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她的尸体上,将来也会开满了美丽的花朵吧?
这里……这里池沼边,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鸢尾花?
是因为……是因为这里掩埋了很多很多的尸体吧?是无数女子的灵魂的汇集吧?
“湄……”忽然间,她听见有人走过来,停住,呼唤她的名字——熟悉的,温柔的声音——昊天,昊天!
“快跑!少主知道了!他马上就要来……就要来杀你了!”挣扎着,她用微弱的声音急切的回答,想回头看他最后一眼,却没有半分的力气,而且,视线也渐渐模糊成了一片,看不见任何成形的东西……
“你怎么了?”他关切的问,从背后抱起了她。
“我,我……中毒了……你自己快走吧……不然,来不及了……”她的眼睛模糊成了一片,但是却急切的说,用力推开他的手。
“带你一起走。”他在她背后说,然后,却从衣袖里抽出了一把雪亮的解腕尖刀,缓缓伸向她修长美丽的颈部!刀刃上,映出了那极端丑陋的面孔——青崖少主?!
听到他的回答,她笑了,眼泪一连串的顺着脸庞落下,打在他手上:“不成了……不能连累你……昊,我真的好想一辈子和你在一起啊,可是、可是——”
她喘息着,摊开了右手,微微苦笑:“我、我真是个没有用的人……我下、下不了狠心投毒呢!他、他虽然难看,但是……难看并不是罪——”
由于鹤顶红,她纤弱的手指都已经变成了青紫色,然而,在右手长指甲中,那药粉完好的保留在那里,一丝未动。
严严密密的填满了指甲的缝隙,一丝未动的完好保留着。
渐渐死去的女子脸上,忽然有无奈而凄凉的笑意——“昊,原谅我……要我为了自己的幸福……而要别人去死……我实在、实在是做不到……为什么、为什么他不是你呢?如果……如果是昊长成这样子,或者,或者有那样的脾气……我都无所谓……无所谓……”
“但是我不爱那个人……昊,你快走吧……快走……他、他就要来了!”
她用了最后一丝力气,去推他,但是手伸到一半,就颓然的滑落了下去。
“啪”——刚悄悄贴上了她脖子的刀,忽然间就跌落在枯草上。
听到那样的话,蓝黑色的眼睛里有震惊而不可思议的神色,丑陋的脸上带着近似于崩溃的表情,看着这个垂死的女子,他忽然伸出了手,用所有力气拥抱住了她,痛哭。
“——湄,湄啊!”
他抱起了她,折下无数的鸢尾花插在她乌黑的发间,让火红的花朵映着她惨白一片的脸。她已经陷入了弥留前的昏死中,苍白的脸上残留着痛苦的表情,但是嘴角却含着一丝解脱般的笑意。
他抱着她走过盛开着鸢尾花的池沼边,脚下踩着累累的白骨和腐尸——那是历代龙家新娘的坟冢,上面喧嚣的开着绝色美丽的花朵。
她穿着长长的红色嫁衣,衣裾拂着地面,轻触着一朵朵跳舞的花。
走过开满花朵的坟场,穿过悬挂着尸体的灌木林,他横抱着她,从那扇小小的侧门进去,来到廊道下,点燃了那一盏摇曳的水晶绣球灯。
瞬间,整个廊道里的所有吊着的宫灯,都一齐亮了起来!
那些不知从何处出现的仆人侍女,整齐的排列在长长的走廊上,恭谨的低着头,跪着等待,其中,那个老侍女手里托着一个精美绝伦的水晶瓶子,静静等待着什么被放入。
“这个,再也用不着了……”瞥了一眼那个早就准备好的花器,他淡淡挥手,然后,摘下了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了俊美的容颜。他抱起她,让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对着跪满了走廊和庭院的族人和仆从,一字一句的宣布:“她,以后就是你们的女主人!”
看见他手里横抱着的,虽然昏迷但是明显还生存着的新娘,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是不可思议的——虽然没有声音,但是低低的震动和神色的变换还是在人群中风一样的掠过……相互交换着喜悦震惊的眼神,所有人狂喜的俯身下去:“恭喜少主!贺喜少主!”
