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语作者:眉如黛[出书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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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不语作者:眉如黛[出书版]-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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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晴岚恰好也在此时出声:「到了。」
  等常洪嘉往前看去的时候,才发现眼前并没有什麽断崖,竹林渐渐稀疏,最远处只剩下寥寥几株翠竹。越过那道刻痕,天幕依然绵延万里,在视线尽处与青山相接。
  魏晴岚用手往前一指:「你看,顺著这条破石头路,走几步就是了。」
  他拖著常洪嘉,大步往前迈去,脚下果真出现了石子路,将薄薄一层鞋底硌得生疼。
  「和尚那间破屋,连片瓦都没有,只铺了茅草,劈好的柴就堆在门口……」随著他的话,一座草庐也渐渐变得清晰,茅草屋顶,竹篱下垒著一捆捆扎好的木柴,劈好的柴块散乱堆在一旁。木门半掩著,许是主人吃素的缘故,并没有养家禽。
  「这麽寒酸的地方,若是平时,我连看都不愿看……」他正要推门而入,突然发现常洪嘉的手冷得出奇,还微微发著抖,只有被他拖著的时候,那人才会踉跄走上几步,不由回头多看了一眼。
  常洪嘉面色惨白,木然立著,被他瞪了良久,方勉强笑了一笑:「我先前,在竹身上做了标记,再往前便是天地尽头,才想著带谷主来……」
  魏晴岚满脸不屑:「哼,这天地哪有什麽尽头。」
  「原本有的,只怪洪嘉愚钝,忘了幻境因谷主而生……」他也是刚刚才参透。
  这幻境因魏晴岚而生,因魏晴岚而阴晴云雨,独自一人时,就算能找到尽头,可只要拉上那妖怪,两人一面走,妖怪一面想著曾经种种,幻境一一重现。走到何处,何处就幻化出新的幻象,这便是没有尽头的梦了。
  只怪他愚钝,自以为耿耿忠心,能胜得过……谷主一场梦。
  魏晴岚用腹语愤愤道:「又是幻境!」
  他松开常洪嘉,大步跨过门槛,看见米缸,把木盖板掀开,瞪著里面的半缸糙米,片刻後转去抖榻上那床靛蓝棉布缝制的被套,直到把屋子翻了一遍,才一屁股坐在被他踢倒的木凳凳腿上,气喘吁吁地用腹语骂了句:「你自己去看!米里还掺著谷壳,被面上有针脚,幻境……哪里会这麽真。」
  常洪嘉不知何时,有些昏昏沉沉起来。窗外天已黑了大半,他摸索著走到桌前,找到没被怒火波及的火石和灯台,把灯芯挑高了一些,然後点著了火,由於没有风,烛焰伸得笔直。
  魏晴岚被昏黄的火光一照,和普天下道行不深的山妖狐怪一样,吓得挪开了半步。等常洪嘉转过脸时,又强作镇定地负著手。
  常洪嘉顿了顿,轻笑说:「正因是幻境,谷主才会在此时知道大师的住处。原本谷主与大师斗法,被捆在树上数月,直到强行雷解,被大师带回草庐,才知道大师住在何处。」
  他虽然在笑,脸上却极难看,与其说是在劝魏晴岚,不如说是劝解自己:「若是真的,何以没受雷解便知道了,何苦自己把自己蒙在鼓里?」
  魏晴岚阴沉著脸色,忽然用腹语嚷嚷起来:「我们相识,是因为我遇上天雷受了伤,和尚救我回去!後来他见我不肯学他一样剃个秃瓢,这才把我捆起来!他住在何处,我自然知道!」
  常洪嘉心知肚明,这草庐分明是刚刚才幻化出来。眼看著重重谎话堆叠,只因这人深信不疑。他深信不疑,在幻境中,便统统得以成真。
  这样一想,不禁轻轻笑了:「果然还是不行。」
  魏晴岚抱著胳膊愤然坐著,隔一阵子便看他一眼,几眼过後,忽然犹豫著问:「你究竟怎麽了?」
  常洪嘉静静站著,半晌才说:「洪嘉曾说过,只能陪谷主三日。」
  魏晴岚满脸不悦:「你要走?」
  常洪嘉摇了摇头,面色灰败,竟是又笑了一下:「正因为走不了了,才要向谷主作别。」先前百般自负,莽撞解了绳索,事到如今,想走也走不了了。
  魏晴岚一时哑然,视线中,那人虽然在笑,却眼眶微红,轮廓身影都淡淡的,他揉了揉眼睛,只以为是自己的错觉,除去烛火啪啪的轻响,四周竟是落针可闻。
