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医在下有一事不明还请指教。”祁恒煦不露痕迹地仔细观察着对方任何一个,哪怕转瞬而逝的表情,嘴却噙闲适的微笑,“若未错记,恒煦并未自报家门,如此,神医又是怎知鄙人的身份呢?”
温和有礼中自显尊华,和煦如冬日间暗藏犀利。
暗下判语,脸上却是不屑的一笑,凤目带笑瞟了眼侍卫的脸,再滑向他手中紧握的剑柄,“阁下若不欲人知自己的身份,还需奉告自己的属下,这‘太阿’休要轻易出鞘的好。”
那侍卫实也未过双十,闻她此言竟是双颊微微泛红了起来,那神医见状却是毫不客气加深了笑意,直到那侍卫如惹怒的小猫一般狠狠瞪向他方才罢休。
“神医果然见识不凡。”祁恒煦笑颜盈盈,眼中掠过抹深思:“这世上能一眼认出太阿的寥寥可数。”
太阿者,威道之剑,乃十名剑之一,他竟给了自个儿的护卫?
“过奖。”
对他无甚诚意的敷衍虚应祁恒煦付之一笑,“神医曾言觉不出诊,除非有人过得了三关。”一顿,“如今,三关已过,神医是否当守诺与恒煦往祁国一行?”
“我确实曾言要鄙人出诊需先过三关,可从未说过,过了三关我便一定出诊了呀。”黑萤石般眸闪过灵慧狡黠无辜地眨了眨。
“神医莫非要出尔反尔?!”侍卫改了称呼,未改的是不恭的语气。
“非也,不过要些诊金罢了。”很是通情达理的样子。
“不知神医所要的‘诊金’是何物?”见面不过一刻,祁恒煦却几乎能确信此事却非他言语中那般简单。
“贵国的‘寒玉宝鉴’如何?”
‘寒玉宝鉴’乃祁国至宝,昔时先朝亡,乱战后天下一分为六,祁国初建,祁王命绝世巧匠以莹白寒玉刻书,据闻其中记载的除了祁国闻名遐迩的绝世武功外,更有奇花异草的描述,甚至五行八卦也有涉及,且皆非常人所知所闻,可谓举世奇书。
“你做梦!”那侍卫大怒,这不知何处冒出的神医胆敢觊觎祁国之宝?!
“急什么。”神医却似戏弄他一般故意停了停才道:“我久闻寒玉宝鉴之名不过借来一观,顷刻奉还。”
那寒玉宝鉴素来乃祁国宝物,非王室不得近,连摸都不许,何况一观?
见祁恒煦沉默不语,那神医似好生无趣地打了个哈欠,淡淡道:“如此请回吧。”言罢,转身便要离去。
“且慢。”
青衣拂过纷飞的花瓣,他回头,听他道:“我答应你。”
“主子?!”一旁侍卫瞪大眼似不相信。
缓缓勾起唇,少年神医轻轻颔首:“如此你们先行一步,待我料理完这边的事务便会动身前往。”
“少得寸进尺。”侍卫一副忍无可忍的模样,“你又想耍什么花样?!”
“付池。”祁恒煦冷声止住他尚未出口的话,侧身恭谨施礼道:“如此恭候神医大驾。”言罢,转身不带一丝犹豫地离去。
那神医饶有兴致地瞧着他们的身影一点点在粉色与红色相交的艳丽妖娆地桃林中消失,朱唇缓缓勾起。
“你那么辛苦设局还要我作陪,不是为了‘寒玉宝鉴’中‘凤啸阵’的缺页,却为何又不随他们而去呢?”
