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宇看了他一眼。
“咋想起问这个了?”
“突然就想了。”
杨磊小时候想过。小时候他就想长大以后当警察,抓坏人,特别神气。可现实和理想总是相反,现在他长大了,成了坏人,被警察抓。
“没想过。”
房宇停了一会儿,说。
“咋没想过呢,你没想过你20年后啥样?”
杨磊回头看他。
“要说实话吗?”
“说。”
房宇沉默了一下。
“我那时候想,我八成活不到那岁数……”
房宇说,笑了笑,带着自嘲,吸了一口烟……
杨磊听了这话,心里像有东西在硬玻璃上划过似的,那么难受。
“别胡说八道!有这么咒自个儿的吗?!”
杨磊听了发堵!
“20年算啥?祸害留千年!!不知道啊?”
“哈哈……”
房宇笑了,笑得放松,男人气的面孔,带着温情。
“以前不怕死。现在,胆儿小了,怕了……”
房宇说……
年少时的气盛,躁动,不顾后果,在逐渐成熟时,都会慢慢沉淀。在这个过程里,有人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有人则心甘情愿因为别的人,而改变。
在那个时候,不管是房宇,还是杨磊,或许都还没有意识到,他们自己的改变。
那段时间,杨磊一边顾看房宇,一边干着燕子乙公司的事。以前他觉得在那公司里,就是听大哥的,就是给大哥办事,但他现在觉得,得把这工作当个工作,当个正经事,往远了说,当个事业。
以前,他用不着想今后的事儿,他懒得想。可现在,他要想的很多,不是想一个人的将来,是两个人的。
天气越来越冷,杨磊自从从家里搬出来,就没回去过。杨大海打过几次电话叫他回家,要跟他谈事,杨磊知道他要谈的什么事,就给了杨大海一句话:“我说过了,不去,你别费功夫了,趁早把名额给该要的人,别白瞎!”
这事儿上,杨磊很坚决。他是在重新思考自己今后该走的道儿,但是有一点,他不可能离开江海,不可能离开房宇。他哪儿都不会去。
一天晚上,在房宇那个八楼的房子里,有人敲门。房宇过去随意地打开了门,房宇就站住了。
“谁啊?”
听不到房宇声音,杨磊纳闷地走出来。
“……”
杨磊看见了站在门口,严肃、冷峻的杨大海。
大海是打听到杨磊住在这,过来的。
这不难打听,杨大海问了川子,川子打开裆裤起就和杨磊混在一起,杨大海认识他。
杨大海看到房宇的脸,认出了他。他对这个带着江湖气和戾气的年轻人很有印象。房宇的外形,容易让人记住。
杨大海皱了皱眉头。他知道杨磊在外头跟那些“不三不四”的混混住在一起,没想到就是上次这个被他领到小楼里的小混混。
“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杨磊僵着脸。他没想到杨大海竟然会找到这来。
杨大海不怒而威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房宇先反应过来,把杨大海让进了屋。
杨大海站在那个小客厅中间,沉默地打量了几眼屋子,眼光扫向了房宇,又落在他还打着绑布的胳膊上。
这眼光,房宇见过。和杨大海第一次见到他时候的眼光,一模一样。
“你来干什么?”
杨磊不耐烦地问。
“我来看看,你住在什么地方,和什么人住。”
“那你现在看到了?可以走了吧?”
“杨磊!”
房宇喝止了杨磊。杨磊没吭声。
从杨大海进来的时候起,这屋子就像笼罩着一种沉重的气氛压着。杨大海铁一样冷峻威肃的表情,在这个小屋中,格格不入。
三个男人,没一个人说话。
房宇倒了一杯茶,递给杨大海,杨大海看了他一眼,接过来,没喝,放在了桌上。
“你叫什么名字?”
杨大海看着房宇。
“房宇。”
房宇回答。
“房宇,我有一些事,想和我儿子谈谈。要是你不介意的话,我想请你先回避一下。”
杨大海话说得很客气,口气却冰冷,不容拒绝。
那是居高位者习惯的居高临下的口吻。
“好。”
房宇说,走去拿外套,被杨磊一把拉住。
“杨大海,你搞清楚了吗,这是别人的家!你凭什么让别人走?”
