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誓旦旦地说什么……会斟茶倒水,陪他终老。
信誓旦旦地说什么……用情至深。
还信誓旦旦地点了头,说会等他出来,骗得他团团转。
第九章
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经年之长,又像是弹指之间,血泊旁不见了绿衫出尘的妖怪,多了一条身长数里的巨蛇,头居山巅,尾居山岭,盘踞在峰峦之上,竟像是稍一使力,便可将整座青峰拔起。
那巨蛇失魂一般垂着头,铜钟巨眼,落下瓢泼血雨,呼吸之气,漫成遮天白雾。
孤峰上下,皓白云海,猩红雨丝,青翠峰峦,如龙巨蛇,几乎能入得画了。
万籁俱寂间,不知何处传来人语,款款温柔,细细倾诉。
——常洪嘉,我们回谷。
话音落时,巨蛇身躯缠紧,移山巨力之下,山峰巨震,又是无数石块崩落,山脚与地面颤巍巍分开一丝缝隙,往天上拔高了一寸。
那巨蛇将头垂得更低,似乎想再蹭一蹭那具尸骸的污血长发,相隔咫尺时,却害怕自己一身蛮力会弄坏什么珍贵至极的宝物,只深深地望了一眼,便再度昂起头颅,深吸一口长气,把半山雾色都吞入腹中,蛇身又缠紧三分,将整座峰峦向上连拔数丈,升上半空,竟摆出要将整座山峦移走的架式。
这一拔之下,无数土灰山石滚下,老树连根坠落,数十里内外都回荡着轰鸣之声。随着崩塌带起的漫天烟尘,还依稀能听见寺庙戒严的急促钟声、禅杖拄地声、法螺声,透过大雾,甚至能看到金刚锤、金刚杵、钵盂、宝轮、宝瓶,各项佛器发出的佛光。
那巨蛇正要驾起妖风,再飞快几分,头顶突然出现一个将整座山峰罩住的金光大阵,点点梵文结成佛印,佛印中生出千百只佛手,各掐法诀,如开屏一般迎着山峰去势悍然盖下。
随着一声惊天巨响,金光佛音光芒暴涨,巨蛇措不及防之下受此重击,身躯一松,整座孤峰向下跌落,再一次落回原处,连带着那尾巨蛇也化为人形摔在峰顶,从嘴角溢出鲜血。随着骤然出现在天幕上的金色法阵,整座孤峰被细密的金线佛光环绕,最后在一处血泊中汇集,血泊之上,分明躺着那呆子的尸骸。
魏晴岚怔怔看着眼前这一幕,未等回过神来,丝丝缕缕的佛光已汇聚成阵眼,连带着石洞深处的那把白伞也卷入一股一股的金光之中,伞骨寸断,伞盖撕裂,化作更小的金色浮尘。尸体上方,这才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
僧衣半旧,熨洗得极干净。那人立在刺目金光中,竖着右掌,身形淡得几乎要消融在山光水色间,双目中没有一点亮色。
魏晴岚脸色白如纸,看了半晌,才认出那是故人的一缕残魂,嘴唇张了张,从喉咙深处溢出一声似哭似叹的悲鸣,声音嘶哑,断断续续地叫了一声:「和、尚……」
话音刚落,脸上血泪竟是止不住,断断续续道:「和、尚……你……救救他啊。」
模糊不清的视线里,只能依稀看见和尚身形浮在半空,僧袍袖角像流水一般一注注消散、汇聚。虽然只是一魂一魄,但刚才施展的大神通、大法力,分明比自己高了不止一筹。
和尚是成佛了吗?还是成了孤魂野鬼?
这么多年栖身何处呢?只剩一魂一魄……不知道还认不认得辛夷树下那只蛇妖?
