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张睿躺在摇椅上,要搂着我一起坐,我不肯,他便退一步,让我搬张凳子坐他身边。
他望着屋外一片春色,问我:“你喜不喜欢桃花?红艳艳的,有没有觉得它们开得越艳,自己就越不舍得合眼。”
他最近说话无厘头,一大男人竟和另一个男人攀谈起妖娆的花。
我张望外头,恰是桃花香浓的时节,大片艳粉缀满枝头,恣意盎然,美不胜收。
我笑着说:“你跟我谈花,别嫌我不解风情,对这种我真不懂!”
张睿并不在意我的话,眼底溢满痴醉的笑意:“真想一辈子和你这样赏花。”
我头皮发麻,顾虑到张睿身体不好,不想扫他兴,便干脆不说话。
张睿时而闭眼,时而又眯开眼看屋外,正当我瞌睡劲上来时,他道:“我刚才做了个梦。梦见小时候住的胡同弄堂,湿漉漉的,有狗在叫。摇铃的一过去,我就趴在窗边等着,等看到你守在楼道口有一会了,就拿上竹篮子下楼领牛奶去……”
我干笑道:“还有这事?”
“嗯……”张睿轻轻点头,闭上眼,“你领着我过弄堂,狗就不敢追来了。那时候我就想,这个人,我要一辈子对他好。”
他闭着眼,安静地睡去。我望着外面发呆。
转眼又入冬。
苏州不大会飘雪,但是风里卷着刺骨的湿冷,吹得人极不好受。
张睿睡的时间比醒着的长,但是只在白天睡,夜晚是绝对睡不了的。我照常在旁边监督他吃药,他嗓子哑了发不出脾气,只板着脸瞅我一眼,再瞅我一眼,娇气得跟个姑娘似的。
我笑着道:“把药喝干净。你乖一点,我也对你好一点。”
“……药苦死了。”
我抖抖眉毛,他又问:“对我怎么个好法?”
我愣了愣:“要不要亲你一下?”
这是随口说说,不想他干脆地灌下药,然后双目灼灼盯着我看。我被他看得心里发虚,挣扎着,脸如火烧:“不亲。你让我怎么好意思!”
我想离开床沿,张睿抓住我:“别对一个病重的人赖账,万一我急怒攻心……”
“你!……”
他还是那样满目希冀望着我,我头脑发胀,只怪自己多嘴,闭上眼一咬牙,勉强蜻蜓点水般地用嘴碰了碰他发烫的脸。他好像满意,又好像无奈地睡去了。
我叹口气,到屋外寂寞地抽了根烟。
新的一年,明明是元旦,张睿却说要吃粽子。
生病的人脾气古怪在所难免,我和阿淮只能到处搜寻材料。因为张睿说要吃手包的粽子,不要超市里买的,又说要什么料都不放的白糯米粽,蘸糖吃,我和阿淮包了一下午的粽子,下锅煮了,张家上上下下过元旦吃粽子,张睿要我拨给他吃,我忍气吞声依着他。
粽子壳剥开,露出白莹莹的糯米,张睿用筷子夹着蘸了些糖,大大咬了一口,狠狠的嚼,吃得心满意足。
我啃着白糯米粽,觉得淡而无味,叹气道:“唉,我都快成你保姆了。”
“为什么是保姆?”张睿眼中含笑,看着我,“不能是贤内助吗?”
“啊呸!”我耳根子发热,“你别得寸进尺啊,不然我立即搬出去!”
张睿微微笑着,不做声。
我看天色不早,便半哄半劝地让张睿躺下,然后打算回房睡觉。走到门口,只听床头幽幽的声音飘过来:“来生如果再让我遇上你,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我。”
我没说话,跨出屋去带上门,又抽了根烟才回房。
那一年过了春节以后,我本以为今年春季的唯一娱乐项目又是陪张睿赏花。不料他在三月头倒下后就再没起来过。
二月中我们一起离开过苏州,大约十来日后回来,我看着他眼里神采一丝丝的枯竭,不禁心酸。
之后每日,他都会问我一遍:“你什么时候走?”