辉煌的灯火随着主人的离去而渐渐远离,那些各自回房的仆人中,忽然有人忍不住的低低叫了起来:“哎呀!樱红姐姐,我说的没错吧?——她,她真的是和以前那些女的不一样的!她是不一样的!”
“看把你高兴的……”旁边穿着杏红衫子的侍女白了那个雀跃的绿衣丫鬟一眼,但是目光中却有如释重负的神色:“真是没想到——少主居然被她打动了……以后,莺歌屿应该会平静一些了吧?”
“你知道龙家历代男子都是猜忌心特别强烈,动不动就怀疑自己的妻子不忠,后院的荒地里,不知道埋葬了多少女孩的尸体!特别夫人又偏偏曾经做出对不住老爷的事情——所以少主自小的脾气才那么奇怪。”
“总是对于嫁过来的新娘不放心,想出许多奇奇怪怪的法子来试探……”
“怕对方天性的不贞或者贪婪,才总是向外宣扬龙家嫡子丑陋的谣言——然后,在那些女孩子远嫁过来后,又以总管的身份引诱那些的女子犯下杀夫的罪行……已经有十一个女孩子在下毒的时候被少主杀了呢!”
“是啊,幸亏……千湄小姐没有成为第十二朵鸢尾花啊……”
“湄……”这已经是他这一个时辰内第二十七次呼唤她了,然而,没有丝毫的不耐烦,她还是很柔和的应了一声:“嗯?”
看着她喝药,他的一只手却一直一直的握着她的手,不肯放开。
在他看着她的眼睛里,隐藏着说不出的,近似于痴迷的爱恋。
“身体好一些了吗?那些毒还让你觉得难受吗?”他万般怜惜的看着她病弱的脸,伸手,轻轻抚摩她水一样的乌黑的长发,“都是我害的……都是我不好……”
“昊是最好的。”陡然间,她微笑着,截断了他的话,抬手抚摩他额环正中的宝石,看着他深蓝色眼睛里映出来的自己的影子,重复着以前的话,“我喜欢昊!……只要是我喜欢的,就是最好的……哪怕是丑八怪也好,是魔鬼也好——我喜欢的就是最好的……”
“一辈子都不会改变吗?”
“是的,直到永远……”千湄微微地笑着,用手抚摸着他的咀唇,轻声唤:“夫君……”
他一颤,缓缓抬起眼,看定了,忽然轻微的叹息了一声:“一直以来,我就知道那花是长在在我的心里了,在那边顺着血肉长进去,腐烂掉……我以为我的一生就这样完了,不明不白不死不活不人不鬼,可是,可是……到底还是叫我等到你了。”
她也看定他,觉不着眼神深处是什么,问他自己,怕也说不明白——只知道,他们,谁也逃不过谁了。
“把那些花烧掉,好么?”她忽然微微的叹息,手指插入他颈后漆黑的头发中。
“好……”他吻上了她的樱红的咀唇,把那一声承诺送入她的舌间。
“请一定要永远爱昊儿……”夕阳下,海浪无休止的拍打着礁石,那染了暮色的浪带了些微的绯红,如雪一般的四散开来。
站在船头,紫衣的龙夫人看着来送行的千湄,握紧了她的手,“他非常的脆弱,也非常容易走极端……他一旦爱上一个人,那真的是爱到了骨髓里,但如果你有一天背叛他的话——!”
