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不好,德行不佳,求神保佑,有何用处!乾隆十五年(1750年),板桥58岁了,他不摆官架子,不说官话,用俚言俗语教训后生,严格的同时又显得亲切。
板桥诗文的活动中心,在潍县衙斋以外,就数郭氏的南园了。南园在县署东南天仙宫东,据《潍县志稿·营缮志》载,是明嘉靖时刘应节的园子。天启时,归郭尚友,构筑了旧华轩,知鱼亭,松篁阁,来凤轩等处。尚友的孙子郭一璐是饶州知府,一璐有两个侄子,一名伟业(质亭),一名伟勣(芸亭),都是响应板桥号召修城的,又都是文士,于是和板桥成了文字之交。郭质亭母亲生辰,板桥曾送桔子、香橼、橄榄三者为寿,送呈诗云:“持荐一盘呈阿母,可能风景似瓜州”,可见相交之深。由县衙到南园不远,县老爷公余饭后常去南园小坐。南园最吸引板桥的,便是一处丛竹。据潍县今日修史的朋友谈,此县自古无竹,元代蔡跬到潍任职,无竹可赏,以种芦苇代竹。板桥官潍时,南园才有竹千竿。在这里,板桥品茗赏竹,留下了书画诗文若干。令存“郭家园”木刻是板桥写的;今存“兰草”石刻,原作也是此时画的。板桥在南园的诗画,总是离不开一个“竹”字。不是说“我被微官困煞人,到君园馆长精神。请看一片萧萧竹,画里阶前总绝尘”,就是说见到“名园修竹古烟霞”,于是便“如今清趣满林遮”。
如今潍县藏有一副楹联石刻:“删繁就简三秋树,领异标新二月花”,是当日与韩镐论文的对联。镐住东关韩家堐北,为文有奇气,县试时为板桥赏识,点为第一名,但乡试屡试不第。韩生丧母,坎坷潦倒,境遇与板桥早年相似。板桥赠联时,他才20岁出头,嗣后,一生敬慕板桥,直到康熙四十八年(1709年)才中举,年龄已和《儒林外史》里的范进仿佛了。韩镐以外,板桥还十分关切贫士韩梦周。他是在夜晚归衙时,闻茅屋内琅琅书生后偶识韩生的。韩生贫困,板桥曾解囊相助。梦周于乾隆十七年中举,五年后中进士。板桥逝世后,梦周官淮南,“白发书生感旧事,楚江浪泣龙吟笛”,始终念念不忘恩师。板桥的文友尚有郎一鸣,他修城捐资甚多,板桥曾赠“为善无不报,读书当及时”的对联;王俨,板桥器重他的人品,有诗赠他;陈尚志与田廷琳也是因为修城,得到板桥的赠诗赠书。潍县有个书法家于适,他为人写墓碑,板桥轿子经过时,曾在墓碑处下轿看字,连呼“大佳大佳”。板桥到处应邀题字,就是不给东岳庙题字。因为于适已为东岳庙题过字,板桥说:我不如他。有个画家朱士魁,文翰画理,都很精绝。板桥看过他的画,说自己的画不如他。潍县还有个书画家谭云龙,模仿板桥几于乱真出了名,那可能是以后的事。
板桥在潍县还题过几幅著名的匾额。其中最为脍炙人口的还是“难得糊涂”与“吃亏是福”这两块。据说,“难得糊涂”这四个字是在莱州的文峰山写的。莱州在潍县西北,背临大海,城的东南有云峰山,山多碑刻。那一年板桥专程至云峰山观郑文公碑,因盘桓至晚,不得已借宿山间茅屋。屋主系一儒雅老翁,自命糊涂老人,出语不俗。他室中陈设最突出的是一方桌面般大小的砚台,石质细腻,缕刻精良,板桥大开眼界。老人请板桥题字,以便镌于砚背。