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大事不好,急忙躲避开了。
跑到一个小冷饮店里,我发现自己还紧紧地捏着那柄牙刷,嘴里却有一种血腥味儿和牙膏混杂在一起的味道,我忙哆哩哆嗦买了一瓶汽水,嗽了一下口,就喝了下去。我的嘴唇肿了起来,很疼,眼睛也疼,似乎刚才也挨了一石块。我肚子咕咕直叫,心里也发烧,才想起早上没买早点,又向售货员买一包饼干吃。
“嗨!打起来啦!”一个老头儿高高兴兴地走进了冷饮店,对售货员们说,“比文化大革命的武斗还厉害呢。”
“谁和谁打呀?”一个女售货员嗑着瓜子,随便地问。
“听说,一拨人的头儿是姓吴的,”老头子犹犹豫豫地说,“叫什么仁,吴有仁吧?”
旁边喝汽水的一个小伙子“扑哧”一声乐了,插嘴说,“他不是姓吴,也不叫吴有仁,他是无影人,也就是没有影子的人……”
“没有影子的人?那还得了!”
“那还成人吗?”
“那—;—;”老头子拍了一下屁股,兴奋地说,“简直比白骨精还妖道!天下又要大乱了!”
“听说他训练了一大批无影人呢,拿剪刀朝个什么地方一绞,你就再没有影子啦……”
“没影子有什么好?”
“他们就在一块玩,一块乐,男的和女的都在一块住……”
“乱了套啦!”
“还有的呢,譬如无影人在街上看见了大姑娘,他要想上去亲一口,连人都看不见,啧!—;—;就亲了一口!”小伙子淫猥地向女售货员眨巴一下眼睛。
“哎—;—;哟!”女售货员尖叫了一声,“那多害怕呀。”她一边说,一边咯咯地笑着。
“所以,”小伙子笑嘻嘻地说,“我也想去当无影人。”
“听说,他们还跳什么无影舞,都是光屁股跳……真是,真是!不成体统。”老头子也津津有味地说。
“管你成不成体统呢,现在想要去当无影人的越来越多……”
“还当无影人呢,”另一个秃脑门的老头儿恶狠狠地插嘴,“听说,公安局在逮那个无影人呢,谁逮住了,奖金给两万块钱……”
我浑身一哆嗦,一块饼干噎在了嗓子眼上。我觉得头顶上好像打下来一个焦雷!……我怎么一直没听到这个消息呢!啊,大祸临头啦,或许,我真要被抓起来,被判刑,甚至被枪毙吧?
“嗨!两万块钱,怕有那么一大书包的票子吧!……”
“还那么一大书包呢,你不是也要去当无影人么?”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那时候,当无影人时髦我就当无影人;这时候,逮着无影人能得两万块钱,我就去逮无影人……好家伙,两万块钱,闹着玩儿呢!”
“哼,你这小子呀……”
我也许该去自首?或者,让这小伙子带我去公安局,让他好得两万块钱……金灿灿的阳光照射了进来,屋里每人的身前或身后都投射一个长长斜斜的影子,唯独我没有。我好像瞥见那小伙子正斜着眼睛瞅我,啊,不妙……
我呼地一下子站起身,快步向门口走去。
“咦,这个人走路怎么晃晃荡荡的呀?”
“是不是喝醉了酒啦?……他刚才一直坐在这儿。”
“啊,他没有影子!……喂,你站住!”
我撒腿就跑。
三
我走进屋,他们都已经吃晚饭了,不知怎的却没有叫我。我向爸爸妈妈打了个招呼,爸爸的眼皮向上一掀,什么也没说,仍然埋头吃饭。妈妈瞥了我一眼,勉强笑了笑,匆匆说了句,“你快去盛饭吧。”也低下头吃饭了。
我端着饭碗,回到饭桌上,就已经发现空气很僵滞。大家都低头吃饭,没有一个人说话,只听见咀嚼的声音,筷子磕碰到碗碟上的声音,和偶尔的几声咳嗽。我发觉哥哥嫂嫂弟弟妹妹不时地愉觑我几眼,妈妈也瞥了我好几眼,我意识到,准又是他们听到了我的谣传,唉,还不是那个影子的事!人说,“没影儿的事。”看来,这句话还真落到了我的身上了。我匆匆忙忙地往嘴里扒着饭,只想快点儿吃完,早溜回我的屋去。
放下筷子,我站起身,爸爸就抬起头,冷冷地看着我说,“你先别走,我有事儿问你。”
我答应着,心里忐忑不安地走到客厅里,百无聊赖地坐在小沙发上,从茶几上抓起一份报纸随便看着。
那是一份《京都晚报》,一看,吓我一大跳!