  一片死寂中,忽然听见那人笑著说:「若是常洪嘉不在了,谷主偶然、偶然想起有这麽一个人。
  「请不要弄出什麽假人来,多想想真的我……」
  魏晴岚不知为何,呼吸竟跟著一窒。连自己也有些奇怪,又使劲揉了两下眼睛,才用腹语道:「你说的话,我怎麽都不明白。」
  常洪嘉已经连站都站不稳,默默看了他一阵,自己扶著墙,慢慢踱出草庐。
  人死如灯灭,烛焰真正燃到了尽头,倒没有先前那麽难过,求仁得仁,怎会难过。原本以为会终老听银镇,没想到能死在这人身边,死在他的梦里。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往竹林深处走了百馀步,直到实在困倦不堪,才在一块半人来高的山石下坐定。一丛丛竹叶上还沾著露水,隔一阵子,便有水滴滚下来,水滴声断断续续的,声音也越见模糊。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於有人拨开竹枝蹑手蹑脚地走过来,拍他的脸,探他的鼻息,使劲掐著人中,胡乱施救了一番,才把他扛起来,笨拙地朝竹庐走去。
  常洪嘉一念弥留,途中醒过几次,说的都是:「把我放下吧,谷主。」
  走到後面,人已经有些神智不清,睁著眼睛,昏昏沉沉地看著魏晴岚,突然伸手把那妖怪高高束在脑後的发带一点点扯松了,一头长发流泄下来。常洪嘉脸上有些高兴,又有些惶恐,就这样定定地看著他。
  魏晴岚被他看得火冒三丈,使劲按捺著脾气,用腹语劝道:「你病了,我让和尚给你治病。」
  常洪嘉这才知道眼前的不是故人,眼睛里黯了一下,渐渐地又昏睡过去。
  魏晴岚愤懑不平地扛到半路,忽然觉得肩上越来越轻,回头去看的时候,发现这人只剩下一个淡淡的影子,登时慌乱起来,反手在常洪嘉背上拍了两下,又拍了两下,直说:「醒醒,醒醒。」
  见常洪嘉一动不动,这妖怪吓了一大跳,脚下身法一变,向前掠出十馀丈,怕人有什麽闪失,驾著妖风飞一段,就偏过头看常洪嘉一眼。
  眼见僧庐近在眼前,魏晴岚身形又是一掠,破门而入,屋里竟空无一人。
  那妖怪旋身往那株辛夷老树飞去,半路怕常洪嘉吃不住颠簸,扛人的手不知何时改成背,背再换成搂。等到寻遍四周,都不见那和尚踪影,饶是这妖怪再胆大妄为,额角也是冷汗涔涔,想了半天,用腹语喃喃道:「你要是睁开眼睛……我带你去鹤返谷看看?」
  对这人,似乎只记得他反反覆覆说的,听银镇、鹤返谷,说得多了,连自己也记了下来。他要是想去,自己一来一去不过一炷香工夫。和尚知道他救了人,想必也会夸他。
  听到鹤返谷,那人才终於有了一些回应,慢慢睁开眼睛,挣扎著要下来。魏晴岚皱紧了眉头,像是抱著什麽烫手的山芋,用腹语道:「不要闹。」
  常洪嘉看他动作不带一丝狎腻,一副真心想救人的样子,心里一暖,更深处却是隐隐空了一块。
  这人从来坦荡,从未对他动过心,也从来待他很好。细细一咀嚼,禁不住鼻子微酸,小声道:「谷主刚才说……鹤返谷……」
  魏晴岚见他醒了,仍是不太放心:「你睁著眼睛,我就带你去看,听银镇是吧!」
  常洪嘉果然努力睁著眼睛,魏晴岚双手搂紧了他,驾起一股妖风,飞到云雾之间,顺著常洪嘉指的方向飞了一阵。飞到半途,渐渐又野性毕露,高处穿云而过,低处伸手便可触到树梢,正卖弄时,忽然听见常洪嘉几不可闻地问了一句:「谷主救我,是因为我叫……洪嘉吗?」
  魏晴岚听到这无头无尾的一句话,愣了一愣,低下头,见常洪嘉神色萎靡,目光却极专注,似乎用尽了心力在等他一句答案,不由结巴道:「和你叫什麽有什麽关系,只是看你可怜……」
  常洪嘉神色越发黯然,语气之间,却像是心满意足了:「多谢……谷主。」
  魏晴岚这才隐隐有些不悦,这人分明是透过他,在问别的什麽人。
  转念之间,听银镇已在脚下,灰墙青瓦,竹篱妆点,镇尾处分明有一座医馆。他正要去喊常洪嘉,那人倒先笑了起来:「谷主的听银镇,变得真像,莫非七年里……也曾去看过……」
  那人并未明说去看谁,只是认认真真地又谢了一遍:「多谢……谷主。」
  魏晴岚下意识地想要辩解,未曾出口,便发现常洪嘉脸色如纸,人再无一丝气息。
  魏晴岚搂著这人,在半空中停留了一会。
  一时之间,仍未反应过来出了什麽事情。
  直到用腹语叫了许多声,发现常洪嘉仍侧著脸,闭著眼睛,木然地躺在他怀里。这才隐约明白过来,这人对他说的最後一句话,原来是一声多谢。
  可是究竟要谢他什麽?
