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万丽怀孕快八个月的时候,孙国海把母亲从老家接来照顾万丽。万丽的婆婆身体健康,性格开朗,也算得上是通情达理的,但她跟万丽话不是太多,万丽找她说话,她也会说的,如果万丽不跟她说,她就闷头做家务,不太主动找万丽说话,对婆婆来说,家务事是永远也做不完,做不够的。婆婆对家务事的兴趣,就像万丽对工作的兴趣,好像是与生俱来的,从来不厌烦,从来不抱怨,有时候万丽坐在椅子上看着婆婆一丝不苟地拖地,拖不净的地方,就扔开拖把,拿抹布跪在地上擦,万丽觉得很不过意,让她马虎点,婆婆说,马虎不行的,马虎了我心里过不去的。万丽觉得婆婆很朴实,很知书达理,甚至比孙国海更懂道理。
婆婆一来,家里的生活立刻井井有条起来,一日三餐,营养搭配,美味可口,家里也打扫得一尘不染。这一阵最轻松的就是孙国海了,下了班再用不着急急忙忙跑菜场、往家赶,他的一些朋友,大事小事,又把他拉走了,有时候弄得很晚才回来,见万丽生气,孙国海总是满脸堆着真诚的笑,说,对不起,对不起,下次一定改,一定早回来。但到了下次,仍然故伎重演,故态重萌。
万丽心里气,就跟婆婆说,婆婆总是耐心地听完万丽的委屈,然后不紧不慢地说,万丽,你别生气,现在你的任务是养好身体,保好宝宝。万丽说,不是我要气,是他老是气我,像昨天晚上,说好了不超过九点回来的,我等到十二点也没回来。婆婆说,那你就不等他。
万丽觉得呛了一下,心里很别扭。听起来,婆婆的话是在为她着想。但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怪怪的,不太舒服。丈夫在外,哪有妻子不着急、不等待的?如果有的话,这个妻子对这个丈夫恐怕早就没有了感觉。万丽气哼哼地说,并不是我要等他,问题也不在于我等不等,问题在于他说话算不算数,一个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可以经常说话不算数呢。她稍一停顿,不等婆婆替孙国海解释什么,又说,是几点就说几点,玩什么噱头?婆婆宽厚地笑笑说,你也别往心上去啦,男人嘛,就是这样的,请假的时候说早一点,也是他心里愿意早一点回来的,但到了那时候,也就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了,你说是不是?
万丽说,谁人不在江湖呢,我以前忙的时候,有时候也很晚回来,但是几点就说几点,不会玩噱头。婆婆仍然平平和和地笑着,说,男人和女人是不大一样的嘛,是不是?万丽说,为什么不能一样呢?婆婆说,一样了就分不出男人女人了嘛,是不是?万丽再次被呛住了。婆婆说话很温和,脸上永远是微笑,每句话还要带上个“你说是不是”,显得特别讲理,特别客气,但万丽却渐渐从这种通情达理中,感觉出与生俱来的隔膜,还有就是婆婆对儿子的无原则偏袒,这是印在骨子里的,只是婆婆表现出非常的大度,是软功夫,是柔中带刚,使得万丽有口难言,不由气道,我也可以不等他,我又不稀罕他,但孙国海是什么态度,他根本不把我、也不把快出生的孩子放在心上。
婆婆仍然不急不忙地说,那也不至于,男人嘛,心总是粗一点——好了,万丽,你身体要紧,别生气了,回来我说他,让他改。但是等到孙国海回来了,婆婆却好像忘记了对万丽的承诺,一字不提,只是满心喜欢地看着儿子,盯着儿子的一举一动,连孙国海吃饭掉一颗米粒,她也要捡起来塞进自己嘴里。她总是不停地给孙国海夹菜,然后逼着他赶紧吃掉,再夹,当然,婆婆永远是周到的,在给儿子夹菜的时候,也不会忘记跟万丽说,万丽,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不给你夹了,你自己拣自己喜欢的吃啊,你现在可是两个人吃啊。