板桥想老人必有来历,便题了“难得糊涂”四个字,用了“康熙秀才雍正举人乾隆进士”的印。因砚石过大,尚有余地,板桥说,老先生应当写一段跋语。老人便写了“得美石难,得顽石尤难,由美石而转入顽石更难。美于中,顽于外,藏野人之庐,不入富贵之门也。”也用了一方印,板桥看看,印上的字是“院试第一乡试第二殿试第三”。板桥大惊,知道是一位退隐的官员。细谈之外,方知原委。有感于糊涂老人的命名,当下见尚有空隙,便补写了一段“聪明难,糊涂尤难,由聪明而转入糊涂更难。放一著,退一步,当下心安,非图后来福报也。”
老人见了,大笑不止。⑩
七、乞归
北京宝古斋板桥墨迹,有两首《罢官作》。诗是这样的:
老困乌纱十二年,游鱼此日纵深渊。
春风荡荡春城阔,闲逐儿童放纸鸢。
买山无力买船居,多载芳醪少载书。
夜月酒酣江月上,美人纤手炙鲈鱼。
诗后跋语为乾隆癸酉太簇之月。据此,我们可以知道板桥60岁时,即乾隆十八年(1753年)的春三月,他已不当潍县县令,打算还乡了。也有人根据他在乾隆壬申嘉平月已有留别钟启明的诗,判断罢官当在乾隆十八年的冬天。罢官以后的除夕,他是在南园的旧华轩度过的。
这里的罢官与辞官没有什么两样。离任时,板桥有一幅公之于众的画,画上的题辞是:“乌纱掷去不为官,囊橐萧萧两袖寒。写取一枝清瘦竹,秋风江上作钓竿。”跋语开头就是“予告归里”四个字,可以直接证明是当日板桥辞官而非革职。《兴化县志》说他是“乞休归”,《扬州府志》说他是“以疾归”,《清史稿》说他是“辞官鬻画”,《清史列传》说他是“以请赈忤大吏,乞疾归”,都证明板桥辞官是他自己的意见,他对从政已经完全没有兴趣了。
板桥辞官之念,早在乾隆十四年(1749年)已见端倪。这一年,他曾有一首《自詠》,说:“潍县三年范五年,山东老吏我居先。一阶未进真藏拙,只字无求幸免嫌。”这和板桥的《诗钞》当日触犯时忌,不得不铲板有关。这时候板桥为请赈曾被记大过,心境是很不痛快的。到了乾隆十六年,板桥便大叹“十年盖破黄绸被,尽历遍,官滋味。”(《宦况》)对官衙生活开始厌恶了。他到南园看竹,便叹“我被微官困煞人”,接着又有《思归》《思家》之作。“将白头供作折腰人”,大概是大吏对他有若干不礼貌之处,官场的庸俗使他觉得“官舍冷无烟”,便想到“江南薄有田,买青山不用青钱”。想回到扬州,回到江村,想看看隋堤烟柳。
关于请赈忤大吏之说,扬州、兴化方志未载,但从板桥《画菊与某官留别》看,是有根据的。诗云:“进又无能退又难,宦途跼蹐不堪看。吾家颇有东篱菊,归去秋风耐岁寒。”受画者是“某官”,即知道板桥辞官内幕之官场中人,所以诗中透露出难言之隐。板桥乞归,可能是境遇不佳时的急流勇退,在《潍县竹枝词》的辛未墨迹中,板桥曾有跋云:“乾隆十二年(1747年)告灾不许,反记大过一次。百姓含愁,知县解体。板桥居士郑燮旧作,辛未建子月书”。鲁东灾情发生于乾隆十一至十三年,所以十二年为救民水火被记过是符合事实的。至于乾隆十七年(1752年),未见有灾情记载,《清史列传》所记,说板桥“以请赈忤大吏”,难道是十二年种的因,十八年结的果么?