四月,桃花盛开,满园还是那样的姹紫嫣红。
历经整个严冬,苦尽甘来,一朵朵在阳光下娇艳欲滴,就像是痴人妩媚的笑容。
我在廊中摆上台子,倒上两杯酒,一杯洒地上,一杯自饮。坐了会儿,确实越看越觉得满目一片红红绿绿,世间的美景真是怎样也看不完。
阿淮过来问我还有没有事交代,我想了想,摇摇头。
阿淮转身要走,我又叫住他:“书房里那只瓶子和玉佩,让他一起带走。”
阿淮点头,又问了一遍还缺什么,我实在想不起还能有什么,让他自顾自忙去。
我又站了会儿,打算走时,徐徐微风拂过枝头,粉嫩的花瓣如蝶飞舞。纷飞的花影中,我仿佛见他立于桃枝下,半眯着眼,微扬眉梢。
那傲然风姿就如当初在墓中,他冷冷看着我,扬眉轻笑,凌厉得让人心悸。
“你们在椁室里发生了什么,进去出来那么一会工夫,你就变了。”
一日的交情比之二十年的隐忍,看起来是荒唐。
然并非世事都能用时间长久来衡量,只怪造化弄人。
终有人厮守,终有人断肠。
桃花开,艳冠群芳。桃花谢,黯然神伤。
那日,张睿卧床,紧握着我的手不放。我忧心忡忡看着他,他深情款款望着我,过了会儿说:“我也希望当初不要对你那么真,就不会有现在这么多的不舍得。如果没有小爷,你会不会喜欢上我?”
十八年又三年。
风又起。
我转身,沿着长廊往大门走去,让一切在我背后落下,不再回头。
89最终的倒斗(上)
二月初,腊梅还依恋地挂在枝头。
阿淮敲开我房间的门,那日正是休息日,我刚从被窝里爬起来。阿淮急匆匆说:“大当家喊你过去,快!”要不是我还穿着睡衣,估计他想直接拖我走。
我忙换了衣服,满心纳闷,跟着阿淮到书房一瞧。
张睿坐一边客席,在喝茶。屏风旁的美人榻上横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样貌和张睿可一比高下,眉宇飞扬,神清气朗,穿的是质地极好的西装,打着花色领带,看起来似乎也是个公子哥。
公子哥冲我笑得极其热情,好似与我熟识。我愣在门口,张睿起身,到我面前介绍:“看你的反应,估计也不记得他是谁了。”
我点点头,既尴尬又茫然。
张睿道:“这位现在是姜家的当家,姜林,人称姜四爷。”
我僵硬地冲那人点头:“姜四爷,你好。”
姜四爷边笑边摇头,看着张睿说:“我看再过几年,他就可被你调教成你的人了。”
张睿脸色略沉,姜四爷对他体察入微,忙起来,一扫之前的油嘴滑舌:“李先生,本来冤家易结不易解,但既是张睿托付我,我就暂且化干戈为玉帛。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姜四爷说话时,顺手取了搁在美人榻旁边的拐杖。我皱了皱眉头:“什么条件,请说。”
姜四爷道:“张二爷的身体状况你也清楚,慢点去了山东,希望你多留点心思在他身上。”张睿眼神对着姜四爷渐渐锐利起来,姜四爷却当没看见,笑一笑说,“怎么说作为挚友,我不想他死在荒山野外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你别以为他真的稳重,发起狠来什么都可以不顾,我姜四这么些年没操心过谁,就他最让我操心。”
张睿面容僵冷,静得有些压抑。姜四却是眼带笑意,豁然道:“现在,我唯有这点要求,希望你能办到,不然就算张睿托付一百次,我也会将那个秘密带进棺材。姜家虽是自掘坟墓,但毕竟血海深仇,我身上流淌的到底是姜家的血,对你,我是有恨意的。”