明明应该多想想这些事,想想如何赔罪、怎样诉衷肠,但不知为何,嘴里一直嘶声求着别的话。
「救救他吧……」短短四字,说得异常费力,脸上血泪斑斑,和那人尸身上的污血混在一处。彻骨的寒意中,人毫无知觉,像行尸走肉一般立着,心里只剩下这最后一点冰凉的火种。
「他叫常洪嘉……和尚,你慈悲为怀……」
魏晴岚一字一顿,字字都哽咽难言。早知道……把那派不上用场的闭口禅留着,该有多好?要是还没破闭口禅,能为那人许哪怕一句愿,和那人说……哪怕一句话,也不至于像此时这样万般悔恨。
「和尚!」
他见半空中那缕残魂如泥塑般毫无回应,失控之下,竟是伸手去拉,染血的指尖从魂魄之间堪堪穿过,半空中佛光如涟漪一般荡开,发出轰的一声巨鸣。仿佛是用初生幼儿的双耳,来听寺庙撞钟的巨响,双耳剧痛间,许久听不见一点尘音。
远处熙熙攘攘的人声,一踏上山脚,也被这道佛光隔绝在外。
魏晴岚如遭当头棒喝,脑海中半晌都空空一片,等勉强回过神来,想要再百般恳求,耳边忽然传来人说话的声音。
「蛇妖……」
那妖怪嘴唇发抖,良久才颤声应了:「和尚,是我。」
那缕亡魂似乎耳不能听,在魏晴岚开口时,已经淡淡说了下去:「你此时看到的,是我在石洞中留给你的几句话。」
魏晴岚双唇微微翕张,四肢百骸涌过一阵寒意,脸上血泪斑驳,断断续续地说:「幻象——怎么可能,你明明……就在这里……」
「我自知死期将至,然而尘世之中,仍有心愿未了,于是将所余残魂散魄分出一缕炼化在阵法之中。为的便是多年以后,能令这点残魂出现在你眼前,和你讲述个中实情。」
那妖怪听到此处,忍不住颤声笑了起来:「和尚,你胡说什么……有什么话,大可以写在石壁上,你魂魄不齐,便不能入轮回……」他声音发颤,几乎难成字句,不料说到一半时,又被那和尚的低语声盖过。
「也因为是残魂所化……形、声、色、味、触,五感俱无……说完这些话,魂魄便会彻底散去……」
「和尚,别说了,我们回去!」那妖怪嘶声笑了一句,又去拉那和尚的手。半空中惊雷一闪,一道霹雳火光,劈得魏晴岚手背上蛇鳞尽现。
那妖怪泪眼模糊,吃痛缩手间,听见故人静静地说了下去:「蛇妖,你此时境遇,其实都与我有关。」
魏晴岚不知为何打了一个寒颤,轻声笑了:「和尚……我们走吧。我再去想别的办法,常洪嘉也好,你也好……」他怕得厉害,正要再化成巨蛇,施展搬山挪海之能。
身后残魂无知无觉,依旧睁着一双空洞的双眼,像是念经一般木讷地说了下去:「你我相识之时,我用观音灵感课你算过,算得你有佛缘。」
那妖怪听到佛缘两字,身形剧颤,断断续续地溢出悲声:「你到了这个时候,还说佛缘。什么佛缘……我从来……没在乎过啊。」
「直到迦叶寺之变,你我都伤得不轻,我在你昏迷不醒的时候,又替你算了一课。结果却变了。」
那妖怪原本双手便抖个不停,听到这里,脑海中似乎闪过什么不祥征兆,越发面如土色,喃喃笑着:「和尚,我得……走了,不想听……」
他一面说,一面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双臂一揽,将常洪嘉的尸身横抱在怀里,踩着血泊往前走去,在前所未有的恐惧之下,甚至顾不得散落在地的碎肉白骨。
然而金光大阵下,整座山峰如同被巨钟兜头罩下,那妖怪竭尽全力,现狰狞妖相,试了许多回,仍被佛光一次次推回原处,不得已听完了下一段低语。
「为什么你先前有佛缘,后来再算,却没有了……蛇妖,我想来想去,都是我误了你。原本你天性纯良,又心无罣碍,假以时日就能去西天净土,是我多此一举,用佛珠缚了你,先唤起你争胜之心,又让你贪恋起人间。
「所谓瓜熟蒂落,水到渠成,良缘善果,皆是顺其自然。若非我一念之差,自作聪明,刻意想促成你的佛缘……你本可以修成正果……」