杨磊看到他爸对房宇颐指气使的样子,就一肚子火!
“如果你肯回家谈,我也不会上这来。”
要不是杨磊始终不回家,杨大海会亲自跑到这么一个小混混住的地方?
“你要赶人走是吧,那行,你一人在这待着,我跟他一块儿走。”
杨磊对他爸这种永远居高临下看不起人的态度,特别反感,现在这态度被用在房宇身上,杨磊就更受不了。
“杨磊,别这态度!”
房宇看不下去了。他知道父子二人矛盾很深,但他觉得杨磊用这种态度跟他父亲讲话,根本不是解决问题的态度。
“有话好好说。我先出去逛逛。”
房宇拿了外套,对杨大海点了点头,就要走。
“等等。”
杨磊叫住房宇,看着杨大海。
“你不就是要谈‘陆指’的事儿吗,可以,当着我朋友的面谈。我没什么事儿是他不能听的。这是他家,你尊重点人成吗?”
杨磊说……
杨大海没再坚持。
那天父子二人的谈话,是当着房宇的面谈的。杨大海来谈之前,就想好了无论今天杨磊是什么态度,他都要心平气和地和他谈。事关杨磊的未来,他这个父亲可以容忍儿子对他敌对的态度,但是不能放任他在歪道上越走越远。
杨磊几次语气对杨大海冲了点儿,都被坐在旁边的房宇阻止。
杨大海直到这个时候,才用正眼看了看房宇。
他看出来了,这个年轻人对杨磊的影响,很大。杨磊竟然能因为他一句话,就立刻住嘴。杨大海从没见过杨磊这么听其他人的话。
“我再说一次我的想法,我对现在工程公司的事感兴趣,也做得来,这公司正在发展,你看着,再过几年房地产开发就是最朝阳的产业,不比你给我安排的这条路差。我对‘陆指’一点兴趣也没有,我也不是那块材料,我谢你为我忙活,但你要是真为了我好,就请你尊重我的想法,我能为自己将来负责!”
杨磊说。他也是第一次这么平心静气跟杨大海谈。
“那公司是什么性质?公司老板是什么人?黑社会,帮派团伙。你想在这样的团伙里混一辈子,这里面有你说的将来、前途吗?”
杨大海严肃地反问。
“我也没说要在这公司待一辈子,将来我也可能做别的,就是没想过到部队。”
“到部队有什么不好?”杨大海皱起了眉头。“你就出身于军人家庭!你的祖辈、父辈都正气凛然,腰杆子一辈子都挺得直!你缺少的就是磨练,就是这股正气,看看你现在……歪风邪气!”
杨大海已经克制自己说得客气了,如果平时,他就要骂杨家几代人都没出过杨磊这么一个自甘堕落的浑不吝!
“我歪风邪气,你腰杆子挺得直?你腰杆直吗?别说得这么冠冕堂皇,我就不爱听!”
杨磊忽然发火了。
“我承认,在对你母亲和你的问题上,我亏欠你们母子,但是今天我们在谈论你的前途,你不要带入情绪,这是在对你的将来负责!”
杨大海也焦躁了,每次杨磊提到这个问题,杨大海都无法冷静。
“我的将来我自己能做主!从小到大,你什么事情听过我自己的想法?以前你不管我,我是死是活你都不问,现在想管了,可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只会让别人都听你的安排,这一套对你那些当官的手下用去,别用在我身上!”
“你的想法是不对的,所以我才要纠正你!我这是为了你好!”
杨大海克制不住了,声音也高了。
“这是为我好吗,这是霸道!”
“杨磊!”
