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难受。不是心痛如绞,就是难受,难受得恨不得它就此停止了跳动,至少换来永恒的宁静。
滟昊泠没有傻得去问他为何难受,狠狠一把将对方拥在怀里。“对不起,熠,我不该疑你。我不该,我不该……”
他们之间只得半句真言,这又如何?
以烈熠的睿智,即便不做任何调查,又怎么会觉察不出景阳国内情况有异?仅仅只是为了令他不再猜忌,烈熠就做到了如此地步。他们之间从来没有真正的坦诚,然而仅仅只是为了一半的真实,烈熠已经竭力做到了极致。
第二十四章 胜负已定
受到粮草的限制,羽檄军出征的规模远远不及全盛时期。然而即使这般,依然壮阔足以鼓动任何一个人心底最喧嚣的部分。
骑兵部队、步兵部队、弓箭兵部队、辎重部队……按着如此顺序,羽檄军维持着缜密的行军队列,寻不到丝毫空隙。羽檄军独有的深蓝军服,如此聚集在一处之后,仿佛给天地间染上了一笔浓烈的重彩,眺望之下竟然怎么也看不到尽头。
行进在全军正前方的是并辔的两骑。这里本该是全军统帅的位置,素来都应该是一马当先,即使是军阶相同的两名将领,都会有正负之分,而身为副将的那一位会自觉地落后半个马头,绝不会抢了主帅的威风。然而,羽檄军前方的两骑,是的的确确地并头前进,谁也没有领先谁半分,谁也没有落后谁分毫。
从方才起,滟昊泠就怎么也挪不开眼睛,只有他自己明了,如今这般再次得以与烈熠这般亲近是何等不易。
他曾经一度以为,再也没有这般可能。
“熠,此战结束之后,年内都不会再有战事了。好不容易得来的空闲,不如你我二人出去游览一番如何?”
烈熠转过脸,迎上了他一脸的兴致勃勃。大战在即,这人没有丝毫的紧张,相反还兴高采烈。似乎他从来没有想过景阳一战会输,或者说,他从来不认为自己会输。
烈熠明白,滟昊泠并非盲目自信,只是因为已经有了完全的准备,他当然不会再担心那个既定的结果。就如当年的百图一战,当汐蓝羽檄军越边境踏上百图领土之前,战争胜负就已经注定。
“暂无战事。”烈熠喃喃,这一声之中仿佛蕴藏了感慨万千,又仿佛空洞得平淡如水。
“是啊。”滟昊泠向着远方望了一眼,那个方向延伸下去,无疑就是景阳。“此战结束之后,七界的势力已经初步确定,我应该好好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做了。”
原来,拿下景阳竟是他一早的计划。由此可以判断,景阳无论是否主动进攻柔蓝,这一战都是避无可避。景阳的天回军在柔蓝大败,军力严重折损,这不过是给滟昊泠创造了更加有利的条件罢了。
景阳之王景宣审时度势,利用汐蓝百年难得一见的空隙出兵柔蓝,其作为不仅无可厚非,相反值得赞赏。但是他没有想到,谁也没有想到,世事的演变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纵观汐蓝与景阳之间往来的攻防,反倒像是景宣自己将国家拱手让给滟昊泠一般。
“并吞百图,大败琅邪,重创青夷,如今轮到景阳。”烈熠寥寥数语,却将汐蓝,亦或者说滟昊泠一年多来的丰功伟绩全部概括。“如今的七界格局,的确正按照你的期望所演变。再将景阳掌握在手,距离天下霸主的宝座,也只有一步之遥。”
滟昊泠欣慰一笑,这般的话题,也只有在与烈熠探讨时才会有一种淋漓尽致的畅快之感。世上再没有一个人,比烈熠更加懂得他。