万丽希望孙国海也能给她夹几筷子菜,但孙国海光顾了享受母亲的疼爱,吃得舔嘴巴舌的,万丽忍不住说,你一口汤也不喝,也不怕噎着。孙国海看看母亲,只是嘿嘿地笑。婆婆说,国海小时候,身体很弱,我是想尽办法给他补,那时候家里穷,买肉骨头回来熬汤,国海那时候汤喝得太多了,现在对汤就有点反感了。孙国海道,嘿嘿,是呀。万丽说,还是妈妈知道你,我跟你认识两年,结婚也快两年了,还不知道你不喜欢喝汤呢。孙国海说,我也无所谓的。万丽说,那幸亏妈妈说了出来,要不然,我天天让你喝汤,妈妈要心疼了。婆婆笑道,心疼也不至于,再说了,现在讲究营养的人,又怕胖的,就是多喝汤嘛。万丽又没有说得过婆婆。
那一阵电视里正在播《渴望》,婆婆忙完家务,也坐过来和万丽一起看电视,看到感动时,抹着眼泪说,唉,这个刘慧芳,真贤惠,能娶她做老婆,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明明是在说电视里的人,万丽又偏偏要多心,好像婆婆还有言外之意,就梗在心里了。
因为《渴望》的轰动,白天上班时,同事也都在议论,有一天伊豆豆过来,和大家议了起来,意见不统一,对刘慧芳有争论,男同志大多数持赞赏态度,说刘慧芳既是中国传统美德的化身,又是当代女雷锋,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伊豆豆就不爱听了,说,不是毫不利己专门利人,是毫不利己专门利男人。男同志就嘲笑伊豆豆,说她自己做不到还酸刘慧芳,伊豆豆从万丽桌上的一堆报纸中扒拉出一张来,说,我念你们听听,人家是怎么说的:“刘慧芳的出现,使我们想起了鲁迅先生的八个字: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送给刘慧芳,是再恰当不过的了。随着《渴望》的热播,社会上掀起了一股呼唤刘慧芳式女人复归的潮流,这种潮流,是妇女解放运动的可悲失败,是社会的倒退,是男人的悲哀,更是妇女的悲哀。”
晚上万丽又和婆婆一起看电视,婆婆又夸刘慧芳了,万丽说,过去封建社会的女人都这样吧。婆婆却指着屏幕上的王亚茹说,谁会喜欢这个姑姑?万丽说,我是不是要向刘慧芳学习,孙国海再怎么晚回来也不说他,随他去?婆婆说,那也不对的,你们读书人都知道一句话,女人是男人的学校,男人出息不出息,从女人身上看得出来。万丽说,您的意思,男人不出息,责任是在女人身上?婆婆笑了笑,说,从前都这么说的。
晚上躺下的时候,万丽跟孙国海说,你妈是打太极拳的。孙国海没听明白,说,我妈打太极拳?是吗?什么时候学的,我怎么不知道?万丽没头没脑地说,你妈再教会了你,你们母子就可以一起对付我了。孙国海说,你什么意思,我听不懂。万丽说,听不懂就拉倒。背过身子不理他了。万丽以为孙国海还会追问下去,但不一会儿,就听到了孙国海的鼾声。
万丽心头的气冲了上来,正想推醒孙国海跟他理论几句,突然感觉到肚子里的孩子踢了她一脚,这一脚,把万丽的一点气给踢跑了,她隔着肚皮轻轻地抚摸着孩子,很快就心平气和地睡着了。
万丽足月生下了女儿,取名孙新月,小名丫丫。坐月子期间,有不少同事、朋友来探望万丽,伊豆豆来了好几次,光给小毛头的衣服,就买了好几套,都嫌大,伊豆豆将衣服抖开来,在小毛头身上比划了半天,自己都笑疼了肚子,啊哈哈,啊哈哈——她一边笑一边做着手势说,我怎么会觉得你家小毛头有这么大呢。万丽道,你也不问问营业员,就说买新生儿的衣服。伊豆豆道,我买衣服要征求营业员的意见?我也太没名气了。我什么水平,她们什么水平?