缓步从后方而来者笑的几分痞相,穿着打扮却是相貌堂堂,手上挥着把不合时节的精致象牙折扇,一双眸略泛蔚蓝之色,竟有几分鬼魅之感。
“你难道不知钓鱼者切忌心浮气躁,放下鱼饵便要有十足的耐心,鱼一咬钩便急着拉线,弄不好就得前功尽弃的道理?”呵,任他祁恒煦再小心,也不会怀疑自己费尽千辛万苦才请来候到的神医。
“当然……”那神医扯下翠竹发簪任一头墨如黑夜的发散开随风飘扬,落芳点点轻坠于上,似将妖娆花魂也附凤目流转间,一笑而惑人心神,“还要多谢四王子相助,帮我设局扬名方能吸引得那条大鱼。”
“凤遥夕。” 以扇抵着额头,靖池毓神情肃然地瞧着她半晌,极是认真道:“你真是……妖孽。”
凤国公主依旧笑颜盈盈,只是启唇却是寒意森森:“靖池毓回你的靖国去,少在这儿蹭吃蹭喝。”
“喂喂,你这可是过河拆桥。”
凤遥夕半点也不理睬他。
“我为了助你不惜自贬声誉……”
仍是不理。
“唉,堂堂靖国四王子竟帮凤国公主,简直是通敌卖国。”
“你卖了不少年了。”毫不理会。
暗自感慨误交匪友,靖池毓不忘提醒道:“传言祁国王子文武全才更有济世安邦之能,今日一见不骄不躁行事沉稳睿谋深隐怕非池中物。‘寒玉宝鉴’乃祁国至宝,你此去可要小心谨慎才是。
“你放心。”
青衣淡然,似清泠婉约,朱唇扬起,凤目流转间却透出强韧机锋,那少年尊华犹如旭日一般的身影晃过,祁恒煦,呵,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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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恒煦自不知山上另隐着一人,踏着落英芬芳走至山下,再回头已不见来时路。
这神医……真是了不得。
那名唤付池的侍卫纠结半晌,终忍不住道:“主子,这神医诡异的很,依我看未必有什么本事,何必应他?”何况所谓‘诊金’医不医的好都得给,万一是沽名钓誉之辈,又或心怀叵测,岂不……
“他的本事……”
忆起那少年张扬锐芒尽现毫不收敛的气焰,祁恒煦轻笑一声,却不答付池之言,只道:“借阅宝鉴必然举国皆闻,届时还怕谁说我们兄弟不曾用心医治叔王么?”至于宝鉴其中的武功深邃难懂更兼心法历代皆是口传看了也无用,其他东西散乱无章,不过顷刻……锐芒一掠,若那神医真有不轨那也别怪自己无情!
只是,闭目深吸口气,鼻尖隐隐还可闻桃花芬芳幽香,那于妖娆妩媚桃林间的青色影子浮上眼前,那样惊采绝艳的少年,真会心怀不轨么?
将至
举头而望,月有阴晴圆缺,自古银月多变,夜夜不同,可千百年来始终高挂于空,但当日的意气风发的少年王子早就成了一代帝王,而自己……
轻笑一声,微微抬起手,纤细的骨架,细嫩的肌肤,前世凤遥夕虽生来便是千金之躯公主之尊,但自幼习武玉雕的手上难免也有了些浅浅的痕迹,如今这双手软而无力再不是手握着千万人性命杀伐果决的那一双了,可却很干净。
她曾以为就算倒千江之水也难以洗净手上的鲜血,除非脱胎换骨再世重生,然而上苍却真的给予了她如此匪夷所思的一次机会。
风微拂过,没有了曾经的深厚内力但觉一阵凉意,却不去拉紧披风,这样也好,能更清醒一些,她以为自己这些日子能说能笑,照着菱花镜瞧着完全不同的脸也不觉半点违和便是已忘了前尘,却原来只需一句话,便可扯动心中的弦。
世人都道凤国遥夕公主杀伐果决无情狠心更胜男子,唯有挚友靖池毓曾言她不过是想划下心的距离来保护自己,像自己这般的人若是真动了心用情必深!
那时她洒然一笑不以为意,可……竟不幸言中……
“表妹?”温润的声随着脚步响起,林素月回过头,月光下谦和君子般的青年带着温暖的笑意走近,“夜来风凉,表妹怎一人站在园子里,服侍的丫鬟呢?”
“表哥。”
微微俯身行礼,林素月微微有些纳闷,就她从林素月的记忆所知,这位表哥对她素来是礼仪多过关心,怜悯多于怜惜,她大病初愈时也不见前来,今夜该不会是凑巧散步散来‘月夕阁’的吧?
“觉得有些闷,不过出来了一会儿就要回去的。”
颔首,莫蔚霖从怀里拿出个盒子来,道:“今儿出去凑巧见了这个,瞧着精致便给霏盈与表妹各买了一个。”
林素月接过盒子打开一看原来是朵珠花,几颗淡绿松石以银丝嵌在一颗泛着淡淡莹润光着的海珠上,倒也算精致,只是,这稀客深夜前来只为此事?
“多谢表哥。”凤眸掠过无谓,淡笑,“劳表哥特意费心。”
“咳咳,不妨。”莫蔚霖似要说什么,眼眸瞧着她却又平生几分迟疑,纠结一二,终道:“你喜欢就好。”
?
