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也加入他们,和第一段录像中的文艺女青年一起拿竹棒串肉串,男人们各自手里一瓶白干,喝得酣畅淋漓。
二十分钟过去,有人已经东倒西歪,大雁还在与那个白鬓老人干杯,老人面透红光,却依然十分淡定,千杯下肚,如在喝白开水。
大雁朝镜头挥挥手,估计是在招呼拍录像的人一起来喝,镜头晃了晃,大雁直皱眉头,扫兴地说了几句,然后又朝另一边挥手。
镜头朝着大雁挥手的方向转去,篝火挡住了拍摄视线,橘红色的火焰扑腾闪烁,火光重重之中,有个人正从远处走来……画面此时忽然又暗了下来,好像镜头突然被一块布盖住了,过了一分钟再亮起来时,大雁正对着老人嘻嘻哈哈说笑,依然只有他们两人在继续拼酒,其余的人已横七竖八睡死在地上。
不过张睿此时提醒了我一下,我注意到大雁背后,很远的土坑边多了一个人,坐在一块大石上,不时扬起脖子,看动作像是抬头灌酒的姿势。但是因为是晚上,篝火的亮光不足以照到那么远的地方,所以那人基本上在画面中只有一个黑影,到后来,他平躺下去,几乎与大石的影子融为一体。
在最后的十分钟里,镜头一直对着大雁,他酒意酣然,滔滔不绝讲着什么,刚开始我以为他在自言自语,后来才想到他可能在和拍录像的人聊天。我摊手嘀咕:“这段录像能说明什么?只能说明我老爸是个话唠。”
张睿神色肃然,对我的话满不在意。他说:“你留意到和你爸爸喝酒的那个老人家没有?”
画面中已没有那个老人的身影,我道:“估计这时候已经被我爸爸放倒了吧。”
“不,”张睿语气坚决,“你仔细看,他在后面的大石头那里,和那个叫阿斗的人喝酒。”
由于大雁在画面中占去三分之二,当他换坐姿时,我才看见从他背后露出来的那两个人,他们靠着大石,面对面喝酒,到录像结束前的那几秒钟里,两人好像起了争执,老人被那个人撂倒在地,大雁察觉那边的动静,忙冲了过去,录像就在此时结束了。
我哑然地看着停止的视频画面,呆了半晌,道:“和我爸爸喝酒的老人是谁?”
张睿说:“你爸爸说,他们都叫他九爷,是中途队里的某个人引荐来的一位老中医。”
我一时没有思路,干巴巴道:“你确定,后来和这个九老爷喝酒的那个人是阿斗?”
张睿道:“当时阿斗和九爷发生冲突,阿斗要离队,是你爸爸留住了他。令尊说对这件事印象很深刻,不会记错。”
语气强硬,言之凿凿,我没有话好反驳。
第四段录像虽然也有七分钟,但是内容却没什么看点。
时间是中午到下午之间,日头很旺,一伙人在爬山。山路平坦,又是草木皆兵的荒山,大家走得很闲逸。大雁领头,拍录像的人本来就跟在他后面,不过却停下来,把镜头往后拍去,身后的人便依次从镜头里掠过。
矮个子和文艺女青年分别在镜头前停了十几秒钟,说了几句话,他们的神情松弛愉快,充满了干劲。
其他人最多只在镜头前滞留两三秒,这次我特别留神找阿斗的身影,他是第七个从镜头前掠过的,除去负责拍摄的那个人,他其实走在队伍的尾巴上。和别得人不一样,他完全没有在镜头前停顿,画面中拍到他的身影一晃而过,又因为贴得极近,看起来只是一团黑影闪过屏幕。镜头追踪了一两秒,只拍到他远去的背影。他背着一个巨大的登山包,塞得鼓鼓囊囊,身体几乎都被那只大背包挡住,所以我依然没能看清楚他的身量轮廓。
当时我们还没有看完全部的六段视频,不过张睿提前告诉我:“这段录像中的内容是六段中发生时间最晚的,这之后,他们进入古墓就没有再拍过。”
看了录像后,我脑子一片混乱,不知怎么接张睿的话,只僵硬地点点头。