第一版上登了我的一张照片,满脸惊慌的样子,正在说着什么。头版头条的大标题触目惊心。
本市出现一位史无前例的无影人
在街头大跳无影舞,吸引众多青年人,遭到一派人反对,双方多次发生殴斗事件
本报讯记者翟长安报道:
六月十七日晚上,北京王府井大街挤满了人群,大家都争先恐后地围着要看一个人。他在街头迈着潇洒的舞步,带领着数百名年轻人,在这条繁华的街市上举行“无影舞”大游行。他叫何弼,是某杂志社的一位编辑,为了充分的实现自我,下决心彻底抛弃影子,成为了世界上第一位无影人……
“放他妈的屁!”我把报纸狠狠地摔在地上,气得我直喘粗气。呆了一会儿,我捡起来,继续看到那篇报道里写,今天上午在门口发生的这次殴斗事件中,双方受伤的人有数十名。明天,还要有数千名青年在体育场成立“无影人后援会”。此事已引起了公安部门的关注!“唉,他妈的,简直是……谁要他们后援!他妈的!”急得我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爸爸吃完了饭,走进了客厅。我们全家的人都来了,他们围坐在四周围,默默地看着我。爸爸严厉的眼睛逼视着我,点燃一支香烟,使劲吸一大口,问道:“我问你,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我跳了起来,气呼呼地语无伦次地说,“那张报纸纯粹是造谣!我什么时候跳过无影舞啦,是他们那些人非要在后面跟着我!……我不知怎么办好了,我跟他们没有关系!什么‘无影人’后援会啦,打架啦,更跟我没关系,我简直莫名其妙!”
爸爸看着我,眯缝起眼睛,连吸了几口烟,一大团乳白色的烟雾在他的瘦削面庞前缭绕着,他不紧不慢地说,“你也不用申辩,你到那里站一站!”他指着客厅里灯光最暗淡的地方说,又回头对我弟弟说,“小弟,你也过去站一站。”
我和弟弟并肩站在那儿,弟弟身旁显出一个模糊的投影。我呢,却什么也没有。
“嗯?—;—;这是怎么回事?你说呀,这是怎么回事?”他声色俱厉地质问我。
我有口难辩,只得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真的不知道啊!”
“你搞得什么名堂!为什么大家都有,就你没有?”爸爸紧追不舍。
“我确实搞不清楚……真是不知道……胡里胡涂,一天早晨,我睡觉起来,上街去,影子就没有了。我也没注意,还是在街上碰到一个小孩儿嚷嚷起来,我才发觉。连我也奇怪……胡里胡涂的,我,影子没了……”
爸爸望着我,紧蹙了眉头,一口接一口地吸着烟。全家人也都盯着我,沉默着,好像都仔细地研究着我,我成了一个什么奇怪的玩意儿。
过一会儿,妈妈终于开口了,一边说一边抹着眼泪,“你就别让我为你操心了行不行呀?这些年我为这个家,操碎了心……文化大革命为你爸爸操心,现在又得为你操心……你就不能安分点儿吗?”妈妈呜呜地哭起来了。爸爸阴沉着脸,闷头抽烟。大嫂和妹妹上前去低声细语地劝着妈妈。
大哥也教训起我,“我比你大几岁,多懂点儿人情世故。告诉你一个真理:别标新立异,别去赶时髦!那是没有好结果的!……不信你瞅瞅,文化大革命的造反派,哪几个有好下场?”
“你跟我扯不着那么多!”我火了,“谁标新立异?谁赶时髦了?我没了影子,由得着我吗?我现在还窝囊着呢!”
