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认天界到处都闲疯了,梧桐宫也不例外,芝麻绿豆大的事都要搅成一锅沸汤。
我坐在云端向下俯瞰,三千年冷眼旁观,果然只有我是个无人问津的。
既已成定局,我又何必自苦。
那之后的一段日子我开始过的零零散散,天外天没被神族占山为王的荒野之地,我与那里的禽兽厮混。
有一回到章莪山调戏了毕方鸟族的六殿下绯夷,因为他养了一只叫猫猫的狗,我觉得有点意思。
他也早就听闻我是个乏人问津的异数,对我也有点意思。
但毕方鸟全族除了他,都对我没有意思,只有意见。所以我很少到章莪山去,所幸绯夷也不是什么好孩子。
他将他所知的关于我的事情如实的说出来,用以揶揄我玩。
比如我蛋生时候,上神天命录卜言说质弱性凶,将来会祸害天界,孔雀不相信,硬要在我还是蛋的时候与我亲近,结果我一破壳他就莫名受创,昏死到现在都没醒。
孔雀的前车之鉴告诉大家我的确是个祸害,但是难道没有人注意到我并不弱么,我是同一千年内出生的神族里最强的凤七殿下,更是后来提升修行的过程中,九重天百年试炼从不易主的第一。
我琢磨着,难道孔雀是被我从树上掉下来时候踩成重伤的么。
但绯夷说笑归说笑,说完就呸道无稽之谈。
我笑问他不信天命么,他说信,但是他的天命里没说他会与我相识,他也是天外天的神族后裔,可我并没有祸害他。
他得出结论:“生之漫长无期,不可思量,眼下自己好过最要紧。”
我被他说服了,干了一件比较不符合我风格的事情。百年试练最后一场对决,对手仍是青笠,我问他想赢么。
我没有别的意思,如果说有,是我想知道得到自己一直渴求的东西之后,他是什么心情。他年年位居亚冠,就某种意义上说,他是离我最近的人,我想看到他得偿所愿后的满足感,是否能激励我再战,愈挫愈勇直到三界生灵都爱我。
青笠却微微偏头问我:“你知道我是谁么。”
我点头,我的记性一向很好,他怎么会问我这样的问题:“青笠。”
他握着一把纤巧的剑,用手背掩了嘴巴,一双大眼仁儿盛满欢喜道:“我以为你从没有看过你的对手。”
“你以为错了。”
他仍然两眼弯弯道:“嗯嗯,我错了,但是风起,我不是不想赢,我更想要你与我公平对决。”
我面无表情的思虑道,这鸟不愧是亚冠,与我以为的一般人确有些不同之处,与绯夷也不同。绯夷那货是这样的:我若得了什么好东西,给他瞧见定要分去至少一半,试炼大会他要是能拼到最后与我对决,也一定会要求我必须屈居第二。
可青笠要公平,真可爱。
我也曾希望别人公平的对待我,但绯夷说大家都认为我是个祸害之后,我相信天道公平了。它赐予我强大的神力弥补我受到的冷遇。或说它赐予我凌驾于众神的力量,被异数排斥是我必须付出的代价,这很公平。
既然青笠向我索要的公平是这场对决,这很容易。
我们酣畅淋漓的过了三招,第一招我躲过他的劈刺近他身,第二招我格挡开他的防御再欺近,第三招我一掌将他拍飞出场地,赢了比赛。
之前的比试没有这么快的,因为我一开始曾是个谦和的好孩子,待人一向礼让三分,后来我不再是个有礼貌的孩子,但懒得改变这个习惯,平时修炼都是心静身静的,试练权当活动筋骨。
这次他向我要公平对决,事实上我仍没有尽全力,不然他不会只是飞出场地失去资格而已。
看台寂静,七尊者评审四个位置空着,剩下的三个看起来倒是终于不那么兴趣缺缺了。
我知道不是我太强,而是天生神籍的后辈与下界千锤百炼难得飞升的仙人贪图享乐,骄奢浮躁,认为修行枯燥无聊而积弱早衰。神族凋零,先祖已经不能直视。
