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条鱼落在一整群朝着同一个方向的鱼中,被同化也是很正常的吧。不被同化的人,一定很特别。
突然又想起那个姓胡的厨师。
这厢我还在胡思乱想拿找钱,刘大妈已经盯着我的脚开口:“小肖啊,今天不上班,也要注意形象啊。”
我讪笑笑,低头看看自己脚上crocs里那双莫名其妙的袜子,随便打个招呼就跑得比兔子还快。
到了街上,却走得渐渐慢下来。真是周末的中午饭点,街上人来人往,车流如织,每个人脸上都挂念着自己的挂念。我认识一些人,其实又是一个都不认识。任性地留下来时,我就该想到,这里没有任何属于我,我也不归属于任何。
简单的说,我就是一个过客。三年前封仙殿大仙捋着胡子对我说:“你仙根未断,此时不解,来日仍须再解。”
我说:“百年之后的事情,哪管它那么多。”
大仙吹吹胡子对我直瞪眼睛。
后来,我收养了一个小孩子,送他去私立寄宿学校读书,总是忍不住去看他,惯他惯得一塌糊涂。后来才觉得,这孩子其他都正常,就是那眉眼,怎么看怎么像言皓。于是就突然很少去看他,推说工作忙。
但是,我至少还有这个名义上的儿子要抚养,也不知小望胖了瘦了?
点意建在闹市区,加上它家强大的广告及优惠攻势,很好地保证了川流不息的客源。我拿到一张等号纸,维持一只手按胃的姿势。
发等号纸的小姐冲我笑:“先生,你很饿吗?”
我迅速撤下手,又迅速放回去:“很疼。”
小姐估计以为我是饿得疼,笑得用三根手指贴着唇,小指和拇指微微翘起。点意选人很对,面对这样的发号小姐,再急再饿你的火气都会不由自主地消下去。
我踱到门另一侧,开始看贴出来的今日推荐。这是家典型的意式餐厅,却在醒目的推荐上写着“解酒柠檬炖杂菜小牛里脊”,有趣;还有“保胃暖沙拉配甘草汁”,确实有趣;最下面一行竟然是“主厨推荐护肝汤”,实在——有趣得紧。我一面琢磨着今天这主厨是不是脑子抽风了,一面突然想起,这主厨,可不就是胡皓么。
终于等到叫我的号,黄花菜都要凉了。
我坐在位子上翻菜单,却没找到那几样贴在外玻璃上的。我有些疑惑,随即挥手叫来服务生:“我要贴在外面的那三样。”
“先生您还需要什么吗?”
“你们主厨是叫胡皓吗?”
小个子男服务生吓了一跳,终于从手中点单器上抬起头来,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我:“是、是,先生你有什么——”
“没事。”我眯起眼睛一笑。
谁知这服务生走开几步又折了回来,急急地说:“先生,主厨说点今日推荐菜的如果有什么意见建议,可以在这里留言。”说着递给我一张天青色纸片,正与胡皓名片背景色一样。
菜的味道怎么说呢,烧得精致,但不是我那杯茶。
我这才顿悟,为什么我的胃总是不好。
看着那片四四方方的天青色纸片,我大笔一挥,大言不惭地写下如下四个字:
良药苦口。
想了想,又在末尾加了落款:醉酒人。
又想了想,改为:吐酒人。
我瞄了眼还剩下的大半空档,再想想,提笔写下一行诗:“堕地良不忍,抱技宁自枯。”
回家去的路上,我才突然觉得自己有多么可笑。吃饱了脑子就容易犯混。最初读到这首诗,是言皓念给我听的,末了赞道:“人界的诗人真好,写得真好。”一时我也迷上了文人骚客,乐此不疲寻找写菊花的诗,和他一起刻在菊圃的牌子上。
已经……三百多年前的事情了吧。
越久越清晰。
第3章
碎石入湖,不过激起些涟漪,稍纵即逝。工作又忙了起来,我很快忘记了在点意发酸的那点破事。一月一度的焉甄家访日,也临近了;我儿子小望的探视日,也安排在这天下午。
提前推开了一堆工作上的约会,我打起精神准备迎接这无比重要的一天。
计划跟不上变化,这句话绝对是真理。
我刚去医院做过胃镜,被医生脸色严肃地警告少喝酒后,就接到上级领导的电话指示,迅速与上次的李姓客户取得联系,商讨进一步合作事宜。
也就是说,姓李的要做回头客;我要继续做好倒在酒桌上的思想准备和高尚觉悟。
痛定思痛,我对顶头上司郭经理说:“我以后,一定再也不找山东的客户了。”
“少废话!”郭经理说,“你对俺们山东人有意见么?”