姜四爷浑身有股让人不敢忤逆的威严,语气听起来礼貌,实则咄咄逼人,我不答应也得答应。张睿脸色铁青,瞪了他一眼,姜四爷戏谑笑起来,笑了两声,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向屏风后。
我听到张睿追上去,在他耳根边说:“没要你说那些话。”
姜四爷但笑不语。
我跟进去,张睿和姜四两人停在桌旁。姜四行动不便,遂坐了下来。
桌上摊着七件玉器,都是极其细巧的挂件,用不同的玉所雕,有的似翡翠,有的似黄玉。
姜四爷一边摆弄这些玉件,一边道:“剩下现有的那七只木匣我已全部打开,里面的东西都在这。从它们都是玉器可以判断,上次那只木匣里本该也是放着一件玉器,恐怕后来被人换成了钥匙。”
张睿眼睛忽然瞄我:“我知道那件玉器在哪,这个不用管。”
姜四爷点头:“当时,它们的位置应该是这样。”他把七件玉器依次移动,形成一个不规则形状,“以此处为正北,你们就记住这个顺序,缺失的那两件已经找不回,不过按残卷上的记载看,有半数以上便可启动机关。当然,不排除我的破译有错误。”
张睿道:“瓶子,你记牢。”
我莫名不已,但听他语气郑重,忙点头。
姜四爷很快一把撸过那些玉件,把位置打乱了,拾起它们交到我手上:“凡知道这个秘密的人皆没有好下场,你们俩,多保重吧。”他眼睛盯着我,语重心长。我只觉手里握着的那些玉件原本没有多少重量,却感觉沉甸甸的。
张睿送走姜四爷以后,回到书房把门关紧,沏了壶茶,屋中顿时茶香四溢,让人闻了只觉心情也变得惬意了。
随后,他将有关“焚香炉”这个人的所有事告诉了我,从我们盗明王墓一直到在通天教主墓中遇上沈千九,我看到了蚩尤沉睡的宫殿,然后失忆……我喝着茶,竟平心静气地听他讲完。
最后他说:“小爷在我们离开长沙前,曾求我不要把你带走,那时我不知道‘天谴’是什么意思,他也不肯说你中的是什么蛊。现在看,你失忆可能和蛊有关,我想他一再说自己不能说,是因为他一旦说出来被你知道,蛊就会生效,你便会失去记忆。有些蛊仅仅是心理暗示,沈千九当年恐怕对你下了心理暗示,赌你一见到凤凰涅槃,就会想起终极蛊术的内容,随后小爷为了避免它发生,又对你下了另一个心理暗示。”
“索性让我忘记一切?”我沉沉地道。
张睿清冷地一笑,低头喝了口茶:“二十年前,他自然没算计到会……”
——会喜欢上我,会与我海誓山盟。
张睿在说每一句话时,表情就像上战场与敌兵戎相见般悲壮而深切,以至于我连怀疑和震惊的情绪都被他那表情压下去,最后只剩惆怅。
张睿喜欢我,可我爱的却是龙小爷。
如果没有这三年时间,或许我会更坦荡些。人心肉长的,姜四爷的话没错,若再过个几年,张睿把这些告诉我,我恐怕又是另一番心境,结局也会不一样。
“龙小爷在哪里?”
张睿眉头微微一动,那几乎是心惊而造成的一丝颤动。
“要是让你见了他,你会怎么做?”他声音软了不少,且硬邦邦的,“本来我不想告诉你这一切,但我又不想日后你万一恢复记忆,想起他时,到时候身边再没有一个人能帮你。”
我欣慰地笑了一笑,道:“你放心,答应过你的事绝不反悔。”
之后,我们备齐工具,前往山东临淄。
张睿认为,既然当初沈千九有办法让龙小爷醒来,那办法一定还存在在东帝冥殿中。张睿的命盘也是在那里改的,他姐姐捧着的木匣里原本应该放着一件玉器,木匣是从那座墓里被带出来的,后来沈千九将里面的玉件取出,换成了一把钥匙。
那么玉器在哪呢?
张睿认为,那件玉器就是我脖子上戴着的血玉。
我仔细推敲,觉得前后矛盾:“血玉如果几百年前就被含在齐王嘴里,怎么可能在几十年前,又在木匣中?”