她们笑了一阵,伊豆豆说了许多机关的轶事,有的是真实的,有的是流传的,最后又说到机关的一些人事变动,伊豆豆说到的其他人万丽都不太熟悉,只有戴部长她是知道的,伊豆豆告诉万丽,组织部来了位新部长,戴部长扶正的最后一次机会终于也失去了。万丽想到当时许大姐来找她,她又跟向秘书长吞吞吐吐地说了,被向秘书长严厉批评以及最后向秘书长自己调走,想着想着,不由心里堵起来,是一种说不清的滋味。伊豆豆道,戴部长自己倒没有什么,许大姐就不行,像是变了一个人,很沮丧,情绪很低落,你最近没见着她吧,一下子老了许多。万丽没有说话,心里沉沉的。伊豆豆道,也难怪,关于戴部长扶正事情,许大姐可是没少操心,戴部长自己倒没怎么活动,许大姐可是活动了大半年,走了多少路子,跑了多少人,想了多少办法,最后也没有成——当然,肯定是戴部长授意的,至少是戴部长同意的吧。
万丽心里跳了一下,掩饰着说,你是地下组织部,你都知道。伊豆豆说,那当然。许大姐的事情,我能不清楚?所以,最后事情没成,戴部长倒没落下什么话柄,对许大姐可是影响不好,她一直是个端正的人,都熬了一辈子,到最后却没能保持晚节。万丽说,你也言过其实了,这也说不上什么晚节不晚节的,她又没有犯错误。伊豆豆说,错误是没犯什么,但反正名声不好听了,要是戴部长上了,扶正了,或者哪怕挪个部门扶正,也就没有这样的麻烦,但现在,戴部长原位不动,还有几个月就要退了,别人也不会再忌讳他什么了。
万丽道,你不仅是地下人事组织部,还是心理研究部的呢。伊豆豆说,我还知道,许大姐急病乱投医,还找了你呢。万丽吓了一跳,这个伊豆豆,怎么什么都知道,是不是自己不知高低不知轻重找向秘书长替戴部长说话,被向秘书长批评的事情她也知道?但伊豆豆却没有再往下说,不知是给万丽一点面子,还是确实不知道,但如果伊豆豆真的能够说出来,那自己肯定是不能接受的,因为自己找向秘书长说这件事情,除了她和向秘书长,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如果有第三个人知道,那肯定是向秘书长说出去的,那自己对向秘书长、对机关的一些基本看法,无疑会受到根本性的最沉重的打击。万丽想着,不知为什么,心慌意乱起来,眼前都有点发黑,好像在她面前,是一个黑乎乎的深洞,她看不清里边的东西,更看不到底,而自己却不得不往前走,走过去,是掉下去葬身万丈深渊,还是能够一步跨出个新天地,万丽完全没有数。伊豆豆见万丽沉默了,又说,你这就吓着啦,更厉害的还没跟你说呢,许大姐还不择手段地做了一些事情——但可惜机关算尽,也没能把戴部长抬上去。
万丽说,你这张嘴,越说越豁边了。伊豆豆说,我就不跟你说了,说出来不要把你吓晕过去。万丽说,我至于吗?伊豆豆探究地看了看她,说,至于的,至少现在还是至于的,今后嘛,你成长了,老江湖了,可能就不至于了。说着,伊豆豆又大笑起来,好了好了,不跟你说政治了,政治哪是你我玩的,你也别多想了,不说你了,说说我吧。万丽说,是呀,你不是要调办公室的吗?伊豆豆说,等你呀,等你休完产假,我再来,要不然,我进来了多孤独啊。万丽分辨不出伊豆豆是笑话还是真话,也只得跟着她打哈哈,那好啊,你等着我啊。
伊豆豆来过后的第二天,许大姐也来了,婆婆给许大姐泡了茶,就进厨房忙乎去了。许大姐就说,万丽,我听伊豆豆说,你婆婆对你挺好的,把你都吃成个胖媳妇了。万丽听了这话,就觉得许大姐也是伊豆豆拱了来的,嘴上不由得说,伊豆豆昨天来过。许大姐说,是呀,她还说,她买了两三岁的小孩穿的衣服给你家小毛头穿,笑死我了。万丽说,她以为刚生下来的小毛头和两三岁的孩子差不多大呢。许大姐说,看你气色什么的,都不错啊。万丽摸了摸自己的脸,说,我婆婆很会烧菜,真的把我吃胖了。许大姐说,我看得出来,你婆婆是个厉害角色。