房宇喊了一声。他之前一直坐在旁边没有说话,只在杨磊话实在太冲的时候才出声,他知道这种场合,他不合适开口,但现在,眼看着两人情绪都有问题,再谈下去只会越谈越僵。
“叔叔,抱歉我插句话。杨磊性子急,话冲,他没恶意,您别生气。他还没转过弯来,您给他点时间,让他再好好考虑考虑。”
房宇说。
杨大海正在气头上,盯向了房宇,他对房宇的印象有所改观,但他从根本上反感这些小混混,就是因为杨磊整天跟这些人混在一起,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小房,你是杨磊的朋友,你们这些朋友应该帮助他,而不是把他带坏。你父母呢?他们不管你吗?”
杨大海盯着房宇,严肃地问。
“……”
房宇沉默了。
“杨大海,你别管太宽啊?”
杨磊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
“什么叫把我带坏?我他妈现在这样因为谁你不知道啊?!”
杨磊一急就爆了粗口,房宇连忙喝止:“行了你!”
“你甭管!”
杨磊一听到杨大海这句话就炸了,这是揭房宇的创疤,这是往房宇心上撒盐!
“别当天底下家长都跟你似的,别人父母哪儿都比你强!”
“我这是对你负责任!”杨大海痛心了,他的亲生儿子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讲话,他能不痛心?
“你整天跟他们这样的人混在一起,”杨大海手指着房宇,怒容满面,“能学好?能走正道?要是他们学好,他们正正经经,他手上能绑成这个样子??”
“……”
杨磊好像没反应过来似的,停顿了一下。
“……你说他这伤是吧。”
他的情绪好像突然平静下来,声调也降低了。
“知道这伤是怎么来的吗?”
“杨磊!”
房宇猛地打断他。
“……因为你儿子被人五花大绑关在几百公里以外!你说的这个‘不学好’的人,不是他差点废了自己一条胳膊,我现在能站这跟你谈?!……”
杨大海震惊……
“那时候你在哪呢?我朋友都知道这事儿,你关心过吗?……”
杨磊瞪着杨大海,涨红着眼睛……
杨大海走了。
杨大海走了以后,房宇和杨磊在屋子里,也没说话。
“你对你爸不该那态度。”
半晌,房宇说。
“你知道啥?”
杨磊还没从情绪里出来。
“他说的也没错,他是为你好。”
“你甭帮他讲话了成吗?你没听他把你说成什么了。”
“你也甭说他,当爹的能看着儿子跟混子一起混啊?”
房宇能理解杨大海看他的眼光。打从房宇开始混起,这眼光他早习惯了,麻木了。
哪个正经家庭喜欢看自家孩子混黑社会?混黑社会光荣吗?
“……谁让他拿你说事儿?……我就听不下去!”
杨磊狠狠地拿烟,用力地吸。
房宇这胳膊,这刀伤,这么多天了,杨磊嘴上不说,他有一天心里好过??
每次换药看见房宇那惨不忍睹的伤口,杨磊那感觉,他不说,可他心里,他都不能想,连想都不能。
除了回来的那一次,杨磊后来就没对房宇说过什么,两人都没提过这件事。有些东西,不需要放在嘴上,可这事儿,在杨磊心上,就是个刀剜的伤疤,不能碰的疤,能留一辈子!
可是杨大海却踩着这块疤,杨磊能受得了吗?
房宇没有接话,好像也在想着什么。
屋子里很静,杨磊抽了会儿烟,听不见房宇的声音,看了他一眼。
“想什么呢。”
房宇抬起头,看了看他。
“那军校,是上大学吗。”
“恩。”
房宇犹豫了一下。
“你真不想去?”
“不想。”
杨磊斩钉截铁。
房宇沉默了一会儿。
“要不,你考虑考虑。我觉得,不错。”
过了一会儿,房宇说……
杨磊烟头还在嘴里,惊愕地看着他……
乱世,乱七八糟的音乐,杨磊一个人坐在吧台,心烦意乱地要了杯酒。
“磊哥,出来玩儿也不叫我啊?”
川子是乱世的常客,正好碰上杨磊。
“自个儿乐去,没空!”
杨磊赶他。
“你咋了,心情不好啊?”
