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哈拉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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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哈拉的故事-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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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买了,我要去信谢谢妈妈。”我大乐,回答他:“快去写,我来译信,哈哈!”

    有一天他快下班了,我趁他忘了看猪肉干,赶快将藏好的猪肉干用剪刀剪成小小的方
块,放在瓶子里,然后藏在毯子里面。恰好那天他鼻子不通,睡觉时要用毛毯,我一时里忘
了我的宝贝,自在一旁看那第一千遍《水浒传》。他躺在床上,手里拿个瓶子,左看右看,
我一抬头,哗,不得了,“所罗门王宝藏”被他发现了,赶快去抢,口里叫着:“这不是你
吃的,是药,是中药。”我鼻子不通,正好吃中药。”他早塞了一大把放在口中,我气极
了,又不能叫他吐出来,只好不响了。“怪甜的,是什么?”我没好气的回答他:“喉片,
给咳嗽的人顺喉头的。”“肉做的喉片?我是白痴?”第二天醒来,发觉他偷了大半瓶去送
同事们吃,从那天起,只要是他同事,看见我都假装咳嗽,想再骗猪肉干吃,包括回教徒在
内。(我没再给回教朋友吃,那是不道德的。)

    反正夫妇生活总是在吃饭,其他时间便是去忙着赚吃饭的钱,实在没多大意思。有天我
做了饭卷,就是日本人的“寿司”,用紫菜包饭,里面放些唯他肉松。荷西这一下拒吃了。
“什么,你居然给我吃印蓝纸,复写纸?”我慢慢问他,“你真不吃?”“不吃,不吃。”
好,我大乐,吃了一大堆饭卷。“张开口来我看?”他命令我。“你看,没有蓝色,我是用
反面复写纸卷的,不会染到口里去。”反正平日说的是唬人的话,所以常常胡说八道。“你
是吹牛大王,虚虚实实,我真恨你,从实招来,是什么嘛?”“你对中国完全不认识,我对
我的先生相当失望。”我回答他,又吃一个饭卷。他生气了,用筷子一夹夹了一个,面部大
有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表情,咬了半天,吞下去。“是了,是海苔。”我跳起来,大叫:
“对了,对了,真聪明!”又要跳,头上吃了他一记老大爆栗。中国东西快吃完了,我的
“中国饭店”也舍不得出菜了,西菜又开始上桌。荷西下班来,看见我居然在做牛排,很意
外,又高兴,大叫:“要半生的。马铃薯也炸了吗?”连给他吃了三天牛排,他却好似没有
胃口,切一块就不吃了。“是不是工作太累了?要不要去睡一下再起来吃?”“黄脸婆”有
时也温柔。“不是生病,是吃得不好。”我一听唬一下跳起来。“吃得不好?吃得不好?你
知道牛排多少钱一斤?”“不是的,太太,想吃‘雨’,还是岳母寄来的菜好。”“好啦,
中国饭店一星期开张两次,如何?你要多久下一次‘雨’?”有一天荷西回来对我说:“了
不得,今天大老板叫我去。”“加你薪水?”我眼睛一亮。“不是——”我一把抓住他,指
甲掐到他肉里去。“不是?完了,你给开除了?天啊,我们——”“别抓我嘛,神经兮兮
的,你听我讲,大老板说,我们公司谁都被请过到我家吃饭,就是他们夫妇不请,他在等你
请他吃中国菜——”“大老板要我做菜?不干不干,不请他,请同事工友我都乐意,请上司
吃饭未免太没骨气,我这个人啊,还谈些气节,你知道,我——”我正要大大宣扬中国人的
所谓骨气,又讲不明白,再一接触到荷西的面部表情,这个骨气只好梗在喉咙里啦!