魏晴岚终于忍不住回过头去,双目中只剩绝望之色,惨然笑道:「和尚!可我根本不在乎啊……」
然而这每一句,每一字,都未曾传入那人耳中。
半空中那缕残魂,像空壳一样,复述着生前所留的愧疚心事……只是说到难以启齿的地方,声音一度几不可闻:「我在大限来临之前,算出是自己断送你大好前程……虽然时日无多……无论如何也想挽回大错,只能布下身后局。
「我借故下山,选中一处洞天福地,以精血元气开山辟道,引水成溪,催熟辛夷树种,辗转多次,将我半生佛经抄本尽数搬来此处,定为鹤返谷,又在山壁两侧雕刻佛像,取名浮屠道……
「我把提及闭口禅的几本抄本放在最上面,将鹤返谷绘成地图,夹在戒牒中。依你脾气,免不得翻找我的旧物,寻去鹤返谷,只要你看见这些抄本,想起我说过的业力、愿力,必定会修习闭口禅。其实愿力不过是虚无缥缈之事,只有减少口业、了悟禅理才是真的。蛇妖,你跳脱不羁……禁语对你的佛缘好。」
魏晴岚木然站着,血泪流得太多,已经无泪可流。他呆滞地抱着那具残尸,仿佛已被佛缘这两个字彻底压垮,任耳边既熟悉又陌生的人一口气说了下去。
「可佛缘……何其难得。」
「我算来算去,只凭闭口禅恐怕还不够改命……于是在浮屠道另一头掘出深坑,移来细沙,将随身白伞伞骨向外翻折,埋在沙池最深处……
「白伞原本是用来遮蔽魔障的,我将它翻转了一面,就变成催生幻象的邪器。沙池无数幻象,都是因它而起,稍有不慎,便会困在里面。
「我留的抄本,有半数都在讲以幻修幻,还特意在地图上拿朱笔注明,池中尘缘幻象如恒河沙数,故名沙池,为的就是引你去沙池凭吊旧事。看多了幻象魔障,自然能见真本性……多看几回,它就困不住你了。」
半空中那道残魂说到这儿,声音放得极轻,透过那双空洞的眼睛,依稀可以猜出他当年封死石洞时,眼底泛起的凛然神色:「我知道你不好受,可生老病死,爱憎情关,春去秋来,都是再寻常不过的。我对自己的生死看得极轻,你也早该放下了……」
魏晴岚良久才有了反应,他怔怔看了一眼半空中的人影,仿佛在回味有生以来感受到的第一丝人间温情,又如同在重温此生此世遇见的所有痛苦魔障,表情刹那之间居然变得有些扭曲,直至看见怀中常洪嘉的残尸才恢复木讷,嘴唇翕张,颤声笑道:「大师,说得轻巧。你把情字……说得太轻,说放就放……真是……」
这短短几句话,竟是夹杂了连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冰冷怒意,甚至第一次尊称那人,喊他大师,眼中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酸涩难忍,却耻于在那人面前失声痛哭。
原来闭口禅是算计,沙池凭吊也是算计!
这也算是佛门慈悲吗?为他算尽身后事,为他而死……却让他味尽凄惨荒凉!
和他比起来,还是那呆子……呆子……也曾问过……情字,为何太轻了?
那妖怪想到这里,身形又是一晃,只是想到怀里揽着的尸骸,硬生生站稳,竭尽全力地抓着脑海深处的一丝暖意。
这世上,有人在乎过他的喜怒哀乐;一遍遍地说自己想做人,有人听进过耳中;有人说过,为君一言,搏转九天,而不是一遍遍念叨佛缘。
「大师说得,再天花乱坠,我……也不稀罕……」
他本想接着说下去,比起佛缘,常洪嘉那呆子要重要得多。不单是常洪嘉,将他害到如此凄凉地步的和尚,甚至是这世上的每一个人、每一桩事,都比佛缘要有分量得多。
明明说过无数回,只是和尚从不曾在意……
正失神间,听见沉默了好一会的亡魂,低低续道:「未免你看不穿,在最后几日,我布下了最后一步棋。」
那妖怪呆了一呆,忍不住抬起头来,茫然笑了,像是猜不出那人还会布下什么陷阱。让他再禁语三千年?再整日整日地待在沙池?