经过张睿说明,第五段录像虽然看不出和其它几段录像的连贯性,不过我们已经知道,拍摄的时间比他们去爬山要早。
画面上是一个房间,而且拍摄角度很低,与其它几段录像不同,别的都是有人架着摄像机在拍,这次却似乎是将摄像机放置在窗台附近,因为可以看到地毯上映出窗户的轮廓,光线从镜头背后照进房间。
由于是逆光拍摄,画面显得十分灰暗,继而也分不清拍摄当天天气如何,又是一天中的哪个时间点。
录像总长四十多分钟,但是一开始的十五分钟内,画面一直是静止不动的,一件干净的卧室,床上躺着一个人,卷着被子只露出黑黑的后脑勺。
张睿把视频快进到十五分这里,那人终于掀开被子坐起来,在床边坐了约一分钟,然后下床,蹲在地板上好像在找拖鞋。摄像机离床很远,视角又低,中间被一张茶几挡住局部,那人的模样还是看不清楚。
然后那人朝着浴室方向走去,我撇撇嘴,用手扶着脸颊,困乏地撑了十几分钟,总算那人从浴室走出来。
这次他正对着镜头走回床边,我以为能看见他的脸了,却见他头顶着一块毛巾,低着头走路,脸完全被毛巾和阴影挡住,我懊恼得只想捶胸顿足。
“这段是偷拍的吧?”
我刚说完,那人果然好像发现了摄像机开着,直奔镜头过来,然后“咔嗒”一声,录像中断。
尽管如此,我却在画面终止的那一刻,顿住呼吸,心提到了嗓子眼。
那人的模样在这段录像中依然没有看见,但是就在那人走向镜头的短短两三秒内,我却看见了一个事实。
那人从浴室走出来,除了头上盖着一块毛巾,身上一…丝…不…挂。他是准备到床边穿衣服,却在这之前发现了摄像机在工作。
所以,他是光着身子奔向镜头这边的,而我就这样将他裸…露的躯体看得一清二楚。
八个月的同居,两百四十多个夜晚,在床上撕磨纵…欲,汗水浸透被褥。就算没有看到脸,他身上的每一个特征我历历在目,他这个人化成灰我都能认得。
我扼住呼吸,不敢把事实说出来。
张睿看见我的脸色,露出几分得意,然后放了第六段录像。
这段录像中没有拍到人,只拍到几只手,分别将几样东西放入一只绣花袋中。
张睿把画面定格在某处,此时在画面上的那只手捏着一只怀表,手指纤巧细长,关节饱满,指尖给人以犹如利器一般锐利的印象,特别是小指,比普通人的长一点,且极其纤细,带着一点月牙的弧度,就像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弯刀。
我深吸一口气,却觉得浑身在冒冷汗,精神恍惚,无法发出声音来。
张睿道:“我想你肯定注意到过龙小爷的右手小指,他是一个蛊师,苗人蛊师从小就开始练习从颈口极细的蛊罐中挑出需要的蛊虫,在调制蛊香时,也会用小指伸入香瓶中沾一点香料来闻味道对不对。所以,他们长大成人以后,小指在常年磨练下变得尖利无比,指甲又因为不断接触毒物泛出黑黄色。录像中拿着怀表的那只手就有这种特征。”
我勉强反驳道:“可是香炉不是苗人,录像中的这只手,只能说明这个人是一个蛊师。”
张睿冷笑:“也许云南那边使用异术的人手指都会长成这样,但是凭你对龙小爷的熟悉度,他的手你会不认得?”
话到风口浪尖上,我再不能装糊涂。
“够了!”我拉长脸,对张睿道,“黄羊川、还有通天教主的墓,我都不去了,你们这么喜欢去挖掘一个人的过去,我不喜欢和你们一道做这种事。张睿,我原以为你只是想查出你姐姐的死因,还有那个改变你命盘的人,我答应过帮你,所以才和你同行,但是你现在处处针对香炉,一心只想告诉我香炉对我隐瞒了许多事,这一趟下斗恐怕也是为了这个目的吧,你那么想说服我是为什么?我不管他瞒着我多少事,但是我不能和他的敌人做朋友,对不起,我看我还是回长沙吧!”
