜷紧,抓住一把泥土。
“水……水……”
爸爸对妈妈叫道:“快找水来!”
我看见爸爸把那人抱了起来,那人样子十分年轻,最多二十出头,穿着烟灰色的雨衣,虽然面色灰白,跟死人一样没有生气,可是他鼻子挺括,唇线硬朗而精致,睫毛很长。
我凑在妈妈耳朵边说:“妈妈,是不是一个女孩子,长得真漂亮!”
妈妈说:“不是,是个小青年。”
我又看见那人手指动了动,漂亮的嘴唇微微颤着,知道他还活着,我心底也莫名的暖了起来。
后来我听爸爸对妈妈说,那人被埋在土坑里十天滴水未进,能活下来简直是个奇迹。
大概是因为那个人的缘故,我始终认为人有无限强大的潜力,没有那么容易死亡。
我挂在悬崖边,脑子里七想八想,终于想到这样耗下去不行。
吼了几声,声音在大山中扩散出去无边无际,我晃晃手电筒的光,看看有没有人能发现我,等了半天没动静,显然我滑到了杳无人迹的地方,和其他人走散了。
心里面一番苦涩,想焚香炉又弄丢了不说,自己还可能葬身深山野林,成为“下落不明”人士。
我稳住呼吸,让自己的情绪冷静下来,等人来救是不行的,必须靠自己想办法爬上去。于是挣扎了几下,扯扯藤蔓觉得还算牢固。
头顶上此时忽然传来一阵摩擦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沿着山壁滑了下来。
我看见一团黑影子从我身边落下去,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动静忽然停了。
我一惊,屏住呼吸,只听下面传来闷闷的声音:“拖油瓶!”
“是我!”心里面不知怎的一阵惊喜若狂,就像老鼠发现了米缸似的,我咽了口唾液,“香炉,你怎么也掉下来了?!”
下面没了声音。
我拿手电筒往下照,只觉附近的藤蔓被一股力量往下扯动绷紧,并且摩擦着崖壁上粗糙的石头,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
不久,焚香炉已顺着藤蔓爬上来,在我身边停了停:“别发呆,爬上去。”
我看他灵活得像只野猴子,嗖嗖地眨眼就窜上去了。
我也不敢怠慢,马上使出浑身的力气往上爬。人就是这样,落单的时候只会不断扩大心里的恐惧和疲倦感,然而一旦有了伙伴在身边,顿时就得到了巨大的鼓舞,一下子斗志满满,疲劳随之减弱了。
我们终于一鼓作气爬上悬崖,我翻进草堆里滚了几下,停下来大喘几口气,谢谢苍天保佑!
焚香炉过来摸摸我的头,淡淡说:“你还不错。”我愣了愣,他又拍拍我,“快起来,这里不是休息的地方。”
我觉得他的举动莫名其妙的,不过心里却并不反感。
在我们的背后依然是坡度很大的峭壁,焚香炉一边摸索一边开始攀爬斜坡。我也忙跟上去。
“你刚才去哪了?”我急切地问,心里憋屈地说,这人怎么真跟鬼影子似的,神出鬼没。
焚香炉冷冷回我:“别说话,保存体力。”
我一切听他的。
斜坡到了上面慢慢开始平缓,我也算不准究竟爬了多久,后来终于可以用两条腿走路,焚香炉闷头往丛林深处走,我也静静地跟随着他,低头不语。
后来回想起这段经历,我对自己当时能如此心安理得地跟着一个身份成谜的人,相信他能带我走出深山找到一条活路而感到不可思议。如果那个人不是焚香炉,是其他人假扮的,我毫无防备,那人如果要害我实在很容易。
好几次焚香炉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我跟上去了,才转身继续闷头走。他一直不说话,而我的心情也慢慢平静下来,毫无怀疑地,我们一前一后,彼此都一声不响地走在繁茂的山林中,那情形很奇妙,我无法用言语表达。
只觉我们彼此命运牵系在一起,他走到哪里去,我就跟到哪里,哪怕天涯海角。
夜幕浓重,而我却觉得脚步越来越轻松。
我们找到一个山洞,焚香炉说,先在这里休息一晚,养足精神,等天亮了再想办法。我也赞同,夜间摸黑,想在山中找到一条出路是不现实的。
山洞中残留着一些枯枝,堆积在一起,我们想可能以前也有人来这里避难过。焚香炉竟用钻木取火的方法把篝火点燃起来,我新奇地看着他,十足觉得他认真沉默的样子令人不禁想笑。
他大概察觉到我在傻笑,对我皱了皱眉头,我撇撇嘴,忙转过脸去。
我们的衣服上都沾着泥泞,又湿又潮,穿在身上反而觉得冷。我们于是把上衣脱下来,铺在篝火边烘干。两个大爷们光着膀子坐在火堆边烘手,低头发呆。
火焰带来的温暖烘烤着脸颊热乎乎的。
我按耐不住,道:“刚才你跑哪去了?”顿一顿,琢磨着,“我以为你又会就此失踪。”
焚香炉一言不发地盯着火堆。
我叹了口气,以为他这一晚都不打算开口说话。谁知,他竟开口了:“我出来时看见附近有人……也许是我看错了。”
“哦……”我点点头,表示理解他是因为追什么人影子才言而无信,不乖乖待在洞口等我们。
我双手握在一起,盘起腿,低头思忖犹豫:“有一个问题,你可以回答我吗?”