“不会有那一天的。放心。”千湄微笑着,打断了她的话,坚定的回答,“我很爱很爱他……母亲。”她的眼睛里,有纯洁的,深邃的爱恋和坚贞。
“啊……那就好了……我也可以放心走了。”长长吐了一口气,龙夫人嘴角终于有了笑意,“谢谢你,如果不是听了你的话,昊儿是不会放过我的……”
千湄笑了,她笑的时候,仿佛有千亿的星辰掉落在她眼睛里:“因为……昊,他一直也是很爱你的呀!——不过,以后,还是请母亲一个人保重了。手腕上的伤疤,应该也会很快的平复……”
“是的,真是谢谢你,千湄。”看着包扎好的手腕,龙夫人真挚的握住了儿媳妇的手,但神色黯然,“昊儿是不会原谅我的……虽然放过了我,却永远不愿意再见到‘背叛’他父亲的我了……你们,你们两个人,请一定要白头到老。”
“是的,母亲。”
“还站在这里看吗?船已经走远了……”伴随着一声轻微的叹息,一双手从后面伸过来,围住了他的腰,依偎在他身后,轻轻的说。
海风吹的他的衣衫猎猎飞舞,但是他的神色却沉静不动,眉宇间,有极度的寂寞:“她走了……母亲已经不要她的儿子了……”
“但是我会在的,我永远都会在这里。”柔软的手抱紧了他,把承诺送到了他耳边。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静静依偎着,看着崖下在暮色中燃烧的野火。
火红火红的一片,翻腾着,漫卷着,围绕着那一片荒凉的池沼烈烈燃烧,发出滋滋的声响,仿佛有恶灵在烈火中哀嚎……
“……都烧掉了。”看着在火中摇曳的鸢尾花,他忽然低声若有所失的说了一句。
她立刻再次抱紧了他,彷佛他也会忽然消失在烈火中,喃喃重复:“是的……都过去了——但是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我爱你。”
指间砂·黄泉篇
序
白楼的正厅里,斜阳的影子透过镂花窗投进房间,一片昏黄的斑驳。
这个天下武林的权力中枢,平日里曾有过多少指点江山、激荡风云的气势;然而今日,在斜阳里、居然有一种茫然而凄烈的意味,渐渐如润湿般、一点点渗透弥漫开来。
寂静。沙漏上的沙子静悄悄的流泻。
数十个白衣人静静侍立在殿内,一殿衣冠似雪。那是听雪楼坛主以上的精英——然而那些江湖高手云集在一起,却没有一个人敢说话,连呼吸都用内力逼缓,仿佛怕惊动了什么似的,只是一齐默默的看着大厅的尽头。
在燃烧着长明灯、供奉着鲜花的尽头,停着白石的灵柩。
青色的刀和绯色的剑,交错叠放着、置于灵前。
“还有半个时辰。”
蓦然,为首的南楚抬头,轻轻的宣告打破了此刻的宁静。
在灵柩的四个角落,听雪楼四位护法如同渊停岳峙般,沉默的守护着他们所效忠之人。
那已经是最后的一程。
看着沙漏,四人中,西北角上那个黄衫男子的眼睛里泛起了淡淡的雾气,默不作声的伸过手去、轻轻从快要滴尽的沙漏中握起了一把沙,收拢手指,看着砂子从指间如同水一样细细密密的流走。
那是人的手所不能抓住的东西……
楼主……连你、连你那双曾翻云覆雨的手也无法抓住的东西,又是什么?
一生征战、令天下武林为之臣服的你,到了最后,却只是和那个人一起沉睡在北邙坡那片碧草之下么?那么,曾经对你发誓效忠的四护法……我们,又该何去何从?