然而,在这场谈话中,两人还是心照不宣地小心翼翼地避过了一处——焰赤,在七界之中势力与汐蓝分庭抗礼的另外一个帝国。在这场事关天下的大局中,焰赤就像是蛰伏在幕后的一个旁观者,没有任何动作,以至于谁也看不透焰赤的谋算。
焰赤究竟会在未来的势力划分中扮演怎样的角色,至少有一个人是明白的,那便是身为焰赤太子的烈熠。
也正是因为唯有他知道,滟昊泠才问不出口,是以干脆提也不提。
“一步之遥——”滟昊泠喃喃地咀嚼着这四个字,心中已是万般波澜。在认为已经即将坐拥天下,将世间一切收入掌中之时,他自己也没有想到,竟会有如斯复杂的心境。
他们两人之间也算是心照不宣,为了顾念彼此,也不去提及那些定然会引起不快的事。但是,只因不提,那些也就不存在么?总有一日,要不得不面临这个最大的难题。
而且此时的滟昊泠还有一重忧虑,距离景阳越来越近,意味着他的秘密将要被揭穿。比起尚且不用面对的焰赤,景阳的事物却是真真切切摆在面前,便是想要逃避也无路可逃。
几次都想着干脆将一切说清算了,也好过这般左右为难。每逢话题到了嘴边,最终还是下意识地咽了回去。反复数轮,机会已经如此耽误下来。举目再望时,景阳王城已然在目力可及的范围之内。
滟昊泠即使什么也没有说,烈熠也不是全然什么都不知晓的。到了这个地步,对方也没有刻意隐瞒,是以他接触到的反常之处也不少。
就拿羽檄军的行进来说,尽管严密整齐,不过还是缺少了某种必要的氛围。难以用确切的笔墨形容,但是烈熠也算身经百战,仅仅从感觉之上已经觉出许多不妥。笼罩在羽檄军之上的氛围太过随和,即便他们军容威严装备精良,但是缺少了一股奔赴沙场的冷肃之气。
就仿佛……等待于此行前方的不是一场恶战。
这是何等矛盾?在七界之中,景阳的军力或许无法与汐蓝焰赤相较,却也是紧随其后不遑多让。滟昊泠势要灭亡景阳的野心已是人尽皆知,而要拿下一个力量不弱的国家,武力似乎是最直接也是最干脆的方法。
如今的羽檄军缺乏杀气,按理来说应该不是士兵们的本意。羽檄军的士兵训练有素,都以服从命令为天性,他们的情绪应该不会如此懈怠才是。就此推论,那么问题只能是出在将领身上。
烈熠并不知道滟昊泠曾经下达了怎样的命令,不过如今看来将领们已经知道了此战并无太大难度,所以才不自觉地放松了精神,而这种松散扩散到全军之后,引发了如今的反应。
还有一个理由,比起羽檄军的怪异之处或许不值一提,但是对于烈熠本人来说却是无比重要。思及此处,烈熠几乎能够确定景阳王城内已经并无任何危险。
汀霜软甲,那件取七海河川之魂,千里冰封之魄凝结而成的天下至宝,自从滟昊泠将之交到他手中之后,不止一次救他于危难。就以往经验来看,但凡是危险当前,滟昊泠总是不忘三叮四嘱,提醒他不忘穿上汀霜软甲护身。只有这一次,滟昊泠就像是全然忘了软甲的存在一般,一次也没有提过。
于是,一个犹疑不定,一个满怀猜测,尚未回过神来,两人已经站在景阳王城巍峨的城楼之下。
大概是太过似曾相似,烈熠陡然想起了百图的白绦城。那一日为了避免战火洗礼,百图的前女王凤蝶亲率文武百官全城百姓,跪迎于城中,只为让滟昊泠明白百图心甘情愿拜服,乞求羽檄军铁蹄不要再践踏这座城市。如今的景阳王城之内,又会有什么在等候?众志成城的抵抗,还是心灰意冷的放弃?
为何?这般安静?
安静得恍如一座死城。
“熠,怎么了?”发觉他面容之上浮现出的惨白,滟昊泠心头一紧,陡然之间有了落荒而逃的念头。若是就此停步,是不是可以将那个血腥肮脏的秘密永远关闭在城内?