通天教主许多年前就已经告假不再出席,却不是因为研究法宝修身养性了,他曾是天界一等一的好斗分子暴力狂,只是看着我们这些不争气的,他高处不胜恶寒。
想到这里我不禁失笑,意识到自己在笑我就知道我又变了。许多年前的笑容失而复得,而我深知那样的笑我再也不会有。
后来青笠跟了我好一阵子,他说要看看我怎么会这么强,结果他看到我拿心静身静的修炼当发呆一样的打发时间,走哪儿吃哪儿坐哪儿,他不敢相信怎么有神过这么枯燥的日子。
绯夷不爽,因为他觉得枯燥是个贬义词。青笠表示他的确不是在夸我们。
绯夷更加不开心:“不喜欢你走啊,谁也没让你跟着,我们还没嫌你吵呢。”
青笠骂他:“不识好歹,不思进取。”
绯夷道:“呵呵,咱们对好歹和进取的理解有歧义。”
青笠想想,便不再说什么。
由是我与绯夷觉得他人其实还不错。
后来青笠小殿下因为受不了我们的邋遢,弄了个乾坤袋作荷包。我从没打探过他里面都有什么,但每到一处他能在片刻间拾掇出个房子来。
搞得我好一段时间没怎么勤走动,因为走哪儿都没有新鲜感了。
那段日子很快一去不复返,因为他俩私奔了,特么的。
我偶尔还会想起他们,青笠喜穿青衫,从上到下的颜色由浅渐深,清爽明朗的模样,天生灵透,根骨颇佳,又是么儿,很受宠爱却一点没长歪,挺难得。
绯夷恰是红衣,懒散闲适,没有背负但并不流于纨绔,比较能跟我风餐露宿。
我整理内心感受,发现没有留恋就又笑了,知己难逢几人留。
作者有话要说:
☆、洪荒纪事
六千岁时候我终于觉得准备的差不多了,可以进入三千世界,历六欲轮回劫。
百年后回到天界,我跳了一届试练没有参加。我还在见欲噩梦中没能调整好状态。
怪我太自信,以为跟七情劫差不多,可事实是,所谓欲,乃求之不得,用凡人对情感的敏锐去体验百年累计的一种求之不得。
我化作鸟体在玉石湖蜷了好久,觉得这个世界太可怕了我需要安全感。
感觉到小咸山有别的气息波动我立刻闭了五感,开神息准备遁隐,我不想看到那个灵宝天尊,他可说是我活了这许多年,最让我没安全感的存在了。
但来的不是他,而是风衿带着风跋。
那风衿不知道使了什么仙术,使玉石湖整个化开,水面如平镜,只他俩脚下泛着淡淡涟漪,他们一人捧着一只避水珠子就沉下去了。
他们竟都是这样来看风流的。
后来我恍然明白,自己缺失的可能不止是童年,还有捷径,至少我不曾知道还有这种破冰的方法。
没有长者指点教养,传授经验,我简直像个自己各种抠摸跌撞的傻逼,迂腐驽钝笨拙,这样导致的直接后果大约是别人修行是飞快的一日千里,而我一步步向前慢慢捱,指望天道酬勤。
我躲在湖岸一株玉桂树后,六千年时空在风雪小咸山逆流,身边无数人影川流不息,却没有哪个肯停下来看我一眼。我祸害过谁么,还是我弱的连累了谁。
不知是冷还是怕的,我一直在瑟瑟发抖,许久才咬着嘴唇把自己咬疼了回过神,起身立在岸边等待他们从湖底回来。
心中有个声音在神经质的叨逼叨,说我不能一无所有。
我在玉桂晶莹剔透的树干看到被捏的狭窄的影像,赤金大氅包着未束的黑发与血色红衣,玉髓串子的额饰遮了眉间的天羽印,一张苍白而姽婳的脸依稀在笑。
是我,就是这样,早该这样笑着,凭什么没有值得高兴的事情就不能笑。
风衿看着这样微微笑的我,也笑了道:“风起,几时来了?怎不跟我们一起去看风流。”
我黯然低头不语,给他一种无颜面见的伤感。
他果然便信以为真了,竟试着安慰我道:“其实大家都知道那不是你的错。这些年你一直很好,小七,跟我们一起回家吧。”
我点头,风跋便过来拉我的手,他小手很凉,我不自禁裹在掌心里给他暖着。