日间见时分明觉得这莫蔚霖外表温和,却实乃绵里藏针之人,怎才到夜里却变得优柔寡断起来?
林素月无意与这古怪的表哥多做纠缠,故作不耐风寒的模样拉了拉衣衫,果使不知在神思不属些什么的贵公子回了魂。
“风大,表妹还是早些进屋歇息吧。”
“是,如此素月不送表哥了。”报之一笑,林素月伏了伏转身而去,不再回头一望。
莫蔚霖一人独留园中,直至那抹纤弱背影逐渐走远踱向阁楼去,任风过扬衣,却不挪动半步。
幼受庭训学的是韩国之文礼大道,可莫蔚霖早慧,身处乱世时已明事理,却是内有城府之人,对这自幼体弱的表妹,他始终不过按礼而待罢了,待这表妹大了,偶尔也能瞧见她两汪秋水盈盈来望,他也无甚在意。
前些日子,得知她身患瘟疫时本想欲她出府,虽需念及姑姑托孤之情毕竟疫症非同小可,岂料霏盈竟会……最后只得作罢,如此巧合,他难免心存疑虑,只想着那表妹柔柔弱弱的样子,自己有病重者想能做些什么,心里却到底有了芥蒂。
不料,曾经娇弱的似小花一般风一吹便会凋谢的表妹竟熬过了疫症,一日日康复了起来,更不知何时起竟与霏盈那么亲近起来。
他自然放心不下,本想着今日来此送朵珠花先安抚一番,再借母亲担忧的由头叫她近日少出月夕阁,若能少与霏盈接触便更好了,以他对那总是顾影自怜的林表妹了解该当不难,可……
他不曾想到走至园门竟见一少女临风而立,清泠月光洒下似晕开一层幽幽光辉,淡淡寂寥,浅浅忧愁若有似无的同月华一般萦绕着,近似不在十丈红软之中,转眼再看却又仿佛一切皆是幻影,她徐徐转身走近,言语行止均不失礼数,可那双秀目却再不像从前那般会在自己难得与她亲近时飞快的窥过。
他也是今日细细凝视才觉原来她至多清秀的脸上镶嵌着一双凤目,是自己忽视了太久,还是九死一生赋予了她新的灵气汇聚入那双眸中,似繁星耀目,似烈日炽热,却又如寒月清冷,清灵空濛,却在秋波微动时扣人心弦。
不知怔楞了多久,回过神来,那抹倩影早不知消失多久了,自失一笑,当那双凤眸抬起瞧着自己等着他未尽之语时,那准备好的说辞竟是一句也说不出口了。
他觉得她已知自己来意非善……这种猜想自是毫无根据的,但让他极为不适,于是那一套腹稿转眼就成了那一句:“你喜欢就好。”
轻笑一声,这会儿想来,竟连自己也觉得蠢了。
莫蔚霖晃了晃脑袋,双手负于身后,衣袂划过晚风,卷过落叶,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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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花搁在了首饰盒中,林素月一夜安睡无半点波澜,第二日一早却有丫鬟来请,原来是安平侯回了府。
“素月,舅舅忙着正事无暇顾及府内。”坐主位者约四旬模样,却两鬓已见银丝,“瞧你如今大好舅舅也便安心了前阵子”
闻言,坐于一侧慈眉善目的妇人微笑道:“呵呵,素月已然好了,侯爷也可安心了。”
林素月规矩的行了礼只诺诺应了几句,凤目瞟过,这位舅母见过几回,眉目娟秀,行止温婉,作为侯爷夫人略失几分气度,却显得心慈可亲。‘安平侯’莫衍,凤遥夕却是有一面之缘。
当年的莫衍战战兢兢跪在下方诚惶诚恐地说着感恩戴德谢恩,她在上方宝座淡淡一笑,只觉得韩国以文治国贵族大夫都未免懦弱无半点骨气,她那时想起自己的母后,文弱的从来温文尔雅连宫女也不曾呵斥,在所有人眼中似乎一直是被贵妃靖姚欺负着的母后。