对于自身的异样,烈熠像是全然不知一般。回了一抹淡笑,“如今就进城去?”
“熠若是不想也就算了。”宁可他不想进去,至少不用费心解释亲手犯下的罪孽。
“没有想不想的。”景阳王城的城门修建得十足雄伟壮观,落入烈熠眼中之后,不知怎么竟像极了一个幽暗的黑洞,勾起了心底埋藏最深的恐惧。偏偏又想要进入一探究竟,弄明白到底是什么造就这般违背本性的错觉。
那份感觉,已是矛盾如斯。
“都到了这里,无论怎样都非要进去不可。”烈熠最终如此决定,也忽略了滟昊泠的无声叹息。“我只是有些奇怪,难道就这么进去?不用采取任何攻城的手段?”
就算景阳的天回军大败于柔蓝,也不代表国内不剩下一兵一卒。况且这是王城重地,单是从城外看上一眼,已能感受到其戒备森严,只要依托城防,即使兵力不足,依然可以防范外来之敌,抵抗月余以上完全不成问题。
然而如今滟昊泠的意思竟是不做任何准备,就这般长驱直入?
“进去之后,你就会明白。此战胜负,早已注定。”
第二十五章 决裂崩毁
一面绣有“滟”字的蓝底大旗被高高悬挂了出来,从烈熠站着的位置,需要仰视。视线像是被灼伤了一般——这世上,恐怕只有在滟昊泠的影响下,才能让水蓝这样的柔情颜色,折射出一股杀伐之气来罢。
不错,正如滟昊泠所说,他明白了。只看了一眼,便什么都明白了。这根本就不是什么胜负已定,这只是一场连胜负都不存在的注定。
在滟昊泠面前的……只是一座死城。
一座任由他掠夺,早已失去了任何抵抗能力的死城。
滟昊泠站在烈熠面前,四周空无一人,除了数不尽的死尸。羽檄军的全体将士早已远远走开,即使是最迟钝之人也感到了气氛有异,没有谁会在这个时候去触皇上的霉头。幸好眼下没有什么亟需定夺的燃眉之急,也就不用冒死走近那两人周遭的咫尺之中。
在弥漫着死气的王城中,两人如同已经陷落沉沦。
不,应该说陷落沉沦的只有烈熠一人。如今所见的一切都并未超出滟昊泠预期,他可以继续维持着冷眼旁观,并不会为眼前的惨象动一丝一毫的恻隐。心绪拨动着,不过是为了旁的理由。
为着今日之事,滟昊泠一路行来已经不知设想了多少种可能。最恶劣的一种,他甚至想过,烈熠在极度的愤恨之中,会索性拔剑将他刺个透穿——他似乎也不是第一次伤在空名软剑之下了,而每一次,算起来都是罪有应得。
然而,滟昊泠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没有反应。除了死死盯着堆积在街头巷尾的死尸以外,他没有任何动作,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说任何一个字。
于是滟昊泠心慌了,他不得不心慌。就在认为距离坐拥天下只剩一步之遥时,却蓦然发觉世间依然有些事,从不在掌握之中。
但滟昊泠终究是滟昊泠,既然不在掌握,他便会想尽一切办法将之掌握在手。至少,要消弭了正在影响烈熠的理由。
无比冷凝的目光扫过惨烈的景象,滟昊泠知道,他的所见也正是烈熠正看着的。就是这些影响了烈熠的心绪,使他明明就在触手可及之处,但是竟显得遥不可及。
不会再容忍下去,随着滟昊泠一挥手的动作,眼前的一切瞬间化为乌有。也不去看自己出手后造成的后果——根本不需要看,只要他不希望留下的东西,自然没有再留下的可能。侧过身子,朝他伸出了右手,“熠。”
烈熠有些呆滞地看着前方,错过了这一场邀请。方才的残影还遗留在眼里,只怕倾尽余生都难以真正忘怀。而滟昊泠……只是随意出手,就毁灭了一切。遗留在原地的,只有一个个暗黑的人形印记,代表那里曾有生命驻足。
连,尸首都未能留下。