我一手抓住车门把手,只想马上离开这沉闷的空间。
张睿神色一慌,忙拉住我,语气缓下来:“瓶子,你别误会。我只是不想你被人骗。”
他声音里隐约带着一丝屈从,目光萧瑟无力。但是我正在气头上,什么也听不进去,我甩开他,吼停了车,踹门跳下车去。
张睿跟着下车,在我刚走出去几步时,把我拉回来,摁在车门上。
他力大如牛,我挣脱不开,火气便更旺了:“你他妈的别强人所难!你干你的,我走我的,这样以后我们还有得朋友做,不然今天闹僵了,以后再见面,大家都尴尬!”
张睿红着眼,瞪着我道:“你可不可以冷静一点,想一想我的话?我到处找证据,都是为你好。我希望你多一点心眼,看清楚身边的人,免得吃亏。你把我的好心当驴肝肺,给狗啃呢!”
“对不起,我冷静不了。”我按耐着怒气,道,“我喜欢香炉,我爱他,我不希望我的朋友说他的坏话挑他的毛病,说多了影响感情。张睿,你将心比心想想,以后别人说你老婆的不是,你还能跟那人嬉皮笑脸称兄道弟?”
张睿脸色刷地一下白了,目光定在我身上,一字一字道:“我这辈子,没打算要老婆。我也只和一个人称兄道弟!”
“姜四爷对你这么好,你也不把他当兄弟?”
这话我没有多想,顺口就说了出来,说完就后悔了。
张睿垂下眼,低冷地说:“我就是这么一个薄情寡义的人,谁也不需要对我好。但是,你是我唯一记在心里的朋友。”
“呵,这到稀罕了……”我再想开口,心里却闷得慌。
白大褂和阿藏下车来劝架,张睿一动不动站在我面前,一双眼睛半闭半垂,里面幽幽的目光如一刀一刀刻出来的。
我扭头懒得说话。张睿慢慢的平静下来,松开了手,只听白大褂和阿藏低低的一声惊呼,我转头看去,他口角边溢出深黑的血,将整张唇染得浓艳妖异。
我吓了一跳,不知他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一个人竟突然口吐鲜血。
张睿面庞平静,波澜不惊。
如地狱炼炉一般的毒日头下,他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惨白的面容浮现一丝无力的笑意,眼底是彻骨的苍凉。我想说句话的时候,他用指腹抹去唇边的血,转身钻入车内。
73 父亲的教育
局面忽然很尴尬,阿藏把我拉上车。
白大褂看了张睿的脸色,后来一直在讲笑话,从瘸腿的老妇人卖拐杖到瞎眼老伯伯卖瓜,经典冷笑话段子都过了一遍,车里还是死气沉沉,空气里弥漫着张睿阴冷的气场。最后,白大褂泄气了:“唉,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闹成这样呢?我说小哥诶,你和你家老子好几年不见面了吧,我们当家只是好心安排你们父子团聚么,当家的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就当听听笑话,过去了就算了啊!”
白大褂话锋倒是转得快,不过挺受用。我也冷静了下来,可是张睿不给面子,板着脸一言不发,满面写着“别惹我”三个字,我又想起他对香炉的诸多怀疑,心里不免憋着气。
白大褂露出了口风,在黄羊川等着我的重要人物是大雁。
到了黄羊川乡镇,我看见独门独派倚着石头边抽大烟,精神颓靡。阿缺蹲老头子边上,看到我时本想奔过来,却被老头子拦住。
此处煽情戏码,他们都不约而同将男一号让给大雁。
大雁早等在那儿望着路口。我记得我们父子有三年不见,老家伙精神头可足,奔过来时跟个见情郎的少女似的,一把抱住我老泪纵横。
我好不容易从大雁怀里伸出脑袋,喘了口气说:“爸,用得着这样么,想我为什么不回家?”