“你窝囊?你不想想,你为了出风头,让一家人都背黑锅!我们单位本来让我出国的,不知道怎么莫名其妙又换了别人啦!……”
“我还莫名其妙呢!我还莫名其妙呢!”
“吵—;—;什么!”爸爸严厉地、沙哑地向我们喝道。他连抽了几口烟,冷峻的目光又逼视着我,一字一句地追问:“我问你,你要说老实话—;—;你真的不知道自己的影子是怎么没了吗?”
影子。药水。袁恢。告密。这些纷乱的事在我脑子里搅成一团,我几乎把真相脱口说出来了,可是,我还是没敢说,我结结巴巴说,“我—;—;真—;—;的!”
爸爸瞥了我一眼,神色温和了一些,又问:“那么,什么‘无影舞’,后援会,街上斗殴,也跟你没有直接关系啦?”
我举起拳头说,“这,我敢保—;—;证!”
“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怎么保证也没有用。”爸爸的香烟几乎只剩下一个黄过滤嘴了,他又狠抽一口,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拧灭,严肃地说,“你应该去公安局坦白交代。老老实实,竹筒倒豆子,不要隐瞒一分,也不要渲染夸大。照实说就是了。政府就会对你宽大处理的。”
“呃,爸爸,我明天上午就去。”
“要不要家里人陪你一起去呀?”说着,爸爸扫视了哥哥嫂子妹妹和弟弟一眼,他们都低头沉默不语,一时气氛很尴尬。
沉默了一会儿,弟弟说,“我陪二哥去。”
我连连摇手说,“不用,不用,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还是家里有个人陪你去好一些。”爸爸点头说,从沙发上站起来,“好吧,就让小弟陪你去吧。”
我和弟弟在公共汽车站等车。
大概公共汽车好久没来了,车站聚集了一大群人。有的人焦急地连连看手表,有的人来回踱着步子。一个姑娘挎着个小伙子的胳膊,倚在他肩膀,正甜甜蜜蜜说着什么。我饶有兴趣地望着他俩,那姑娘瞥了我一眼,“哟”一声,指着我对小伙子叽叽咕咕说着什么,他俩一起兴奋地走了过来,小伙子大声地对我说:“嗨,同志,您是不是姓何呀?
“嗯?……唔……是……不是的……”
“我们在《京都晚报》上见到过您的照片,我们对您崇拜极啦!请您给我们签一个名好吗?”那个姑娘也掏出一个小小的记事本对我说。
等车的人们都围过来了。他们看着我纷纷议论:
“好像要比报纸的照片上年轻。”
“哎哟,真没有影子!”
“也跟咱们一般人一样嘛。”
“签个名!”“签个名!”
“给我们跳个‘无影舞’!”
“对,不跳不让走!”
我扒开围住我的人群说,“你们往后退退,散开点儿,我这就跳……”人群果然散开了。我趁机冲开人群,撤腿就跑。
一会儿,弟弟也气喘嘘嘘地追上了我。他擦着额头上的汗珠,对我说:“哥……我真同情你!”
“同情我?”我心里忽然涌上了一股暖流,滚荡到我的心尖上。泪水溢满了眼眶。几天来,我像个过街老鼠,被人人喊打。过不了一天安生日子,回到家,连家里人也嫌弃我,我的内心是多么孤寂与凄凉呀,今天,终于听到了一句抚慰的话。我紧紧抓住弟弟的手说,“你真不知道,从来没有人理解我呀……”
“就是,咱家里人都是老脑筋,一点儿也不开化?就知道自己关门过日子。他们哪儿知道,你现在在青年当中的影响有多大呀!他们还让你去坦白从宽呢,真可笑!真不理解咱们年轻人呀……”
“没有一个人理解我!谁也不理解我!”我忽然气愤地打断他的话。弟弟呆怔怔地望着我,我接着嚷嚷说,“我不稀罕有什么影响不影响,我就愿意过两天安生日子!安生日子!”
说完,我气冲冲地往前走。弟弟跟在我身后,他嘟嘟囔囔地低声说,“闹了半天,你抛弃了影子,也还没有抛弃旧观念。”
我吼了一声:“放臭屁!”