  不明不白地闯到林中,不依不饶地说要带走他,都说了不肯,这人还缠著不放。自己对他虽然不曾疾言厉色,但也……算不上好。
  不知为何,脑海中闪过许多瞬间,这人在辛夷树上晾未拧乾的外袍,水一滴一滴濡湿肩头;给自己喂饭,每喂一口,就忧心忡忡地垂下眼睛;自己与和尚说起佛法,分明听见了这人回来的脚步声,那麽多回,等了又等,都等不到人过来。
  还有那一次下雨,这人被雨淋得睁不开眼睛,发著抖,笑著,不肯和他共一把伞。
  魏晴岚低下头去,看著这张斯斯文文的脸,这人说过的每一句话渐渐都有了印象。
  就是这人,在他面前言之凿凿地说:「谷主请随我来,眼前都是假的。」
  是这人,趁自己被佛珠捆住,动弹不得的时候,拿著断竹吓唬自己:「谷主请看,若是假的,洪嘉便死不了。」
  还是这人,虽然总是拱手,眼睛里却并非真正敬他怕他,三番五次一言不合掉头就走,每次以为这人已经出了竹林,不会回来了,又都会回来,害得他……空失落一场。
  这次,莫非是当真走了?不是说,要带他回鹤返谷吗?眼前离鹤返谷,明明不过咫尺之遥,为何突然抛下他不管?为什麽,要说谢呢?
  那妖怪头一次恨起自己不会窥心之术。
  说什麽想带他去寻天地尽头,自己会腾云驾雾,多飞一阵,说不定真能一睹天涯海角之貌。可自己却拒绝了,说天地哪有什麽尽头。
  常洪嘉那一声发自肺腑的多谢,沉甸甸的,比多少怨愤,来得更让人喘不过气。
  魏晴岚停在半空,怀里是那人冰冷的身躯,周围万丈天幕,巍巍青山,似乎都扭曲了一下,听银镇原本清晰可见的幢幢小楼尽数掩埋在浓浓白雾中。不明白,沉默不语,旁人要怎麽明白。
  不知过了多久,魏晴岚才摇摇头,用腹语道:「你不是说,这些都是假的,是我的幻境?」
  他扬起眉,低声笑了起来:「我知道了,什麽死人,什麽谢不谢的,肯定也是假的。哪有人……会突然就死了?」
  那妖怪一面这麽说,一面愤愤降在浓雾散去的听银镇上。想了想,突然右手捏了个法诀,从腹部向上慢慢推移,嘴一张,把自己碧绿的内丹吐了出来。
  那内丹虽然不大,却光华灼灼。魏晴岚恋恋不舍地看了几眼自己的内丹,才用腹语道:「只是借你一用,先吊著命,等你不装死的时候,再还给我。」
  说著,把内丹塞在常洪嘉手心,看他握得不紧,又改塞到他怀里拍了拍。待魏晴岚把人搂紧,刚在镇上走出几步,那颗内丹就从前襟中拱了出来,浮在空中,左右乱转。
  那妖怪沉著脸,用腹语道:「你跟著他。」那内丹果然定住不动。魏晴岚又喝了一声:「叫你跟著他。」
  没等他回过神,那粒碧绿的内丹就从常洪嘉嘴里钻了进去,四周光芒暴涨,一炷香後才渐渐暗下来。
  魏晴岚脸色忽青忽白,一时不知作何反应,伸手一探,见常洪嘉身上没那麽冷了,这才重重地哼了一声。脑海里又想起和尚说过的话:「我辈虽以渡众生为愿,但落到小处,助相遇之人,不过举手之劳。」
  是了,和尚知道了,想必也会夸他。
  常洪嘉醒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那间僧庐,身上盖著那床靛蓝棉被,窗户洞开,和尚垂著眼睛,在院中守著药炉。常洪嘉吃了一惊,挣扎著坐起来,棉被滑到腹部,瞬间感到了一丝凉意。三四株垂在窗框上的竹枝倩影疏疏,似乎又是一朝清晨。