小八感觉到我的示好,便冲我笑道:“风起,我是风跋,只比你小两千岁,但你没见过我吧,一定也没见过小九,我带你去看他。”
我微笑说好,他比刚破壳时候还更可爱,竟有一对酒窝,如果我曾可爱过,或许我也会疼爱他。
回去的路上他问我也是因为最喜欢六哥才叫风起的么,我羞涩的说这名字是风流为我取的,我觉得喜欢就没换。
他艳羡嫉妒的表情立刻挂了满脸,我暗爽不已。
问他为什么喜欢风流,他荡漾的笑说因为他美。
风跋又看了我若干眼,果断扑我道:“风起,我也喜欢你。”
这竟是个颜控,我毫不犹豫的躲开了,他扑了几次没扑到,还险些跌下云头,便抱着膀子两眼汪泪道:“风起,我冷。”
我岂有不知他的小伎俩,便解下大氅给他披上,他竟趁机搂住我,明明是个半人高的小屁孩,却笑成一只猥琐大叔。
我手痒痒,想揍他。
回到梧桐宫正值风岚在等风衿,风跋也去找小九蛋了,而我哪边都不想去,我只想去孔青殿。
那梧桐树看起来又更粗了些,但打理院子的仍是那个青衣小婢。
我问她有意思么。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呆在一个院子里,没有尽头,也没有盼头。
她认得我,竟也懂我所指,停下来想了想,似乎有些伤感,道:“六殿下在的时候还是很有意思的。”
我在树下站了很久,想这些年在变的或许不止我,天道运化,斗转星移,九州八荒,昼夜流转,没一刻稍息。
这是个好现象,至少已经不能再对我更不利。
我问那小婢叫什么名字。
她抿唇浅笑,道:“青桐,我叫青桐。”
见我讪讪放开扶树的手,她更笑道:“是的,我正是这棵青桐的树灵。”
她俨然才是这个院子的主人,我问:“我可以住这个院子么。”
“这是六殿下的院子。”
我不语。
她看了我一会儿笑道:“六殿下知道的话一定会很欢迎。”
我于是在梧桐宫住下了,孔青殿里有处其香居是个书斋,我从没见过那么多书,事实上我很少看书。
在过去的六千年里,我所有的修行都是提升根骨灵力神能,绯夷是个堕落的懒蛋,懒到宁愿啃硬石头都不会用仙法将石头软化了再吃那种,青笠的仙法又太装逼,耍把式,我瞧着就不喜欢。
直到见风衿轻描淡写的化开冰湖,我才第一次意识到,仙法除了可以飘着睡觉还有别的用途。实际上腾云我也很少用,我是一只振翅九万里的金翅大鹏,我更喜欢自己飞。
我开始毫无时间概念的看仙法相关,甚至追溯它们的来源,青桐定时照料我三餐,提醒我起居,直到有一天她说风咎破壳了。
我恍惚问她今夕何夕。
她说自我搬来孔青殿已近九百年。
竟连续九届试练没有参加,虽然奖励那点神力我并不很稀罕,荣耀也是身外物。
我默了片刻,摔书:“太多,不看了。”
一出书斋就被遥遥传来的嘈杂声烦到了。
风跋扎进屋来嚷嚷:“风起,白泽来给风咎谱天命录了,快一起去看。”
白泽知天下事,早些年我四方游荡目的之一也是希望能偶遇他,却无机缘。
看见风跋我却吃了一惊,转眼他竟成个跟我差不多的大人了,若不是那对酒窝和依稀猥琐,我不定认得他。
白泽是个连瞳仁都银白流光的少女,我又吃了一惊。
她茫然的看着我,看的整个雍合殿神心惶惶。我平静的看回去她,内心有个声音说放心吧,不会再更糟了。
白泽问我:“你是凤七殿下?。”
我点头:“是。”
她脸颊划过两道银色的泪痕。书说,白泽能晓天下因果福祸,她看到的神不是那一刻的神,而是自生至终的神迹。
神族永生,永生的尽头是虽生犹死,盘古羽化,鸿钧神隐,凤族涅槃,都是九百年前我思有所不及的深度。书跟人不一样,一旦读了就绝不会白读。
凰后惴惴道:“白泽上神此番却是何意?”