有些想要呕吐的感觉袭上烈熠的喉咙,他连忙捂住嘴巴。心底想起父皇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尸骨如山,血流漂杵。
那样的情景,没有谁忍心看到。我不能,熠,你也不能。
烈熠明白,父皇说对了。
尽管早就预料到滟昊泠会使用焰族皇室的离火之力,毕竟他也继承了父皇的血脉,然而当真正看到的时候,烈熠还是相当的不舒服。
此情此景,罪魁祸首风紫没有料到,滟昊泠自己也没有料到,正是由于曾经风紫设计布下的结界,尽管当日封印了滟昊泠的溯水之力,哪知日后封印得解之后,同时唤醒的还有滟昊泠身上的另一半血脉。
汐蓝与焰赤皇室,虽然继承了远古之力,但是从来没有谁这般大肆使用过。只因动用这般力量,对身体的耗损极大,而力量本身也受到不小的限制。然而从滟昊泠方才的举动看来,竟没有丝毫这方面的制衡,那般得心应手。没有别的理由,只能认为是溯水离火相辅相成,发挥了以往绝难想象的威力。
即便这份威力造就的结果惨烈至斯。
“怎么了?”本以为引起他异样的原因不在,烈熠就能恢复素来的清冷从容,谁知更加反常。滟昊泠什么也顾不得,哪怕会令他更加反感,他也必须近前一探究竟。然而才看了一眼,连滟昊泠自己也陷入惊骇莫名之中。
烈熠的脸色极度苍白,仿佛是在瞬间被抽空了全身的血气,而他露在衣袖外的指尖竟然在轻轻颤抖。
烈熠绝不是柔弱之人,他精神上的强韧更是世间少有,真正说起来他的一双手也是同样沾满血腥。滟昊泠从来没有追问过他是如何支撑过一场接一场的厮杀,明明有着世上最柔软的一副心肠,同时却能让握剑的手坚如磐石。
可是这样的一双手,如今不受遏制地在颤抖着。
滟昊泠再不能多想,即使是出口的话都忘了要斟酌一二。“别再难受了,已经什么都不剩下。”
肮脏的,血腥的,触目惊心的场面已经被烧得干干净净。那些留在原地的黑印,只需一场微风,就能够将之吹散,片尘不留。
自己的手落入了另一双掌中,与初次接触时的感受如出一辙,他的温度总是能驱散他的冰冷。烈熠苦笑,低头看着对方的一双手……干净、修长、整洁,半点血腥都无,一如已然在眼中消逝的一切。
烈熠很想问一问,这份表面上的干净就能过掩盖一切吗?那些消逝的生命,这笔账,难道就不用算在他的头上?
烈熠蓦然开了口,一字一顿,说得无比清晰。
“我,真想杀了你。”
平淡到底的声线,诉说的是决裂崩毁的措辞。
细细看过他面容上的每一丝线条,不管烈熠的表情是什么样,但滟昊泠就是能够肯定,他动了真怒。
在尚未登上汐蓝至尊皇座之前,滟昊泠就明白了一件事——表情不会永远代表内心。有些人,在笑着的时候,内心往往已经悲苦得几近窒息;而有些人,在哭着的时候,事实上不过是在上演一出猫哭耗子的戏码。
只是,以往探究人的心思,是为了降服或者利用,那是一种不得已。在这个乱到不能再乱的世界中,在风御畅预言之下降生的他,那般不为七界所容的身份,探究他人的真意,是不得不为之的自保方法。
对烈熠则是全然不同,他想弄懂他的心思,不是为了那些阴暗的目的,只是想真正明白他在想些什么。不光是探究的最后结果,就连这个过程,滟昊泠也是万般享受的。
只是,滟昊泠这一回再也无法高兴起来。他完全能够肯定,即使烈熠的神色不动,但是他的心里早已是惊涛骇浪。
滟昊泠苦笑不已。他不是早已知道自己什么人了,毁天灭地,景阳覆亡残酷至极又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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