我懊悔得直想用门夹夹头:“没、没有。”
“做完这单,奖金少不了。”郭经理口气软了些。
奖金,奖金有个屁用。焉甄曾问我:“你工作这么积极干吗?”我说:“赚钱。”他又问:“赚钱干吗?”我那时答不出,现在的话还可以说养儿子或者留给儿子做遗产。
想起儿子,我猛然惊起一身冷汗,握紧话筒颤声问:“郭经、经理,哪天要跟李先生谈?”
“明天!”
“可以改时间吗?”
郭经理立刻变了口气:“你说嘞?”
完蛋!世界上再没有我这么不负责的父亲。一身酒气地回去,还少不了要被焉甄狠骂一通。这么一想,我真不如离家出走算了。
伸是一刀缩是一刀,我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去赴了鸿门宴。
很惊讶地,刚到酒店门口,就看到一辆黑色别克里下来一个熟人。面色淡淡,高高瘦瘦,穿着剪裁合体的休闲西装,两手安分地垂在身侧。
正是胡皓。
我走上前去:“胡先生——好巧。”
胡皓看我一眼,点点头。
我愣了一下,随即想起我在点意的留言,只得硬着头皮笑:“你今天也来这里吃饭?”
胡皓又看我一眼,终于开口了:“我以为,是你请的我们。”
我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哦,李先生还没到呀。”
胡皓又点点头,一字千金。
我尴尬得站不住,刚一转身,却被他叫住了:“肖司秋。”
我愣住,他竟然直接叫我的名字。
再怎么不同,再怎么不事故,这也过分了。我竭力忍住不快,却又被他下一句话震住。
“良药苦口,不生病不是更好?”
“啊,这个,”我讪笑,“你知道那个留言是我写的了。”
“为什么又来喝酒?那天点意的那些菜不能让你理解吗?”胡皓眼睛亮晶晶地看过来,毫无笑意。
“不是——等等,点意那些菜,是你——”
“只提醒有心人。”胡皓别过脸去,不再看我。
我愣在当场,半天合不拢嘴吧。这样奚落训责我,除了焉甄,现在竟然又冒出来一个。
幸好李先生及时出现,救了场。
今天李先生似乎特别高兴,估计是拿回扣拿得爽歪歪了。
他一兴奋,酒量翻番,受罪的自然是我。
为生意干杯、为合作干杯、为健康干杯、为事业干杯,到后面为老婆干杯、为酒店干杯、为茅台干杯,什么都有,看得出李先生醉了。酒品不好的话,千万莫多喝。
我酒品不好,喝醉了话多。
于是在没喝醉之前,我借故去了好多次洗手间,“吃了吐”。
吐到后来,胃疼得刀割一般,却已然上头,弯了一段才抓到洗脸池。我扶着洗脸池站了良久,冷汗出了一波又一波。洗洗,再出;再洗洗,继续出。
我瞅瞅镜子,叹口气,先开口了:“胡先生——你看着不累吗?”
