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不再看杨磊,独自自言自语地絮叨着:“宇子,多大年岁了?咋还每次都是一个人来呢?……成个家吧……”
方梅的家里在催促,方梅父亲情况不太好,方家这时候提出来尽早把婚事办了,约杨大海夫妇见面,两家都是熟人,在儿女之事上也都全力支持,这门婚事彼此又是乐见其成,很快就定下了。方梅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能拖就拖,借口刚进公司半年,公司对已婚女性精力有顾虑,会导致主管位置不稳,等工作稳定几个月再说结婚。为了安抚老人的情绪,方梅和杨磊商量,先把婚纱照拍了,老人家看了心也定了,也不会急着催了。
婚纱在江海最好的影楼拍的,既然做样子,就要做得十成十,杨磊和方梅一个俊男,一个美女,拍出来效果跟明星似的,影楼看了样片爱不释手,和两人商量,要放到大玻璃橱窗外面作店面的展示。杨磊和方梅经不起影楼的软磨硬缠,勉强同意了,反正这事儿迟早周围的人也要知道。于是两人的婚纱照就被放大数倍,挂在了影楼的大门外面,做成了灯箱。
方梅选了旗袍造型,梳着复古的流云髻,原来豪放热烈的风情随之一变,温婉典雅,一抹娇羞十分动人。杨磊一身黑西装,领口微敞,低头把方梅拥在怀里,英毅的眉目,高挺的鼻梁,微垂的眼睫,带着似有似无的温柔,俊美得像个男模。
影楼就在路口,人来人往的,这张婚纱照吸引了不少注目。
晚上,一辆出租车停在这个路口等红灯。司机抬起头,看见了影楼巨大的灯箱。
他看着,一动不动。
“哟,这婚纱照拍得真好!”乘客也一眼被灯箱吸引了。
“你喜欢,咱们也来这家拍。”
“就你?看人家新郎,多帅呀!你怎么拍都赶不上!……”
小情侣嘻嘻哈哈着。
绿灯亮了,排在第一辆的出租车却不动。
后面的喇叭声响成一片。
“前面那车咋回事儿啊??”
车主们不耐烦了,拼命按喇叭。
“哥们,怎么不走啊?……绿灯了哥们!……”
乘客纳闷地催促。
司机终于转过了头,看向前方。
他慢慢地推挡,踩动了油门……
杨磊年前忙着总结,又忙着安排明年作训计划,那边杨大海已经忙着给他张罗婚房了。杨磊在部队还没等到分房,杨大海给他在市里黄金地段早就备好了一套房子结婚。那房子是个独门独院的二层小别墅,是当地的高档楼盘。里面已经开始装修,杨大海早就等着杨磊结婚,这些都是备好了现成的。
杨磊明面上还得时常去房子走走,看看装修进度什么,也得和方梅去置办必须置办的东西。两人都一番折腾,深深感觉这戏演起来,根本不像嘴上说起来那么轻松。结婚毕竟是大事,牵涉到两个家庭甚至家族,何况两边家里都是有头有脸的,不是领个证办个酒那么简单,要顾及的方方面面实在太多了。
杨磊连结婚报告都还没向上面打,却不得不去定一堆结婚用品,忙的是脚不沾地。和方梅逛了几次婚庆市场,两人坐下来,都是相对苦笑。
“都怪我,拖你上了贼船了。”方梅心怀歉疚。
“反正下不来了,上就上吧!”杨磊安慰方梅。
休息日两人又是逛到晚上,方梅有事先回去了,杨磊的车被战友借走,只能自己拖着一包东西,要弄到新房去。本来这个点已经过了晚高峰,路上也不是那么难走,但是天黑后下起了雪,雨丝里夹着雪花,打车的人一多,车就明显少了。杨磊站在路边好一会儿,也拦不到一辆出租车。好不容易过来一辆,又被站在前面的人抢先拦了。
“操!”
杨磊忍不住骂。
他耐着性子左顾右盼,冻得脚也僵了,终于瞥见前面老远的岔路拐出一辆车,停了,正在下客。
杨磊拎起东西就三步并作两步追到了车后,把后车门撑开,先把东西一股脑扔进了后座,然后合上车门,拉开前门就坐了进去。
“去哪儿?”