没等理出个头绪,便听和尚轻声道:「你那时还重伤未醒,我把佛牒和几样身外物收入包袱,放在你手边。临行前,为你我算了最后一回凶吉,算得你三千年后,将有呼风唤雨、通天彻地之能,是吉兆。
「我自己却占得一段佛偈……『似僧有发,似俗无家,做梦中梦,悟身外身。』正好对应了我接下来要做的一件事。
「迦叶寺僧人剃度落下的头发,由皈依师挑出一缕缝入布囊。我那日烧掉占辞,从恩师手中领回头发,到孤崖上寻了一处石洞,布下阻拦进出的第一道法阵,又拿自身精魂炼成第二道法阵,留下这些话,等数千年后,机缘一到,让阵中残魂告知你原委。
「等再过一个时辰,我将第三道法阵画全,便会用匕首割肉剔骨,放尽血水,淋在阵眼上,和剃度时剃掉的头发一块,做成一具身外身。
「蛇妖,我害你滞留尘世,无缘大道……只能想出这个法子还你。我会割尽血肉,直到无力落刃为止,不入轮回,把残魂散魄一并封入这具身外身。数千年之后,待血肉凝结,魂魄稳固,他会借着阵法之力,再世为人。
「我备好了一件布衣,写着这婴儿的身世来历、俗家姓名,准备用它来包裹血肉。等这具身外身出现在迦叶寺地界,多半会被寺里收养,做个小沙弥……他比我多了一缕头发,命带烦恼,迟早会入世,与你相见。」
那蛇妖愣愣听着,眼睛是浓稠的雾色,和死一般的寂静。他呆滞地低下头去,手上残尸身上裹着一件布衣,衣上满是污血,要仔细分辨,才辨出那是一件破烂的僧衣。余光尽处,还依稀能认出衣角上的一行小字,写的是此儿父母双亡、恰值荒年,亲朋无力抚养,求寺庙收留云云的字样,字字皆是故人笔迹。
「和尚,你又拿障眼法骗人了,还打算骗我不成?」那妖怪声音嘶哑,几不可闻地惨笑起来,嘴唇微颤,竟是诵读起白伞盖神咒。泪眼模糊中,以为那件破烂衣衫能慢慢化成常洪嘉常穿的朴素布袍,只是眨了好几回眼睛,眼前依旧是一件染血僧衣。
等一段佛咒结巴念完,他望着这件裹了白骨的带血僧衣,如同望着整个阿鼻地狱,眼泪滚落时,嘴里终究忍不住笑出声来:「哈、哈哈,洪嘉?常洪嘉?」
过了一阵子,笑声越来越大,阵法之中都是他癫狂大笑的声音。人往后退了半步,让怀中尸骸落回血泊中,自己化作一道墨绿妖光,在四面光壁上殊死冲撞,竟将法阵撞得簌簌颤抖。
金光笼罩下,那缕残魂还在不住低语:「蛇妖,你那时不能化人,我在你头上点下佛印,你还记得吗?」
蛇妖四面碰壁,身上伤痕渐多,眼睛如枯槁一般,听到这句低语,牙关深处又挤出一阵痛苦至极的狂笑声!
「洪嘉、洪嘉大师——!哈哈哈,哈哈哈哈!」
「点下佛印的时候,我将半数修为渡了给你,一是想助你变回人形……二来几位师弟看你体内有了佛门法力,就不会太过刁难。谁能猜到不久之后,这点佛印,还派上了别的用场。
「它是我咬破指尖,用鲜血点就。那具身外身,也是拿我血肉残魂所做,所谓血肉相连……以后相见,那具化身,免不了对你多加亲近。
「蛇妖,都是假的。」
妖气之中,过了许久才传来魏晴岚喘不过气似的笑声:「都是、假的。」
那妖怪过了一阵子,又自顾自地把这句话毫无起伏地重复了一遍:「都是假的……」
话音落时,语气中再次带上了压抑不住的笑意:「哈哈,哈哈哈。哈哈,都是假的,都是骗我的……哈哈哈哈……」
那笑声起先极低,若不是和尚此时沉默了一阵,这阵笑声几乎无人能听见,那是从胸腔最深处发出的含糊不清的低笑。随着这越来越大、逐渐失去理智的凄凉笑声,四周妖氛冲天,树枝土石被飓风刮得向空中卷去,一度盖住头顶佛光!
和尚恰好在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