张睿对这个问题也不是很有把握,只推测道:“也许当初十只木匣中有一只是假的,真正的早在几百年前落入齐王手中,为了不让之后盗墓的人发现,就用赝品替代,放在原位。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沈千九一定混在二十年前的队伍中,当时在场的人全部中了蛊术,无一例外,我认为这是沈千九为了保住秘密而杀人灭口。”
一切的源头都在那座战国墓中。
而我们的经历也与当年那些人差不多,自一座隐士的墓进入到一个内有深潭的洞穴中。
虽然已过了二十年,张睿却说这里的一切与他幼年时的记忆如出一辙,仿佛时间早已在这里停止,潭水漆黑,湖面上浮着水汽,形成浓重的雾气笼罩着整个洞穴,一眼望出去,几米外白茫茫,什么也看不到。
我心底泛上阵阵凉意,不禁道:“当年那个女鬼还会撑着木筏来载我们渡河吗?”
张睿道:“我想她已经不在了,当年应该是她和沈千九里应外合,让沈千九有机会在那些人身上下蛊。花景兰不是说,他们渡河以后不久就开始觉得心神不宁,情绪失控么,估计那时候他们已经中了蛊。所以就算那女鬼还在,我们也不能走她指引的路。”
我望着阴森森的湖水,只觉像有虫子从脚底心钻进皮肤里,然后在血管中爬,极不舒服:“那我们怎么走,从两边绕过去?”我望了望左右方,着实已没有路。
张睿已经脱去了上衣,换上潜水服,并把另一套潜水服丢给我:“我们游过去。”
我目瞪口呆看着他:“游、游过去?!当初不是有人掉下水以后从此就杳无音讯了吗!”
“水里也许有什么,但你有血玉,我也已是辟邪之身,水下的恶鬼应该不敢来招惹我们。”
他说的十分有把握,噗通一声就钻进水里去了。
我在岸边踌躇不定,望着一潭黑水,心里直发毛,怎样也不敢把脚往水里伸。过了会,张睿钻出水面,湿漉漉的头发贴着脸颊,睫毛上沾着水珠,面容更显得白净。他撸了把脸,抬起眼皮望定我,眯着眼贼贼一笑:“快下来,有我在,不会让你被鬼吃了的。”说罢,一把抓住我的脚踝,把我拖下水去。
二月的天,又是洞中积水,阴冷的湖水刺激着皮肤,一下子浸泡在其中,宛如被千万根针刺入肉中一般。我惊神未定,在水里胡乱扑腾,张睿此时竟还趁乱打劫,从我背后搂上来:“你这样会沉下去的,不会游泳吗?”他声音里竟含着笑声。
“我水性很好,你放开我,别这样抱着我!”
“那我放手了,别沉下去啊。”张睿轻轻笑着,笑声异于往常的清透脆亮,好像见我在水里如此狼狈,他甚为欢乐。
他松开我,我定下心神,试着游了两下,再回瞪他:老子行的。他本来只是发出一声声轻笑声,此时笑意却淌过那双漂亮的眼睛,浸满深黑的瞳仁,似乎这一次是真正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很纯粹的笑。
他眯着眼,轻轻说:“早知道当年我怎样也不该松手。”
这男人性冷,可笑起来却妖娆得很,仿佛满眼便是那四月盛开的桃花,浸透了露水,阳光下晶莹如玉。我撇撇嘴,有些不知所从。他也很快别过头去,声音恢复平常的低冷平直:“你跟着我游,游不动了说。”
当年,张睿和他姐姐被留在筏子上,走的是另一条路。那条路便是此时张睿带我游过的地方。
不过我们并未去到那间摆着十只木匣的墓室,而是在一直往上走。
上岸以后是一段斜坡,走到斜坡尽头,头顶上竟有一道裂缝。张睿灵巧地一蹬,便钻到裂缝里,两腿顶住两边粗糙的岩壁,如此固定住身体以后,低头向我伸手。
我被他拉上去,心中默叹,跋山涉水,什么都干了。
沿着山体中的裂缝爬上三十多米,这段由于是垂直攀爬的,途中好几次我脚下打滑,差点摔下去,张帅哥竟还有心思打趣,说:“干脆我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