司机眼看前方,机械地问。
“莫愁东……”
那个“街”字没有出口,杨磊停住了。
他转过了头。
“……”
四目相对,注视着对方。
那一夜,江海一直静静地飘雪。
雪在挡风玻璃外,无声地落着,笼着路边一辆出租车,和车窗内的沉默。
落雪映着前窗内两张沉默的脸。谁都没有开口。
“什么时候回来的?”
杨磊问,打破了沉默。
“刚回来。”
房宇静静回答。
阴影掩去了房宇大半张脸。他的声音比过去更低沉。
“怎么开上这个了。”
杨磊平静地聊着,好像只是昨天分开的朋友。
“来看个人。他有事,代他两天。”
房宇说。
“不够意思啊。到江海了,都不来看看我。”
杨磊开玩笑似的,淡淡地笑了一下,手伸进口袋掏烟。
房宇没有回答,沉默。
杨磊也没说话,掏出了烟盒。
“……怕见我啊?”
杨磊说,自嘲地笑笑,低头,磕出一根烟。
他磕了磕,却没点上。
杨磊以为,要抽上一根才能让自己平静。但是,他没想到,他比自己想象的平静。
他想过和房宇再见面时的情景。他以为那是很多年以后。至少,不是现在。他也想过很多种见面时的情形,只是没想过这一种。
岁月没有在房宇身上留下太多痕迹。房宇还是那么清俊,干净。只是看起来比过去更冷硬,也更沉默。
“你还好吗。”
杨磊听见房宇问他。
“还行。”
杨磊说。
“还在部队。以前在舟桥旅,现在在一个装甲团。”
休息天,他没穿军装出来。杨磊知道房宇不清楚他现在的情况。
“那地方偏,靠着个小镇。说出来你也不认识。”
房宇没有说话,听着。
“听说你在南方有个厂。这几年形势不错。怎么样,发了吧。”
杨磊笑笑,问房宇。
三年前,杨磊去南方找房宇的时候,那两个退伍兵跟他说过,房宇在办厂。当时南方经济发展速度远超北方。那几年在广东福建一带办厂的人,只要肯苦的,很多都成了暴发户。
房宇能干,在哪儿都能成事。杨磊了解。
房宇没回答。杨磊也没再问。
一停下来,两人都没说话。
外面雪大了。行人越来越稀少。
雪落在车前窗上,静静融化。
沉默中,杨磊听见房宇低沉的声音。
“你要结婚了?”
杨磊愣了一下。
他反应过来,想起了那张婚纱照。这几天不断有认识的人看到那张照片,打电话来怪他不够意思,要结婚了还保密。
车后座上,是一大包东西。红喜字的包装鲜艳喜庆,一看就是婚庆用品。
“嗯。”
杨磊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日子定了吗。”
“年后吧。”
杨磊看着窗外。
房宇没接话。
“你呢。英子没一起回来?”
杨磊问房宇。
“她在潮州。”
房宇停了一下,说。
房宇这三年在什么地方,江海没人清楚。杨磊也是现在才听到这个城市。
车里挂着一个娃娃配饰,车主挂上的,在微微地摇晃。
“有孩子了吧。”
杨磊说。
三年了。杨磊那些三年前谈恋爱、结婚的朋友们,多数人孩子已经满地跑了。
房宇没有回答。
杨磊望着外面的雪。
从九九年开始,江海这几年冬天,每年都下大雪。一看到下雪,杨磊就想起来,又过了一年。
“这几年,没你的消息,我觉着,你应该过得不错,就没去打扰你。”
杨磊平静地说。
“没必要躲我。真的。不至于。”
房宇为什么不留音讯给江海的旧兄弟,为什么当初坚持要离开,杨磊知道。
这几年,杨磊平和了,也成熟了。他不再是几年前那个完全被情绪所左右的男孩。他已经是一个男人。
这些年,他想过如果再遇到房宇,会对他说什么。每一年的想法都不一样,都在变。到了现在,杨磊已经可以心平气和地和房宇坐在一起,和他像普通的久未见面的老朋友一样,聊聊,说说话。
时间,让过去的,过去了。
“咱俩总不至于兄弟也做不了。你说是吧。”
杨磊说,看了房宇一眼,笑笑,平和,带着苦涩……
有人拉开了车门。
“小伙子,打个商量,拼个车!车实在太难打了!”