这人真是好精神好耐力,目测也已半斤多下肚,脸色正常神情清明,在那里不动声色地看着我折腾。
“你有什么话,说就是了。”我闭上眼,死猪不怕开水烫。已经身中致命数弹,再多温柔一刀又如何。
半晌没动静,我忍不住睁眼。胡皓这时却叹了一口气,终于有了表情。他皱着眉,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长方形塑料包递给我,说:“这个是生物暖炉,暖暖胃吧。”说着他又掏出一个青色灯芯绒布袋:“套着这个,也不会太热。”
我有些发楞,慢慢伸手。胡皓这时却又叹了口气,收回手,将暖炉套进袋里,伸手,径直贴到我的胃部。我动弹不得。他又说:“把西装扣一下,这样别人看不出来。”
我这才朝后倒退一步,匆忙结了扣子,没有道谢,转身就逃回包厢。
胡皓隔了几分钟才回来,面色如常,我却坐立不安。
我左手放到桌下,轻轻按了按胃部,暖炉立刻贴上衬衫,隔着布料柔和地却持续地渗透着丝丝缕缕的热度。温暖松弛的感觉缓缓蔓延上胃,又扩散到五脏六腑。暖流流到心脏,连心情也暖暖的。偷眼看胡皓,他没有任何反应。
原来世上真有冰山美人这等事物。但胡皓的马相么,也就只能说还可以,跟言皓或是景页比起来——
我晃晃脑袋,主动朝自己杯子里添酒。胡皓瞪了我一眼,神情一瞬间有些似曾相识。
酒不醉人人自醉。
从酒桌下来,我已不省人事。迷迷糊糊挪到车前,连车锁都打不开,按着钥匙上的按钮好久,就是没反应。我一把扔掉钥匙,直想往地上坐,却被一个人大力拉了起来。
“肖司秋!肖司秋!”谁在叫我?
一片迷蒙中,那人将我扶上了车。
“我的车,”我舌头有些大,“你怎么能开?怎么办,我又没去见儿子。”
那人盯了我半晌,才说:“这是我的车。”
我却傻看着他,很久很久。他的样子模糊不清,我看到的似乎是削尖的下巴挺俊的眉眼,是少年言皓的样子,不,不对,又似乎是西装革履的景页的脸——言皓与景页的脸,交替注视着我。
有人在叫我:“肖司秋!肖先生!”
不管,不要吵嘛,景、景页也在。我努力想看清不断变幻的脸,却越来越模糊。言皓,也可能是景页,在轻笑,渐渐远去。
“别,别走!”我伸出手去,胡乱抓着,想叫出那远去笑脸主人的名字,却又像什么都叫不出。世界一片混沌。
“司秋!”
一块冷毛巾在擦我的额头。动作细致声音粗鲁,我慢慢地想啊想,终于想出了这是谁。
我倏地睁开眼睛,又被光线刺得闭上眼睛:“焉甄。”
焉甄擦额头的动作变成了敲脑壳。
我再次睁开眼睛,光线已经暗了很多。我正躺在自己家,自己那凌乱的狗窝里。焉甄在一旁,长袖俊逸,眼睛却吊着瞪着我。
“别敲,”我的嗓子有些哑,“脑袋疼。”
“疼还喝?”焉甄回身开始摆弄他带来的瓶瓶罐罐。我担忧地扭过头,焉甄长期的治疗已经让我有了真实有压迫的心理阴影。这时我才突然想起来一个问题,立刻开口:“焉甄,是谁把我弄回来的?”
焉甄的动作停了一小下。
我攥紧了手指。景页的脸浮现在脑海里。
“可能是你同事吧,你喝醉了么。”焉甄回答的语气平常。灯下,他的身影依然比我高大,虽然我也不再是年少的模样。
我缓缓松开手指,又攥起:“我喝醉了喜欢说胡话。”
焉甄哼了一声。
我别过脸,轻声问:“我有提到——谁的名字吗?”
焉甄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说:“我去煮药了。”
“是言皓?”
“不是。”
“景,”我突然嗓子干涩,半晌才发出声音,“景页?”