川子跟杨磊快二十年的交情了,一眼看得出来。
“……”
杨磊不理他,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事。
“房宇呢?没跟你一起?刚才还碰见老亮了,他还在找他大哥呢。”
川子哪壶不开提哪壶,杨磊听见房宇的名字,愁死了。
“我又不是他跟班儿,我知道他在哪儿啊?”
杨磊粗声粗气。
“闹别扭了?你俩铁成这样,也能别扭?”
川子打小就有这本事,你越不想听的话他越说,还说得特别准。
“滚!”
杨磊就给了他一个字。
杨磊也没想到,他和房宇会在一件事上产生这么大的分歧。
杨磊从来也没想过,会为了这件事,和房宇闹到不欢而散。
“你知道那军校在哪儿吗,离这几千公里。”
在房宇的屋子里,听了房宇那句话,杨磊对房宇说。
“上了那学校,是全军事化管理,一年顶多回来一两次,平时假都请不了。”
杨磊觉得房宇是不清楚军校的情况,才这么说。
“我知道。我那退伍兵朋友,说起过。”
“你知道?……知道还叫我去?”
“我也不是叫你去,我说了,你考虑考虑。”
“……我操,你别跟我爸一样成不?”
杨磊希望房宇明白他的意思,可他觉得房宇压根就没明白,他心里的急火又上来了。
“你能好好听人说话吗?”
房宇对杨磊的火爆脾气也很来火。
“……上次那事儿回来,我就想过”
房宇也掏出一根烟,放进嘴里。房宇的情绪也开始焦躁。
“……老这么混着,不是个事儿!”
房宇皱着眉,一口一口地吸烟。
“你能防被人黑一次,能防两次、三次?……早晚得出事!……我就这样了,这辈子我都要跟九哥,报他的恩。你不一样,混着对你没好处……趁早走个正常的道!……去弄个文凭,将来社会,得靠文凭……”
房宇说……
杨磊知道房宇是为他着想,想让他将来过太平日子。虽说燕子乙的公司也算正经生意,但只要人在道上,就注定不平静。房宇怕他再出事,想让他有好去处,杨磊能不明白吗?
可杨磊心里还是乱了,他不想听见房宇劝他走,就算房宇是为他想。
“……我去了,咱俩怎么办?”
沉默了一会儿后,杨磊冒了一句。
房宇没说话,吸着烟。
“去就是四年,四年见不着几面。”
“我去看你。”
一会儿,房宇沉声说。
“能看几次啊?比得上咱们现在这样天天一块儿吗?”
“你别只看现在!”
房宇有点不耐烦了。
“要不,咱俩一起去。我跟我爸说,再要一个名额。”
“我去不了。我不能撇下九哥。”
“——那你就能撇下我?”
杨磊没忍住,脱口而出。
“……这是一回事吗?”房宇猛地抬起眼睛,不耐地看杨磊:“你多大了?能懂点事儿吗?!”
房宇语气烦躁……
杨磊看着他,没说什么。晚上就出门,去了乱世。
杨磊喝着酒,心里乱着。
强劲的音乐和鼓点,舞动发狂的靓男靓女,好像都和他没半点关系。杨磊酒量好,还曾经得了个外号“杨一斤”,就是说杨磊跟人拼酒,至少一斤起步。可现在,杨磊就喝点酒吧里的小酒,连毛毛雨都算不上,居然就有点头昏脑胀了。
他想找个人陪他,说说心里话,想来想去,把电话打给了丁文。
“磊哥,怎么了?”
丁文接到电话二话不说就赶来了,看着杨磊心情不好地喝酒,丁文很关心。
“没啥,陪我喝点。”杨磊给丁文倒酒。
丁文看出来了。
“是不是……你和房宇怎么了?”
别的事,丁文估计杨磊也不会找他。这事儿,没法跟别人说。
杨磊听见房宇的名字,眼前就浮现房宇蹙着的剑眉,明亮的眼睛,沉默刚毅的嘴唇。这是他时刻放在心上惦念的面孔,可是现在一想起他,却让他心烦意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