还有一说,即板桥辞官有赃私之嫌。根据是板桥辞官之作,处处都要强调两袖清风。十年以后,即乾隆乙酉,板桥自己还不无愤愤地说:“宦海归来两袖空,逢人卖竹画清风。还愁口说无凭据,暗里赃私遍鲁东。”多年以后,板桥自赞复又自嘲,当不会无所为而发。板桥为人,据郑方坤《本朝名家诗钞小传》里说,板桥“嵚崎历落,于州县一席,实不相宜”,可见他的耿直坦白,无所忌讳,颇为官场所忌。要排斥一个山东老吏,什么流言都是可能散布的。板桥当不至于因恐惧流言而辞官,但是流言杀人,流言伤人,则是完全可能的。
板桥离潍之前,“无留牍,无冤民”。(《扬州府志》)而且先后在两个县十二年,狱中无犯人者数次。板桥勤政,稍有间隙,便外出察访民情。据说一年春节,板桥见一户门上贴的是“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一副对联,便关照予以救济。差役不解,板桥说,上联缺“一”,下联缺“十”,这便是缺衣少食。开门询问,果然如此。离潍之日,想起过去自己捐银放赈,饥民的字据尚在署中,便关照所有借券一起烧去。消息传出,士民大为感动。
板桥去潍之日,县城万人空巷。说是“百姓痛哭遮留,家家画像以祀。”⑾也有为建生祠的,感板桥为官之德。板桥去潍,据说,有三头毛驴,一骑坐书僮,一骑驮书箧,一骑自坐而已。
注:
①见《曹州府志·职官志文职》。
②分别见《板桥集·范县》《板桥集·止足》。
③见《潍县志稿》。
④见刘熙载等《重修兴化县志·人物志·仕途》。
⑤见潍坊市博物馆李金新、郭玉安《德政传千古》,《碑刻耀艺林》一文,载兴化郑板桥纪念馆《板桥》1984年1期。
⑥见《潍县志稿·人物志》。
⑦目前,据作者所知,“判牍”有中国历史博物馆藏墨迹、李一氓藏墨迹、山东高象九藏墨迹和日本收藏家所藏数种。
⑧见清·曾衍东《小豆棚杂记》。
⑨见《板桥集·与江宾谷、江禹九书》。
⑩这则故事,娄本鹤《郑板桥逸闻趣谈》有详细描述。本文转述时,参考民间传闻,略有更动。
⑾见叶衍兰等《清代学者像传》。
第五章 二十年前旧板桥
——郑板桥的晚年
一、宦海归来
板桥辞官归里,颇得田园之乐,时间在乾隆十八年(1753年)的春后。陆种园老先生早已过世了,老同学顾于观健在。一对老朋友看看彼此的白发,免不了相见倍欢。在朋友中间,板桥自然忘不了李鱓。同在山东为官,同样都是县令,又同属名满南北的书画名家,现在的近况如何?是不是还是“白发盈肩壮志灰”的模样?在山东时曾寄诗给他,“借君十亩堪栽秫,赁我三间好下帏”,他忘记了没有?家人打听李鱓的下落,说复堂正在故里中堡闲居。昭阳离中堡约40里水路,一叶轻舟,有好风相送,半日可到。板桥便至中堡拜访。故人相见,感慨万端,李鱓请板桥尝家乡的米酒鲜鱼,席中最使板桥动情的是鲫鱼鲜汤。在山东也常食鱼,但以鲤鱼为多,而且那边很少有烧汤的习惯。酒酣遣兴,他留下一首诗:
作宦山东十一年,不知湖上鲫鱼鲜。
今宵尝得君家味,一勺清汤胜万钱。①
使得板桥乡情荡漾的,不仅是鲫鱼,还有绿草青秧,棋盘圩田。还有一首词,也是作于这一时期:
草绿如秧,秧青似草,棋盘画出春田。雨浓桑重,鸠妇唤晴烟。江上斜桥古岸,挂酒旗林外翩翩。山城远,斜阳鼓角,雉堞暮云边。老夫三十载,燕南赵北,涨海蛮天。喜归来故旧,情话依然。提起髫龄嬉戏,有鸥盟未冷前言。欣重见,携男抱幼,姻娅好相联。②
板桥30岁以后,走南闯北,到现在恰好30年左右。从词中的田园风光看,似乎此词作于故里兴化。但是兴化无山城,无江岸,更可能是在扬州或在仪真时所作。“我梦扬州,便想到扬州梦我”,又说“何日向,江村躲,何日上,江楼卧”,扬州和仪真有许多知己,以自由之身,这两个地方是不能不去的。