  人还没有死。他这样坐了良久,才真正反应过来。那和尚并没有转过身,只悠然道:「施主大病初愈,切忌著凉了。」
  常洪嘉低下头,替自己穿上外袍,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句:「我自己就是大夫,不劳大师费心了。」
  和尚彷佛笑了一下,恰逢汤药到了火候,於是熄了炉火,端著药碗回到房中。常洪嘉方才话说重了些,此时正暗自懊悔,不知为何,他对这和尚就是无法生出亲近之心。见和尚递过汤药,才双手接过药碗,含糊谢过,一仰头,灌下半碗。
  等药汁饮尽,喉咙里还残留著一丝甘甜。
  所谓甘味药能润,这剂药方无疑是针对自己大病体虚所下。里面党参、熟地更是自己从前常用的几味滋补药,常洪嘉脑海中一时闪过些什麽,再要细想,又错过了,只得喃喃道:「谷主他……」
  和尚温声道:「蛇妖说未打赢我,让我把他重新绑回去。」
  常洪嘉暗暗叹了口气,自己想问些什麽,这和尚统统了若指掌。室内一时落针可闻,直到和尚念了声佛法,负手出了草庐,常洪嘉才伸手替自己又号了一脉,脉象虽然虚弱,但大体平稳,不像是有性命之忧的人。
  他一时之间,想的全是自己如今是生是死、是真是假,就这样浑浑噩噩地下了床,著了鞋袜,正要去找魏晴岚问个明白。突然听见梁上有人模糊地唤了他一声:「先生。」
  常洪嘉闻声浑身巨震,猛地回过头去,才发现那是一尾筷子粗细的青皮小蛇,不禁颤声道:「怎麽连你也——」
  那尾青蝮蛇听见声音,蛇头慢慢垂下来,常洪嘉慌忙伸手去接,手却从蛇身中穿了过去。只听那尾小蛇道:「先生不必担心,我并未真正进来。」
  常洪嘉不禁松了口气,刚舒展眉头,就听小蛇续道:「时间紧迫,只得长话短说。急著见先生,只为两件事。其一,先生在外面水米不进的,再不出去,即便魂魄不散,肉身也要毁了。」
  常洪嘉不由苦笑起来,如今境遇,当真应了佛家那句刹那生死。
  小蛇观他神色,不见难过,只见疲惫,不禁也叹了口气,嘶嘶道:「其二,是我们几个在谷中商议过,若想破除幻境,只有杀了那和尚。」
  它这话说得太过突然,常洪嘉竟是愣了半盏茶的工夫才喝道:「荒谬,这种话,岂能拿来玩笑!」
  「我并非玩笑,」青皮小蛇似是猜到他难以接受,顿了顿,才道:「先生不是早就猜到,谷主之所以执迷,是因为此时此地,这和尚还活著。」
  常洪嘉面色铁青,断然道:「我做不到。」
  青蝮蛇又静了片刻,才淡淡道:「真人有血有肉,会喜怒哀乐;幻象即是幻象,越是没有缺点,越说明是个假人,当初那和尚……也并非全然能了断红尘……」它说到这里,口风忽而一转,「还是,先生在担心杀不了他?」
  常洪嘉过了好一阵子,才把抑郁在胸口的那口浊气慢慢吐了出来,反问道:「你们可曾想过,就算杀得了,难道谷主就不会再做一个、大师被人救活了的梦?」
  小蛇听得一怔,稍一细想才了然。此处本就是魏晴岚的梦,在依他心意运转的梦中杀那个人,无疑是抽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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