    第二日他问我,“喂,我们有没有笋?”家里筷子那么多,不都是笋吗?”他白了我一
眼。“大老板说要吃笋片炒冬菇。”乖乖,真是见过世面的老板,不要小看外国人。“好,
明天晚上请他们夫妇来吃饭,没问题,笋会长出来的。”荷西含情脉脉的望了我一眼,婚后
他第一次如情人一样的望着我,使我受宠若惊,不巧那天辫子飞散,状如女鬼。

    第二天晚上,我先做好三道菜,用文火热着,布置了有蜡炬的桌子,桌上铺了白色的桌
布,又加了一块红的铺成斜角,十分美丽。这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不但菜是色香味俱全,
我这个太太也打扮得十分干净,居然还穿了长裙子。饭后老板夫妇上车时特别对我说:“如
果公共关系室将来有缺,希望你也来参加工作,做公司的一份子。”我眼睛一亮。这全是
“笋片炒冬菇”的功劳。

    送走老板,夜已深了,我赶快脱下长裙,换上牛仔裤,头发用橡皮筋一绑,大力洗碗洗
盆,重做灰姑娘状使我身心自由。荷西十分满意,在我背后问,“喂,这个‘笋片炒冬菇’
真好吃,你哪里弄来的笋?”我一面洗碗,一面问他:“什么笋?”今天晚上做的笋片
啊!”我哈哈大笑:“哦,你是说小黄瓜炒冬菇吗?”“什么,你,你,你骗了我不算,还
敢去骗老板——?”“我没有骗他,这是他一生吃得最好的一次‘嫩笋片炒冬菇’,是他自
己说的。”

    荷西将我一把抱起来,肥皂水洒了他一头一胡子,口里大叫:“万岁,万岁,你是那只
猴子,那只七十二变的,叫什么,什么……。”我拍了一下他的头,“齐天大圣孙悟空。这
次不要忘记了。”




悬壶济世

    我是一个生病不喜欢看医生的人。这并不表示我很少生病,反过来说,实在是一天到晚
闹小毛病,所以懒得去看病啦。活了半辈子,我的宝贝就是一大纸盒的药,无论到哪里我都
带着,用久了也自有一点治小病的心得。

    自从我去年旅行大沙漠时,用两片阿斯匹灵药片止住了一个老年沙哈拉威女人的头痛之
后,那几天在帐篷里住着时总有人拖了小孩或老人来讨药。当时我所敢分给他们的药不外是
红药水、消炎膏和止痛药之类,但是对那些完全远离文明的游牧民族来说,这些药的确产生
了很大的效果。回到小镇阿雍来之前,我将手边所有的食物和药都留下来,给了住帐篷的穷
苦沙哈拉威人。

    住在小镇上不久,我的非洲邻居因为头痛来要止痛药,我想这个镇上有一家政府办的医
院,所以不预备给她药,请她去看医生。想不到此地妇女全是我的同好,生病决不看医生,
她们的理由跟我倒不相同,因为医生是男的,所以这些终日藏在面纱下的妇女情愿病死也不
能给男医生看的。我出于无奈,勉强分给了邻居妇人两片止痛药。从那时候开始,不知是谁
的宣传,四周妇女总是来找我看小毛病。更令她们高兴的是,给药之外还会偶尔送她们一些
西方的衣服,这样一来找我的人更多了。我的想法是,既然她们死也不看医生,那么不致命
的小毛病找给帮忙一下,减轻她们的痛苦,也同时消除了我沙漠生活的寂寥,不是一举两得
吗。同时我发觉,被我分过药的妇女和小孩,百分之八十是药到病除。于是渐渐的我的胆子
也大了,有时居然还会出诊。荷西看见我治病人如同玩洋娃娃,常常替我捏把冷汗,他认为
我是在乱搞,不知乱搞的背后也存着很大的爱心。