“嗯。”轻轻的一声应,如同叹息一般。
焉甄走出房间。
我悄无声息地扯过被子,盖过头,翻了个身,蜷了双腿。有什么热热厚重的东西在腹部衣服里晃动了一下。我伸手,扯出青色布袋,握在手中,摩挲了一下,仍然是热的呵。我愣愣看了半晌,才把它丢到一边,重新扯过被子蒙住头。
睡梦中,似乎有谁在我枕边,拉扯我紧紧攥住的被子。青色,梦中有一身青衣的景页,却走在封仙殿的大堂里,大堂里云雾缭绕,看不真切,我想走近,他却离得那么远。我喊他的名字,少年言皓却突然出现在我身边,他拦住我:“司秋,司秋,跟我回去。”
我一惊而醒,身上全是汗。
焉甄还在,我坐起身,拉住他的袖角,轻声唤:“焉甄。”
焉甄了然,说:“你怎么样才能忘掉?”
我凑近,伏上他的肩头,说:“有个朋友可以依靠真好。”
第4章
这次一塌糊涂的醉酒后,我老实了很久。郭经理看看医院批的“逆流性胃炎”的单子,沉吟半晌,高抬贵手放我年假了。
一周的假,我没有任何的计划和安排,本打算窝在家里发霉,却突然想起小望。
上次探视我居然为工作没去,真该天打雷劈。
养不教,父之过。
这么想着,我迅速跳起来冲出家门。几天没开车,这时想起来,车却不在车库。
我猛然记起醉酒那天的事情。送我回来的,究竟是谁?
我迈步到街上,正准备招手叫出租车,手机却突然响起来。陌生的号码,出于销售员的本能,我按下了接听键。
“你好。”
“司秋。”
我愣住。唤我名字的声音柔和清冷,犹如那三年里时时听到的,如出一辙。太像了,实在太像了。我握紧手机,眼前全是幻影,光彩流转,看不清周遭。
“司秋,是你吗?”
我眨眨眼,答:“胡先生,有什么事吗?”
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下。我的心不受控制地乱跳。
“我把车开来了。”
“什么车?”
“你的车。你在吗?”
“哦,”我连忙转身朝小区跑去,“我马上到。”
挂了手机,我的手心湿漉漉,全是汗。
胡皓今天穿了牛仔裤和宝蓝色翻领T恤,映衬得白皙润泽的皮肤微微发亮,头发似乎打理过,完全可以用容光焕发来形容。我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灰色西裤白色衬衫,毫无光彩;拍拍脸颊,皮肤比以前粗糙了不少。
胡皓停好车,把钥匙丢给我,顺便一笑:“司秋,这两天还好吧?”
我盯着他的脸,呆住。这人原来是会笑的。
冰山脸在阳光下融化的感觉。
沁人心脾。
“你怎么了?”胡皓径直走到我身边,伸手拉住我的肩膀,“你脸色真不好。”
我后退一步,撇开他的手。胡皓愣住,咬上下唇。
我别开头,答:“昨天没睡好。谢谢你那天送我回来。”
胡皓顿了顿,说:“司秋。”
“胡先生,”我直视他,“为何直呼我的小名?”这话问出就后悔。这么多年,难道是白混了?
胡皓脸色微微一变,随即血色褪了下去:“那天送你回来,你说——”
“抱歉,”我连忙打断,“我酒后无德,说了些什么,都不能当真。”
“不能当真?”他轻声重复,双手复归身侧,一动不动。
“嗯,说得什么,我也全都忘记了。”
胡皓脸色白了,却点点头,又一笑:“嗯。”
我不知说什么好,只好蹭到车旁,用手摸了摸爱车黑亮的外壳。干净干燥,反射着初冬阳光,一圈一圈的光彩荡漾开去,迷了人的眼睛。
“胡先生,洗车费我出。”我心满意足地贴着爱车,暖洋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