万丽没想到许大姐会这么说,到她家来看望她的同事朋友们,都说她婆婆和蔼可亲,待人热情,唯有许大姐这么说,说在了万丽的心上,万丽忍不住道,还是许大姐眼睛凶。许大姐笑道,不是我眼睛凶,是我有切身体会——你们可能都不知道,我从年轻的时候开始,就一直是和婆婆一起住的,可明白婆婆的心思了。不等万丽表示什么,许大姐又说,我公公去世得早,老戴是个孝子,结婚前就提出这个先决条件的,我们一结婚,婆婆就住在我家了。万丽说,现在呢?许大姐说,去年去世了,活了八十九,无疾而终,死的时候,脸色清白粉嫩,像上了妆一样。许大姐笑了笑又说,我听伊豆豆说你婆婆的印象,我就知道你婆婆是哪种老太,万丽,你应该明白一点,媳妇对于婆婆来说,是永远的敌人和对手。
万丽笑了起来。许大姐又说,我说的是内心深处的,灵魂深处的,骨子里的东西,不是表面现象,表面上,有的婆婆与媳妇不和,有的婆婆与媳妇关系相当好,可能你们的情况就属于后一种。万丽又笑了,说,那许大姐,当初你们的情况呢?许大姐说,我们的情况和你一样,所以我最能体会你现在的心情,只是有一点,我想跟你说的,永远不要指望婆婆像疼儿子那样疼媳妇,她在给儿子夹菜的时候,是百分之一百的真心,在给媳妇夹菜的时候,是假的,是做给儿子看的,是做给媳妇看的,也是做给自己看的。万丽说,这是自然的。许大姐说,不过这也正常,可别想不开,换了任何人,都一样,你现在有了自己的孩子,以后孩子慢慢大了,你就体会到了,我也是在自己的孩子长大后,才慢慢地知道了这一点。一开始,我也是不习惯的,总觉得我这婆婆,为什么人人说她好,就我自己心里别扭,我老是检讨自己有什么问题,以为自己心胸太狭隘,多少次想改,想跟婆婆亲热起来,但就是不行,如果勉强自己,也实在太委屈自己,后来也就放弃了这种努力,婚姻是鞋,家庭关系也是鞋,婆媳关系更是鞋,只有穿着这双鞋的两只脚能够感受到,别人是无法理解、无法替代、更无法帮助的。
万丽听了许大姐这番话,觉得特别的合情合理,特别的舒服,伊豆豆说许大姐因为戴部长没有扶正而变了个人,情绪低落什么的,万丽却没有感觉出来,反倒觉得许大姐比以前更亲了。许大姐又说,不过万丽,婆媳关系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你也别太放在心上,不太放在心上,反而不会有大问题,太放在心上,太当回事情,结果小事情也会变成大事情。你在妇联工作过,妇联的同志,对这一点最清楚,最有发言权,只要夫妻关系好,婆媳关系就是一个次要的关系了。
万丽心服口服地点头说,我知道了。许大姐说,我再给你一点建议,如果心里觉得别扭,就跟别人说说,像你,又不是没有说话的人,跟伊豆豆一说,让伊豆豆再臭你两句,心里的别扭就没了,但不要跟孙国海多说你婆婆的不是,他永远都不会理解这些的。万丽又点了点头。
小毛头在卧室里哭了起来,没等万丽起身,婆婆已经从厨房出来,进了卧室,不一会儿,小毛头的哭声就停止了,许大姐说,真是个体贴媳妇的好婆婆——我们说说别的吧,对了,前一阵开全市干部大会,我看到向秘书长了,他现在在里和县当副书记,情绪蛮正常的,到底是老同志了,有思想觉悟的。万丽“哦”了一声,心有所动。许大姐说,向秘书长还问起你呢,我说你快生孩子了,向秘书长说,时间过得真快啊。万丽不由得也说了一句,时间是快。许大姐又说,其实,向秘书长很有水平的,可是那次,怎么想到去写平书记的事情要发《省委内参》呢。万丽说,您也知道?许大姐说,还是你告诉我的呢,你还记得吗,那次我和你说到机关对修路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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