一个满身是雪的中年人钻进后座,和杨磊商量。
杨磊犹豫了一下。
“您坐,我下了。”
杨磊打开了车门,拿上了东西。
“行,你忙着。”
杨磊对房宇说,转过身,走进了漫天的雪。
“杨磊!”
杨磊站住了。
房宇下了车,站在雪地上。
“上车,我送你。”
房宇的身影在路灯下,拉得很长。
杨磊转过身,两人隔着雪地,望着对方。
来了一辆空车在杨磊身后,的哥按着喇叭。
“走吗?”
的哥探头出来问杨磊。
杨磊低头,打开了车门。
“行了,这辆也一样。”
杨磊望着房宇。
“再见啊。”
的哥踩动油门,把车调了个头,开走。
后视窗里,房宇仍然独自站在雪中,杨磊没有回头……
杨磊靠在车座上,摇下车窗。
雪大了,和着寒风用力刮在他的脸上,刺骨的冷,杨磊没有任何感觉……
杨磊到了新房,进了门,把东西放在地上,就坐在沙发上。
他没开灯,就那么坐着。
他一直坐着,也不知道坐了多久。
杨磊出门的时候,还没有降温,就穿着一件外套,连毛衣都没穿。可现在,他却好像没有知觉,既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其他。
杨磊一个人坐了很久,才终于有了反应,伸手去摸烟。
他摸了一会儿,手不听使唤,手指在微微地颤抖……
靶场上,701团在进行年终最后一次实弹射击。战士们一拨拨地点射,卧射,半自动射击,移动靶,挨个实训。
还有几天就是除夕了。杨磊主动要求除夕夜值班,让那些已婚军官回家团圆。团部考虑到他家就在本地,平常周末值勤又多,没给他排班,除夕放他回家过年。
“你还是到丈母娘家去过吧!”
战友们打趣他。虽然杨磊还没打结婚报告,但是这种消息传得很快,早传遍了。
可杨磊自从上个星期天回到军营,就一天没请假回去过,天天在营区待着,拉连队出去训练,不是雪地实训,就是在坦克连装甲拆卸。
杨大海打了好几次电话,叫他这几天请假,去房子那儿盯装修。工人马上就要回去过年了,很多活要赶在这几天。
“部队忙,走不开。”
杨磊说。
“再忙,这事也不能耽误。”
杨大海叮嘱。
“行了!真请不了!”
杨磊皱着眉,把手机挂了。
靶场上,震耳欲聋的枪声。一个战士连续跑靶,沮丧,全连的人都看着他。
“张小川!”
“到!”
“过来!”
战士忐忑地拎着枪跑到杨磊面前立正。
“分解你的枪!”
“是!”
小战士连忙拆卸,把七八个零散的枪械零件放在盘子里,放到射击位。
杨磊上前,眼花缭乱地拼装枪械,几乎没有瞄准,立姿举枪点射。
所有的枪都停下了,只有杨磊在射击。
寂静的山谷里,连梭的枪响,子弹穿透靶纸,激得山上尘土飞扬……
“三十发子弹全部上靶,二百五十六环!”
报靶员报靶……
全场的人都震了,看杨磊……
杨磊低头,再上一弹匣,面无表情地举枪……
枪声连环大作,震得整个山谷都在轰鸣,透着躁动,烦乱……
方梅打过电话给杨磊,商量些事儿,杨磊就只嗯了几声,问什么,都说,你看着办吧。方梅听出杨磊有些不对劲。
“怎么了?有心事啊?”
方梅从小和杨磊一起长大,杨磊的情绪变化,她能很快察觉。
杨磊沉默了一会儿。
“我碰见房宇了。”
杨磊没瞒她。
“房宇?”