那时妹妹降生,姚妃设计母后险些身死,父王却依然未动生色,母后仍是不怨不怒淡淡笑着。但自林素月永远忘不了母后那时的眸光,忘不了她抚着自己的脸说:“夕儿,母后无能保护你和妹妹。可你放心,母后定会给为你谋取足以平安长大的时间,只是你妹妹却要你来守护了,你能答应么?”适时她不过七岁,迷迷蒙蒙也不甚明白,只看着母后温和的笑靥点点头。
待妹妹凤梦溪满月之际,母后细细妆点了一番,盛装华贵,温婉雍容,她亲自去了姚妃的宫殿邀约,含笑喝了茶,然后……再也没回来。
满朝皆惊!后宫斗争历来都有,可明着以靖国密毒杀害王后却几乎是对凤国的挑衅。
第一次,她看见姚妃跪在尘埃梨花带雨一般诉说自己的冤屈,第一次父王不曾理睬,可惜懦弱的韩国对毒杀自己公主仍是不发一言,靖国却是三次派使节而来。于是凤王后之死成了病逝,父王当朝宣布再不立后,姚妃未受处罚,但想必受了什么警告不再对自己与妹妹下手,当然或许也是以为两个公主无甚大碍,直到后来发觉自己也能成为她的威胁,可惜……为时已晚。
母后完成了她对自己的诺言,她用自己的性命为她们姐妹争取了时间。
因此,从幼年起韩国在她心中便是软弱无能的。天下初定,始为祁朝皇后,她根本无暇应付一个毫无存在感降臣,不过安抚几句连其家人也未接见,便匆匆让其离去。
再观今日的莫衍依旧文质彬彬书卷味甚浓的样子,却不失一家之主的气度。或许,当初年少得遂抱负,又有良人在旁幸福美满高高在上的她竟忽略了,韩国以文治国却也有属于弱者的智慧,母后如是,侯夫人如是,莫衍也如是。
至少,昔日高高在上的凤遥夕已亡,而默默无闻的‘安平侯’一家却仍平安无恙。
“月儿妹妹,你已然到啦。”娇声欢语,亮丽的黄色倩影步履轻盈如蝴蝶盈盈飞舞般入了内厅,系戴着的珠环叮当作响。
“盈儿你不小了,怎还没半点规矩。”莫衍皱着双眉,责怪着,眼中却并无不悦,“你瞧瞧,素月比你还小一岁,却知礼的多。”
“女儿知错了。”莫霏盈作出一脸忏悔的可怜样子,讪笑着上去:“女儿给您揉揉肩?”
“你啊。”唯一的掌上明珠撒娇,莫衍岂能真的动怒,不一会儿便笑了起来。
“盈儿,确实老大不小再不能这么没规没矩的了,要不然将来嫁了人,可如何是好?”
“娘。”莫霏盈闻言不依地娇嗔。
林素月默默看着,不发一言,素手端着瓷杯,轻轻抿一口茶,却听沉稳的脚步声响起。
“孩儿给爹娘请安。”莫蔚霖仍是俊逸温雅,礼仪周全,全无昨夜那一丝异样,缓缓移眸,从和乐欢快的家人移向一旁静怡的少女,“表妹。”
“表兄。”林素月搁了茶,起身回之一礼。
莫蔚霖在扫到她并未佩戴自己所赠的珠花时有那么一丝莫名的失落,面上始终却含笑。
“好了,难得一家人聚在一处,这些礼数尽可免了。”侯爷夫人笑了笑,转身又对莫衍道:“我这就吩咐下去叫下人们准备今晚为老爷洗尘。”
莫衍却是摇了摇头道:“不必,我今日还要出府与朱太守商议些事情。”
闻言,侯爷夫人不由面泛忧色:“老爷已忙了月余,难得今日回府竟不稍作休息么?”
莫衍不答只是摇了摇头长吁一声,莫蔚霖见了心中一凛,轻声问:“父亲,莫非那传言是真,那位……大人果真要来?”
“你也听闻了?”莫衍素知长子谨慎稳重也颇为倚重,见他问了,也不瞒他,道:“确实如此,定北郡瘟疫肆虐引得上头瞩目,故而……”
“老爷。”侯爷夫人听出蹊跷,似乎来的是天大人物?“究竟何人要来,这儿都是自家人,您先说了也好先做准备,免生枝节啊。”
“唉,夫人……”莫衍长叹一声,终忍不住浮现了几分忧色,“本侯也是才知便急着赶回的,据闻逍亲王不日将至。”分明忧心忡忡,却再提及时拱了拱手,不敢有半点不敬。
闻言侯爷夫人不由大吃一惊,便是莫蔚霖原就有所听闻也不免忧色形于外,唯有莫霏盈天真不知究竟,只瞪大了眼。
始终安静于一旁的林素月在听到那个称呼时,竟不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