    邻居姑卡十岁,她快要出嫁了,在出嫁前半个月,她的大腿内长了一个红色的疖子,初
看时只有一个铜板那么大,没有脓,摸上去很硬,表皮因为肿的缘故都鼓得发亮了,淋巴腺
也肿出两个核子来。第二天再去看她,她腿上的疖子已经肿得如桃核一般大了,这个女孩子
痛得躺在地上的破席上呻吟,“不行,得看医生啦!”我对她母亲说。“这个地方不能给医
生看,她又快要出嫁了。”她母亲很坚决的回答我。我只有连续给她用消炎药膏,同时给她
服消炎的特效药。这样拖了三四天,一点也没有好,我又问她父亲:“给医生看看好吗?”
回答也是:“不行,不行。”我一想,家中还有一点黄豆,没办法了,请非洲人试试中国药
方吧。于是我回家去磨豆子。荷西看见我在厨房,便探头进来问:“是做吃的吗?”我回答
他:“做中药,给姑卡去涂。”他呆呆的看了一下,又问:“怎么用豆子呢?”“中国药书
上看来的老法子。”他听我说后很不赞成的样子说:“这些女人不看医生,居然相信你,你
自己不要走火入魔了。”我将黄豆捣成的浆糊倒在小碗内,一面说:“我是非洲巫医。”一
面往姑卡家走去。那一日我将黄豆糊擦在姑卡红肿的地方,上面差上纱布,第二日去看疖子
发软了,我再换黄豆涂上,第三日有黄色的脓在皮肤下露出来,第四日下午流出大量的脓
水,然后出了一点血,我替她涂上药水,没几日完全好了。荷西下班时我很得意的告诉他:
“医好了。”“是黄豆医的吗?”“是。”“你们中国人真是神秘。”他不解的摇摇头。

    又有一天,我的邻居哈蒂耶陀来找我,她对我说:“我的表妹从大沙漠里来,住在我
家,快要死了,你来看看?”我一听快要死了,犹豫了一下。“生什么病?”我问哈蒂。
“不知道,她很弱,头晕,眼睛慢慢看不见,很瘦,正在死去。”我听她用的形容句十分生
动,正觉有趣,这时荷西在房内听见我们的对话,很急的大叫:“三毛,你少管闲事。”我
只好轻轻告诉哈蒂耶陀:“过一下我来,等我先生上班去了我才能出来。”将门才关上,荷
西就骂我:“这个女人万一真的死了,还以为是你医死的,不去看医生,病死也是活该!”
“他们没有知识,很可怜——。”我虽然强辩,但荷西说的话实在有点道理,只是我好奇心
重,并且胆子又大,所以不肯听他的话。荷西前脚跨出去上班,我后脚也跟着溜出来。到了
哈蒂家,看见一个骨瘦如柴的年轻女孩躺在地上,眼睛深得像两个黑洞洞。摸摸她,没有发
烧,舌头、指甲、眼睛内也都很健康的颜色,再问她什么地方不舒服,她说不清,要哈蒂用
阿拉伯文翻译:“她眼睛慢慢看不清,耳朵里一直在响,没有气力站起来。”我灵机一动问
哈蒂:“你表妹住在大沙漠帐篷里?”她点点头。“吃得不太好?”我又问。哈蒂说:“根
本等于没有东西吃嘛!”“等一下。”我说着跑回家去,倒了十五粒最高单位的多种维他命
给她。“哈蒂,杀只羊你舍得么?”她赶紧点点头。“先给你表妹吃这维他命,一天两三
次,另外你煮羊汤给她喝。”这样没过十天,那个被哈蒂形容成正在死去的表妹,居然自己
走来我处,坐了半天才回去,精神也好了。荷西回来看见她,笑起来了:“怎么,快死的人
又治好了?什么病?”我笑嘻嘻的回答他:“没有病,极度营养不良嘛!”“你怎么判断出
来的?”荷西问我。“想出来的。”我发觉他居然有点赞许我的意思。