方梅吃惊。
“他回来了?什么时候?”
“前几天。”
“你……”
方梅也不知道说什么了。
“那他现在在哪儿呢?”
“不知道。”
杨磊沉声。
“不知道?……你没问啊?”
方梅不敢置信。
这是他们三年来的第一次重逢,她不相信杨磊真的忘了房宇。
“他回江海看个人。现在应该已经走了。”
还有几天就是年三十,正是春运,车票紧张,现在再不走就走不了了。房宇应该已经不在江海,赶回去过年了。
“……你没事儿吧?”
方梅停顿了一会儿,在电话里问。
三年前,杨磊和房宇分手以后,那段日子里她所见到的杨磊,方梅不想再看一次了。
“能有啥事儿。”
“你们……没聊聊?”
杨磊越平静,方梅越知道,他现在心里是什么感觉。
如果是其他人,也许真觉得杨磊没啥。可她是方梅。那不是别人,是房宇!别人不了解,方梅会不知道??三年了,房宇这样突然出现在杨磊面前,带给杨磊的是什么,她太清楚了。
时间,对有的人来说,可以带走一切。
可是对有的人来说,很难。
“你留电话了吗?”
方梅问。
杨磊没回答。
“……为什么不留?”
方梅猜到了。
杨磊也不知道为什么。
那个晚上,他觉得自己从那辆车上落荒而逃。
也许,他只是不想听到房宇可能会说的话。他怕听房宇说,结婚有什么要帮忙的,就叫我……
“杨磊,咱们的事,你再考虑考虑。”
方梅停了一会儿,忽然说。
“说什么傻话,答应你的事儿我能反悔啊?”
“不是反悔。你再想想吧。”
方梅知道杨磊明白她的意思。
“跟这事儿没关系。”
杨磊说。
“杨磊……”
“看到他不错,行了。我不会再打扰他。也不用让他不自在……”
杨磊说……
杨大海为了杨磊结婚的事,一直忙里忙外。
杨大海还没从位子上退下来,工作繁忙,他这个人一向不苟言笑,但自从杨磊和方梅谈婚论嫁,杨大海的笑脸越来越多了。
这个年,杨磊一直在国外读书的弟弟也要回来过,杨大海更加高兴。
杨磊这个弟弟是杨大海和后来的妻子生的,很小的时候就送出国了,一直在国外受的教育。杨大海对杨磊没有尽到父亲的职责,就希望在次子的身上不要再有遗憾,所以孩子刚上初中就送他去国外受最好的
教育。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杨磊一直没有嫌隙,把他当亲弟弟,他弟弟小时候整天跟在杨磊后面转,弟弟都崇拜哥哥,杨磊也愿意带着他玩儿,但杨磊小小年纪就在外面混,杨大海就是怕他弟弟也跟着杨磊一样不学好,才很早就计划着把孩子送出国,给国外的亲戚照应。
这些年,他弟弟一年也就顶多回来一两回。每次他弟回来过年的时候,也是家里最高兴的时候。
但杨大海也没忘催促杨磊新房的事,就怕杨磊在这件事上耽误。杨大海催得烦了,杨磊就不接电话。他手机正好也欠费,杨磊也懒得充值。杨大海和杨磊后妈的电话常会追打到杨磊的办公室,杨磊就跟勤务兵说,除了工作电话找他,军营外面的人找他,就说他带兵训练去了,不在,让对方给留个电话,有事儿他回来以后回过去。
杨磊也没骗人,他确实都带着兵在外面。等他回来的时候,勤务兵说有好几个电话打来找过他,除了杨大海的几个电话,还有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
“这人说什么了吗?”
杨磊不认识这个号码。
“没说。就说等你回来了,抽空给他回个电话。”
勤务兵回想了一下。
“他说他姓房……”
杨磊停住……
他看着纸上写的号码,很快地把那张纸拿开。
杨磊在屋里站了一会儿,转身扣上武装带,戴上军帽出门。
“三排长!”
“到!”
“叫上一排!障碍道!拉个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