四
我诚惶诚恐地走进派出所的小屋子。
一个年轻的民警正坐在那儿看报纸,我进门就说,“民警同志,我是来向你们坦白交代的!”他放下报纸,很严厉地迅速掠我一眼,从桌上拿起一个笔记本和一支笔,对我说:“交代什么?你说吧!”
“我,我是无影人……”
“姓什么?姓吴?是不是口天吴?”
“不是,不是,我姓何……”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姓何,还是姓吴?”
“我姓何,叫何弼。我是无影人,就是没有影子的人……”
“没有影子的人?”他呼地一下子站了起来,前后左右地打量我半天,又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你在墙根这儿站好。”接着就手忙脚乱地弯下腰,在抽屉里翻找着什么东西。
一会儿,那位民警从抽屉里找出一张报纸来,他望着那上边的相片,和我对了一下,连连说,“没错,没错!”又拉着我转来转去,看我确实没有影子。才对我说,“你先在这儿坐会儿吧,我去叫一下所长。”
一会儿,他从隔壁把胖敦敦的派出所所长找来了,所长挺和蔼,眯缝着细长的眼睛,还和我握了握手,笑着对我说,“我是久闻你的大名啊,在《京都晚报》上看到过关于你的报道,不过我不知道你在这片住……”
我毕恭毕敬地说,“我是向您来坦白的……”
“咱们谈一谈,谈一谈,”所长指一指旁边的椅子,“你坐下吧。”
“我向您坦白,我怎样成为‘无影人’……”我说得太急促,嘴里直打嘟噜。
“别急,慢慢说,”他又看了一眼站在旁边呆呆望着我的年轻民警说,“你记录一下……”
“是在三天前,我早晨醒来……”
“等会儿,三天前是几号?”
“今天二十号……三天前是十七号。”年轻的民警算了一算说。
“好,你记下来。”所长又对我说,“你接着讲吧。”
“早晨起来,我就觉得有点几异样。走路轻飘飘的,头也有点儿发晕。可是,我以为自己晚上没睡好觉,我当时也没有注意,就上班去了。在机关里,我一整天都不很舒服,走路更加轻飘飘的。下午,我就先回家……”
“呃,这一段时间,你没有注意自己是否还有影子吗?”
“没有注意。”
“你的同事们也没注意到吗?”
“也没注意到。只是我下午走到大街上,被一个小孩子发现,嚷嚷起来,我才发现自己没有影子的。后来,就有一大群人跟在我后边—;—;非要说我是跳‘无影舞’,我也绝对没有游行示威的意思,是他们讨厌,跟在我后边……所长呀……”
“噢—;—;”所长做沉思状,手指点一点那位年轻警察说,“都好好记下来。”
这时,我心里紧张极了。我觉得所长的目光充满了怀疑审视着我。他似乎已经发现了我有什么秘密没有向他坦白交代,我好几回要把袁恢的名字说出来了,临到喉咙口又咽了下去。幸好,他又问起我那天的所谓“无影舞游行”和“斗殴事件”。我向他原原本本叙述事实经过,才渐渐从那种惊慌不定的心理状态摆脱出来。
谈话临近结束时,已经快吃中午饭了,所长很严肃地最后对我说,“对于你的问题嘛—;—;我们已经向上级请示了。你的问题嘛,是新问题,但关键在于你是否是奉公守法,不管你有没有影子,只要你奉公守法,你就享有一个公民的权利。这个嘛,关于游行示威和成立了‘无影人后援会’的事情嘛,当然,一个公民有游行示威、集会、自由结社的权利,但是,在这方面,我们也有相应的条款和条例的……”
“那些事儿,和我绝对没关系,您应该相信我!”
“至于,在街头打架斗殴,那就更不允许了……”
“所长同志,我有一件事情要向您请求:您保护一下我吧!”我忽然离开座位,紧紧拉住所长的胳膊说,泪如雨下。
“有什么话好好说嘛!有什么话好好说嘛!”所长和屋里其他的人都惊诧地望着我。
“跟您讲,我现在简直无法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