仿佛想拼命抓住一点什么,然而他越是抓紧,往日的一切就如同砂粒般,从收拢的手指间悄无声息的流走。
蓦然间,他的泪水无声无息的滴落在沙中。
那是他归入听雪楼门下五年来、第一次落泪……幸亏,并没有人注意到。落入沙中的泪水转瞬被吸去,只留下淡淡的痕迹。
“黄泉,该起灵了。”身后有同伴的声音,黄衫男子闻声回头,看着另外三个人。
碧落。黄泉。紫陌。红尘。
听雪楼仅次于三领主的四护法。
第一篇黄泉
他习武的念头,起自于那一日的黄昏。
他是一个佃农的儿子。那一天,八岁的他跟着父亲从集市上回来,手里拿着鸡蛋换来的小面人儿,雀跃地拉着父亲的衣襟,走在回家的路上。
在走到村口那道大斜坡前,跟在父亲身后的他无意间抬头看了看天际。
残阳如血。虽然没有风,但奇怪的是大朵大朵的云在天际翻滚着,变幻出各种奇怪的形状,在云层背后,落日将血一般凄烈的颜色泼向整个大地。
八岁的孩子仿佛预感到了什么,禁不住打了个哆嗦,拉紧了父亲的后襟。
就在那个时候,父子两个人都听到了坡上扑面而来的喧嚣和叫骂。
“起来!给老子跑啊!他妈的,真是不中用的东西!”斜坡下,停着一辆马车,拉车的驽马似乎已经用尽了力气,口中冒着白沫,跪在地上呼哧呼哧的喘息。而小小的车上,竟然密密麻麻的坐了七、八个人,都是喷着酒气、醉醺醺的少年。
他认得,为首的正是村里田举人家里的三少爷——也是他们家的少东家。
“跑?……你家的这老家伙、大概有十年没跑过了吧?”马车上那群恶少哄笑了起来,看着那匹筋疲力尽的马,一边仰脖子喝下带来的酒。
田三少脸面有点挂不住了,一边嘟囔着父亲居然套了这样的驽马给他们,一边借着酒气爬上了车,挥起鞭子雨点般的抽在老马羸弱的脊梁上,大骂:“跑啊!跑啊!老畜生……来,兄弟们,大家都拿条鞭子来,一起把它给我抽起来!”
车上的少年们都哧哧地笑着——怎么不笑呢?一匹那样的老马,居然要拉着一群人上一个大斜坡?连村口来往的几个村民都站住了脚,在一边看热闹,跟着哄笑。
那匹马又矮又瘦,黄毛黑鬃,瘦骨如柴。但被雨点般落在脊背上的鞭子一打,又没命的拉起车来,但是它不但不能跑,甚至连步子也迈不开,只是缓步往坡上走了几步,呼哧着,又踉跄被沉重的车拉回来,后腿一葳,蹲到了地上。
车子一震,车上几个少年被甩了下来,酒泼了一地。
车上和围观人中的笑声更响了,田三少加倍的恼火,跳下车来,鞭子抽得噼啪响,跑到了驽马前面,照准了马头和鼻面,猛抽。
“爹,爹!是老黑、是老黑啊!”十岁的孩子蓦然认出了那一匹老马,对父亲喊了起来,用力抓住了父亲衣襟扯着,“他们、他们在打老黑啊!那群混蛋!”
他小小的声音淹没在周围人的起哄与大笑声中,然而父亲还是惧怕的看着雇主的三少爷,一把捂住了儿子的嘴,急急道:“咱们走吧,乖儿子!是他家的马,我们管不了啊……咱们走吧,别看啦!”
那一边蓦然有一声长嘶,那头驽马受不了不住的抽打,无力的踢起人来,虽然它的蹄子已经软弱无力,但是一时来不及避开挨了一下的田三少却越发暴怒起来“打死它!”酒气上涌,为了在众人面前表现他的威势,田举人家的三少爷气势汹汹地丢下了鞭子,叫嚣着从车子底下拖出一条辕木,“既然这老东西不打不行,就揍死它!”
第一棍落在马头上的时候,周围哄笑着的人群蓦然安静了下来,围观的村民们都有点呆呆的、看着一行血从老马的耳后流下来,然而车上的恶少们却大声叫起好来,于是一呆之后,那些围观者也有些应景似的跟着叫了起来。
田三少越发起劲,抡起辕木,接二连三的用力打在马头上。那匹老马已经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站起来,挣扎着甩了甩头,然而很快又被打得跪了下去。
“真是无聊。”路过村口的另一辆马车被围观的人堵住了,在垂着竹帘的车厢里,一个女声蓦然说了一句,一只白皙的手放下了帘子。
“你、你要把它打死了啊!你这个——”在马的惨嘶和人的哄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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