    我们住的地方是小镇阿雍的外围。很少有欧洲人住,荷西和我乐于认识本地人,所以我
们所交的朋友大半是沙哈拉威。我平日无事,在家里开了一个免费女子学校,教此地的妇女
数数目字和认钱币,程度好一点的便学算术,(如一加一等于二之类。)我一共有七个到十
五个女学生,她们的来去流动性很大,也可说这个学校是很自由的。有一天上课,学生不专
心,跑到我书架上去抽书,恰好抽出《一个婴儿的诞生》那本书来,书是西班牙文写的,里
面有图表,有画片。有彩色的照片,从妇女如何受孕到婴儿的出生,都有非常明了的解说。
我的学生们看见这本书立刻产生好奇心,于是我们放开算术,讲解这本书花了两星期。她们
一面看图片一面小声尖叫,好似完全不明白一个生命是如何形成的,虽然我的学生中有好几
个都是三四个孩子的母亲了。“真是天下怪事,没有生产过的老师,教已经生产过的妈妈们
孩子是如何来的。”荷西说着笑个不住。“以前她们只会生,现在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这是
知难行易的道理。”起码这些妇女能多得些常识,虽然这些常识并不能使她们的生活更幸福
和健康些。有一天我的一个学生法蒂玛问我:“三毛,我生产的时候请你来好吗?”我听了
张口结舌的望着她,我几乎天天见到法蒂玛,居然不知道她怀孕了。“你,几个月了?”我
问她。她不会数数目,自然也不知道几个月了。我终于说服了她,请她将缠身缠头的大块布
料拿下来,只露出里面的长裙子。“你以前生产是谁帮忙的?”我知道她有一个三岁的小男
孩。“我母亲。”她回答我。“这次再请你母亲来好了,我不能帮忙你。”她头低下去:
“我母亲不能来了,她死了。”我听她那么说只好不响了。“去医院生好么?不怕的。”我
又问她。“不行,医生是男的。”她马上一口拒绝了我。我看看她的肚子,大概八个月了,
我很犹豫的对她说:“法蒂玛,我不是医生,我也没有生产过,不能替你接生。”她马上要
哭了似的对我说:“求求你,你那本书上写得那么清楚,你帮我忙,求求你——。”我被她
一求心就软了,想想还是不行,只好硬下心来对她说:“不行,你不要乱求我,你的命会送
在我手上。”“不会啦,我很健康的,我自己会生,你帮帮忙就行了。”“再说吧!”我并
没有答应她。

    一个多月过去了,我早就忘记了这件事。那天黄昏,一个不认识的小女孩来打门,我一
开门,她只会说:“法蒂玛,法蒂玛。”其他西班牙文不会,我一面锁门出来,一面对小女
孩说:“去叫她丈夫回来,听懂吗?”她点点头飞也似的跑了。去到法蒂玛家一看,她痛得
在地上流汗,旁边她三岁的小男孩在哭,法蒂玛躺的席子上流下一滩水来。我将孩子一把抱
起来,跑到另外一家邻居处一送,另外再拖了一个中年妇女跟我去法蒂玛家。此地的非洲人
很不合作,他们之间也没有太多的爱心,那个中年女人一看见法蒂玛那个样子,很生气的用
阿拉伯文骂我,(后来我才知道,此地看人生产是不吉利的。)然后就掉头而去。我只有对
法蒂玛说:“别怕,我回去拿东西,马上就来。”我飞跑回家,一下子冲到书架上去拿书,
打开生产那一章飞快的看了一遍,心里又在想:“剪刀、棉花、酒精,还要什么?还要什
么?”这时我才看见荷西已经回来了,正不解的呆望着我。“哎呀,有点紧张,看情形做不
下来。”我小声的对荷西说,一面轻轻的在发抖。“做什么?做什么?”荷西不由得也感染
了我的紧张。“去接生啊!羊水都流出来了。”我一手抱着那本书,另外一只手抱了一大卷
棉花,四处找剪刀。“你疯了,不许去。”荷西过来抢我的书。“你没有生产过,你去送她
的命。”他大声吼我。我这时清醒了些,强词夺理的说:“我有书,我看过生产的记录片—
—。”“不许去。”荷西跑上来用力捉住我,我两手都拿了东西,只好将手肘用力打在他的
肋骨上,一面挣扎一面叫着:“你这个没有同情心的冷血动物,放开我啊!”“不放,你不
许去。”他固执的抓住我。

    我们正在扯来扯去的打架时,突然看见法蒂玛的丈夫满脸惶惑的站在窗口向里面望,荷
西放开了我,对他说:“三毛不能去接生,她会害了法蒂玛。我现在去找车,你太太得去医
院生产。”

    法蒂玛终于在政府医院顺利生下了一个小男孩,因是本地人,西国政府免费的。她出院
回来后非常骄傲,她是附近第一个去医院生产的女人,医生是男的也不再提起了。

    一天清晨,我去屋顶上晒衣服,突然发觉房东筑在我们天台上的羊栏里多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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