大雁抽着声音说:“老爸有不能回去的理由,小狼崽,我真怕这辈子再见不到你了,这两天天天做噩梦,梦见张小二爷带着你的骨灰盒来见我。”
“呸!”我跺跺脚,推开大雁,心说他和张睿是不是串过口供的。大雁重重地拍我肩头,忽然大发雷霆道:“混账儿子,你没人管就无法无天了,学什么不好,跟男人鬼魂上床,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是大老爷们,我白当你儿子养啊!小时候老爸没给你少看毛片啊,你怎么就……怎么就这样了!”
我脖子一僵,冷汗刷地往下淌。
大雁摆出一张严父的面孔,道:“老独,拿家伙来,别的事先搁着,这小畜牲三观不正,这个不能不教育!”
这一声吆喝完,我身边好不热闹。白大褂瞠目结舌看不懂我们父子俩闹的是真是假,扯扯张睿袖子问要不要劝。张睿冷着脸说别人的家事不好管,然后把阿藏一起拎走。
我算是看出了张睿的心机。
阿缺是怕事的主,见大雁如铁面包青天,哪儿还敢吱声。
于是这边厢只有独门独派在劝,老头子护着我眼泪哗哗说,儿子打残了家门断根,使不得。然后大雁抡起棒头要我跪下,棒子还是砸了下来,我硬着腰杆挺着背,觉得挨那几下确实有理。
大雁在某些方面思想古板传统,我在搓衣板上深深反省了此事。不能怪张睿向大雁告密,那些日子我和焚香炉夜夜激情时就该想到有今天。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大雁在我大学毕业那年就说过,要我娶个温柔贤惠的好老婆,不一定要漂亮的,能顾家能生孩子,让他早点抱孙子,享天伦之乐。
我跪着把过去二十五年人生在脑海里悔过一遍,只是最后心底余留着一丝欣慰,这一生错是错了,但我并不后悔遇到焚香炉。
大雁说我脾气犟,毫无悔过之意,砸下来的力道重了,没几下老子昏了。
醒来时,张睿坐床边上,看着我神情复杂。
“师傅给你擦过药了,明天就能消肿。”
我趴在床上,本就疼的撕心裂肺,顾不上力气说话,心里也很气恼张睿背后阴人,把大雁搬出来压我。
张睿一言不发坐了良久,天快亮时他才走,走前叹了口气,望定我半晌,欲言又止,让我到好奇起来。
张小哥,你还留了什么后招,一并亮出来让咱死得痛快吧!
跟着换大雁进来,肃容满面,一副要继续教育我的模样。
我定了定神,颤着声说:“爸,有你这样对亲儿子下手这么狠的么,真舍得打残我啊?”
大雁不苟言笑,一本正经坐下来。
打从我记事起,就不觉得他有多么正经,此刻他神色严厉,斩钉截铁说:“我反对你们在一起。”五雷轰顶,我憋着口气只想哭。
我缓一缓,准备和大雁讲道理:“爸,我知道你想抱孙子,但你也说过,让我找个能陪我过一辈子,对我不离不弃,白头到老的。香炉他除了是个男人,别的都很好,也许将来,他比我还孝顺你呢。”
“小狼崽,你心被狐狸精迷了吧!”大雁拽着我的耳朵,疼得老子我哇哇大叫,“我告诫过你别被一个人的漂亮脸蛋迷住,你老妈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漂亮的人不安分,你懂不懂?更何况这次是只公狐狸精,你想气死我呀!”
“爸!你这什么话呢!哪有什么公狐狸精啊!”我咬咬牙,把心一横,“你先见过香炉,看看他的人品再说话好不好?我已经喜欢上他了,该干的也干了,你硬要拆散我们,让我以后日子怎么过?万一我想不开,也许就直奔下辈子去了!”
我想接下来免不了再挨一顿,先放出狠话,毕竟父子血浓于水。
大雁也是牛脾气,我原本想没那么容易过关,可是不料,大雁却重重叹一声,脸色凝重,坐下来呆呆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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