焚香炉看着我:“想问什么?”
和在苗寨时一样,他沉静而耐心地问我,仿佛只要我有什么疑问,他都会为我解答。但我似乎又觉得,有些事他不愿告诉我。我们之间肯定隔着一层什么,虽然我知道人都有想要保留自己隐私的权利,焚香炉也许有许多隐秘的过去不想让人知道,这是他的自由,也可能是他为了保护自己的措施,可是这让我的心情有点不知所措,甚至有点低落。
我再琢磨了一下:“你说我身上有一个……有一个什么?”我尽量挑和自己有关的说。
焚香炉又静静盯着火堆,不做声。他这个人不想说话,逼他也没用,我只好无奈地耸耸肩,心里面上上下下也不知有什么在磨着心窝,难受得很。
但是我们沉默了一会,他却又说:“我说过,你最好不要和我们这些人来往,为什么你却……”他没有说下去。
听起来语气虽然温淡,但是不难察觉出其中隐含着失望。我知道,他对我不听忠告,偏要蹚浑水而感到失望。
我道:“我倒斗是为了找你,我希望你能告诉我关于我身上的一个……什么秘密,我想知道答案,仅此而已。”我无奈地摊手。
我不想表现得很幼稚,所以我也没有逼迫他非说不可的意思。
我看出来,焚香炉是个很难对人敞开心扉的人,换句话说,内敛沉闷,一点也不健谈,对付这种人,除了耐心等待他自己愿意说的时刻,别无他法。我不想因为自己的急躁而吓跑他。
虽然我不是个很有耐心的人,但面对这个人,我却可以很平静。
焚香炉呆呆望着火堆,好像在想什么,过了会儿,他终于开口说:“你身上有一个蛊。除了对你下蛊的人,没有人可以解。”
我不由得一怔,这个答案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我怎么也中了蛊?!”
焚香炉低头,火光照得他的面颊微红,眼底却染着一层看不清的颜色。
“你中的蛊,跟我有一点关系。”他慢慢道,“你被卷进来,也是因为我……”
他似乎不想再说下去。
我咋舌:“所以你才答应我爸爸,救我三次?!”
焚香炉转向我,我看不出他眼中有着什么样的情绪,在我看来那双眼依然波澜不惊,淡如止水。
他说:“我是个蛊师,因为长年驯虫养蛊,身上有去除不掉的蛊香,只要是行家,一闻便知。”
我再度被他的话所震惊,原来他身上奇特的沉香,是因为养蛊所致?
“蛊”是万毒之王,据说将许多毒物放在一起,互相吞噬,最后剩下的毒王就是“蛊”。养蛊的人自然常年和毒物打交道,“蛊”有很多种,虫蛊当然只是其中之一,譬如金蚕蛊就是此类蛊中之首。我也听说养虫蛊蛇蛊的人,依靠各种香料和药粉可以降伏蛇蝎毒虫,从而自如地驱使操纵它们成为蛊物,祸害人命,这是蛊中最歹毒的一种,而这种蛊师往往也是一名极好的调香师。
焚香炉的外表柔柔弱弱,我实在想不到他竟然在做这么狠毒的事。
而焚香炉好像也察觉出我眼神中的变化,把脸转过去,继续盯着火堆:“所有人知道我的身份后都会害怕,不敢接近我……拖油瓶,你呢?”