白泽冷笑:“无意,喜极而泣,上古神族气数未尽,时来运转。”她转望向我,泪便汹涌流出:“只是恳请凤七殿下,来日千万顾念生养恩情,即便涸如滴水,亦涌泉以报。”
我看了一眼爹娘千变万化的尴尬神情,心中也是冷笑,却上前拭去白泽泪痕,道:“我会的。”
风咎也是我这辈子都不会有的可爱模样,我一逗他就咧着没牙的小嘴笑开。
三百年后我历第二欲劫,莫名死于一场天崩地裂,不过好歹苦头吃尽并大彻大悟,算在一念一生一灭的范围。
回到天界方知,火神祝融与水神共工两位祖宗终于决定不再忍受彼此了,不约而同的在不周山痛战了一场。
其后的连锁反应是,共工怒撞不周山倒塌,落入凡界。
天外天以此为豁口,周围仙山纷纷欲坠,有些小的已经坠了。
本该汇入四海的各水系,也化作淘淘洪流从天倾泻。
荒蛮野兽随之下界肆虐为祸。
我回来正赶上各族天神都在做一件事情:他们权衡斟酌后迅速站好队形,拉开了一场诸神资源争夺战的帷幕。
九天凤族从不免俗,居南方丹穴之山,天地灵气充沛,山水运化珍奇倍出。却跟西边比邻的祷过山,瞿如族为首那群人广地稀的禽兽,早就相互觊觎。
其他占山为王的神族更不用说。
消息传到九重天时,这边战场已经不容插足,何况那边大都是凡界灵修飞升的仙族,根本不了解天外天数万万年来错综复杂的流弊恩怨。
我也不了解,我只晓得我要到小咸山去,风流还睡在那。那儿那么小,整个天外天又摇摇欲坠,说不得谁一个大仙阵砸过去,它就碎成流星雨散成凡尘了。
展翅九万里一路向北,苦寒之地争夺愈凶残,但灵宝天尊已经放了个弹开各种仙法攻击的罩子,他人就在湖心里摆了一张案台,各种刀具一溜摆开,正不知道在琢什么小东西。
不知为何,看到他在这儿我觉得比看到小咸山危急还要郁愤。
我转身要走,他把我叫住,将那只刚琢好的小东西丢过来,我用手接,却什么都没抓到,只感觉有东西附着在手掌,一催动仙能,便有朦胧的白色光晕汇聚。
我喃喃道:“天外天战乱,你倒清闲。”
他冷笑:“你以为我是谁。”
我的确不该易地而处去揣测他,他是什么身份,我是什么身份。
他可以笑骂一群傻逼,而我却只能投入各部族战战停停的日常,做他所说的那群傻逼之一。
天外天四海之内没有战氛的地方除了小咸山,只有孔青殿,有一天青桐在扫院子,我想问她时间却不知该从何问起。
想了半天,我道:“现在是什么时间。”
青桐也想了想,道:“神纪已废,不周山倒时天外天开洪荒历,至今才四百多年。”
半天,我哦了一声,还想再问我多少岁了,又觉得没有意义。
但青桐道:“七殿下现在是七千七百岁了。”
半天,我又哦了一声,近来感觉虚弱颓废的厉害,大约这仙灵实践的战场根骨提升太快,又到了历劫的端口。
作者有话要说:
☆、洪荒纪事
天外天打来打去,多番争夺,版图倒愈发的小。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