在扬州,板桥见到李啸村。啸村赠板桥一联,上联是“三绝诗书画”,引用的是唐代郑虔的故事,现在移用于板桥,也是非常切合的。啸村戏问板桥下联如何属对?板桥脱口答道:“一官归去来”,语出陶渊明的《归去来辞》。啸村出示业已写好的下联,果然就是这五个字。诗书画三绝,板桥的才华造诣,业已获得社会公认,现在再加上“一官归去来”的经历,于是,向板桥求书求画的便纷至沓来。板桥在扬州作画,重操卖画生涯,他画的第一幅画开宗明义地题款道:“二十年前载酒瓶,春风倚醉竹西亭。而今再种扬州竹,依旧淮南一片青。”又制一印,曰“二十年前旧板桥”,用的是刘禹锡的旧句,盖记20年前扬州卖画常遭白眼,自从中举以后,境遇大变。同是一个人,同是一幅竹,身价大不相同也。
但是,民间传说板桥罢官回扬后的第一幅画却是一幅桃子。说板桥至扬,天色已晚,便寄宿于荒村旅店。店中无饭,却有鲜桃,板桥便以桃代饭。食毕,板桥将桃汁揩在蚊帐上。店主人次日发现蚊帐被污,十分恼怒,但客人已走,便卸了帐子,追到城内之竹西亭。亭内画商若干,一见帐子,便说这不是郑板桥画的桃子么?店主人再看看被污的地方,果然是一幅好画。于是画商争购,店主人因此发了一笔小财。
板桥这时重访真州,写过一首《西村感旧》。这首《西村感旧》留给我们许多想象的余地。江村读书,正是多思的年华。密树连云,绿荫深处,原是何人所住?山中之约,伊人为谁?画墙朱门,为何深深吸引着板桥?名花寂寞,何以怀旧之情如此沉重?这些都是需要破译的。暮年板桥的心灵深处还潜藏着一个秘密。否则,思家之作,不会用那样浓重的笔墨写到真州;回到淮南,也不必用这样细腻的描摹表现一处少年时到过的地方的。
尽管板桥声名大噪,尽管民间传说他的画如何为人珍宝,但是事实上板桥却是囊中羞涩。他有几首以“宦海归来”为起句的诗,可见一斑:
“宦海归来两鬓星,故人怜我未凋零。春风写与平安竹,依旧江南一片青。”从字面看,约作于归来不久之年。
“宦海归来两髩星,春风高卧竹西亭。虽然未遂凌云志,依旧江南一片青。”题款作于乾隆丙子。
“宦海归来两鬓霜,更无心绪问银黄。惟余数年清湘竹,做得渔竿八尺长。”题辞年不可考。银黄者,富贵也。此题可能是作于归来已有一段时间。
“宦海归来两袖空,逢人卖竹画清风。还愁口说无凭据,暗里赃私遍鲁东。”此款题于乾隆乙酉,在扬州所题。此时的板桥,业已届生命的末年了。
罢官归来的第二年,即乾隆十九年的春天,板桥曾应邀到杭州作画,住南屏静寺。这次游杭,不比入仕前的那一次,出面接待的是杭州太守吴作哲,他是早闻板桥艺名的。板桥题画中有这样一则:
今日醉,明日饱,说我情形颇颠倒。那知腹中皆画稿。画他一幅与太守,太守慌了锣来了。四旁观者多惊奇,又说画卷画的好。请问世人此中情,一言反复知多少?吁嗟乎,一日反复知多少?
题句未署年月,可能便是在杭时所作。据板桥当时给郑墨写的家信中所说,这位太守请酒一次,请游湖一次,送下程一次,送绸缎礼物一次,送银40两。还有位姓郑的官员和他认了族谊,请酒七八次,游湖两次,送银16两。卖画得银,除了花费,板桥着人将30两银子先行带回,关照其中三两留给长女,可见这时的经济状况并不宽裕,外面的名声好听,实际上却是“宦海归来两袖空”的。
杭州再游,由于年老神倦,不像20年前,又是爬山,又是观潮,这一次却在西泠桥畔流连多时,寻找苏小小的坟墓。为这件事,他专门写了封信请教杭世骏,说是这种小事虽大雅所不屑,但是名士风流,还是需要深考的。千万叮嘱籍属杭州的杭世骏给他回信。他在杭州还有位好友,就是韬光庵的松岳和尚。在山寺的这一天,天色阴沉,画纸湿泽,他即景生情,把阴沉的天色写进画里。他算算日子,这一天正是初一,他想起了潍县的郭芸亭。分别一年,不知近况如何,于是又作了一幅兰竹,着人捎给郭,让郭“千山万水外,知余老更青”。
板桥为杭州太守作书画,恰巧湖州太守李堂也在杭州。李堂壬戌进士,晚板桥一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