我张了张嘴,却一下子发不出声音。我也不知道忽然把焚香炉当做一个邪恶歹毒的蛊师要怎么看待,在我的印象中,蛊师都心狠手辣,狡猾阴邪,害人害己,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如今我的心情很矛盾。我想继续信任焚香炉,可是心里又微微的有一点忌惮。
也许是我的缄默,让焚香炉也陷入了沉默中。他的眼底有一丝淡淡的孤寂,我听他的话,知道常年以来他都是一个孤独的人。
“苗人那么对待你,是不是因为他们知道了你是蛊师?”
我想起在苗寨,长老听了苗女的谗言,脸上厌恶的神情如此清晰浮现在脑中。
苗人是非常忌恨蛊师的。
焚香炉呆呆望着火堆,点点头。
我深吸一口气,简直有种把自己的命豁出去的感觉,按着他的肩膀说:“香炉,你只要告诉我,我中的蛊,是不是你下的?”
焚香炉转头看看我,眼中有一点茫然。他摇摇头,我松了一口气。
“不是你下的,我就放心了。”我一字一顿道,“我还是相信你的。”
焚香炉静静看着我。
我说:“我知道你有很多事不想告诉别人,你是谁,你经历过什么事,你为什么倒斗,又怎么会认识我爸爸的,也许这些事你都不想说。但是我觉得你这个人不太会撒谎,只要你不是存心骗我,我愿意相信你。”
我看着他道:“我也不介意你是一个蛊师。”
我脸上一热,心扑通扑通直跳,简直不能控制加速心跳的感觉。
也不知这是怎么了,我希望焚香炉能明白,我是相信他的。此刻的我仿佛就像面对着自己的初恋情人,准备要告白,紧张、亢奋、压抑着情绪,内心却暗生波澜。
而焚香炉的表情却是如此平静,淡淡的看着我,说:“我曾在你身上下过跟踪蛊,在明王墓里的时候,你也不害怕?”
我愣了愣,脑子一时转不过来,再想了想,才想起焚香炉当初喊我进墓室时,从我脖子后面取走过什么东西,当时也没来得及细想。
他现在突然出了个这样的难题,我又不知该怎么接话了。
忽然,他淡淡笑了一下:“你这样的性格,干倒斗这行很容易被人害死。但是我却希望你不要改变。”
我脸又热又痒,再度被他搅得心慌意乱,不知所措。
他道:“如果你相信我,就闭上眼睡一会吧,现在最重要的是保存体力。”
我轻轻咳嗽两声,表示一再被他牵着鼻子走,自己有点窘迫。但是既然他这么说了,我也只好找块干净的地方躺下。
焚香炉坐在火堆边,纤瘦的身影缩成一个淡淡的影子,他背对着我,解下头巾,火光在他凌乱的发梢上沾染上浓艳的橘红,好像他的头发在燃烧,削薄的肩膀被火照得通红,斜在地上的影子拉得细长细长。那幅画面许多年以后我回想起来,都觉得有一种心痛的感觉。
43迷踪鬼森
“拖油瓶,拖油瓶……”
焚香炉把我推醒,我睁开眼看见他凑得极近的脸,愣了愣:“怎么了?”
篝火已灭,白烟萦绕,一层层如涟漪盘绕散开。
使得整个洞里都白茫茫的,恍如眼睛上蒙着薄薄雾纱。
我正想着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浓烟,却见洞外泛白,天已微亮,而那大片烟雾则是从外面飘进来的。
焚香炉拉我起来,迫不及待往外走:“附近山林中开始形成瘴气,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
我觉得莫名其妙,这里又不是热带雨林。瘴气应该是在湿热的原始森林中植物腐烂而形成的毒气,这里山高水远,气温低冷,虽然也是原始丛林,却并不具备那种气候条件啊!
但是走到洞外,我发现我们很快被白雾包围,半米之内已看不清东西,就好像身处在桑拿房里。
我惊道:“怎么会突然起这么大的雾?!”
“是鬼雾,”焚香炉冷静地道,“山中有灵,凡仙灵聚集之地精气最旺,必定会招来孤魂野鬼。”
我想起独门独派给我讲堪舆学时也提过这方面的事,灵与鬼必是相扶相依,互不分离,聚集灵的地方,也一定盘踞着鬼。
只是我一直认为这是迷信的说法,不以为然,现在听焚香炉这么说,精神一下子清醒了许多,同时也觉得那些往身上缠绕而来的白雾妖邪诡异。
我想焚香炉不会判断错误,但是作为一个生活在科学文明社会中,深深排斥迷信的唯物主义新好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