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找到了解放军某部指战员陆政委,抢险官兵正在……”记者的声音通过画面传来。
房宇转过了头。
“这不是磊子他们部队吗?”二黑看向电视。他上次去军营见过杨磊跟这个政委打招呼。“他们部队也上了?”
画面上,雨还在下,记者给风吹得摇摇晃晃,穿着风雨衣冒着大雨紧张抢险的军人们在泥水里正在艰难地疏通一个管道。
“……观众们可以看到这里暴雨还在下,非常危险,随时有再次山体滑坡的可能……”
画面上,两鬓斑白的政委表情严肃而焦急。
“山里还有等待救援的群众被围困,我们已经派出了一支抢险突击队进山搜救,这支突击队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干部战士,他们承担最危险的任务,已经进山一天一夜了。”
记者转向镜头,声音焦急起来。
“这支突击队目前已经和外界失去了联系,现在我们不知道山里还有多少等待救援的群众,也不知道官兵们的情况怎么样,只能焦急地等待消息,让我们报出这些勇敢的人民子弟兵的名字,为他们祈福,他们是团部作训参谋杨磊,二连一排长王志成,三连长黄国滔……”
二黑看着电视,惊呆了。
“宇哥,刚才……刚才是不是……”
二黑磕巴着,转过头,呆了,追出了门外:
“宇哥!……”
电视机前,杨大海盯着画面,神情焦虑。
电话响了,他一把拿起了电话。
“老杨……现在还没有消息……”军区首长的电话,声音低沉。
“你放心,我们已经出动了直升机,一定会找到他们。……杨磊主动要求承担这次任务,冲在最前面。他是个出色的军人……”
杨大海慢慢放下了电话,头发斑白,面孔仿佛一夜苍老了好几岁。
电视的声音还在传来,杨大海深深垂下了花白的头……
锰县,紧张的抢险,搜救,螺旋桨嘈杂的直升机,在泥水里奋战的军警,紧急加固的堤坝工事,嘶哑的指挥声,喊号声,人们的喧嚣吵嚷,四溅的泥浆,河道里汹涌的洪水……
“怎么样?”陆政委焦急地举着步话机。
“尚未发现目标,尚未发现目标……”直升机里的话音重复。
“报告!”一个战士滚着泥水跑来。“有人要进山找人,被拦在谷外了,是个老百姓!”
“胡闹!把人拦回去!除了攻坚队,这里不能留人!”
“他是杨参谋的朋友,他……”
“……叫群众放心,我们一定把人找到!”陆政委的心紧了。
一群人护着一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匆匆赶来。陆政委冒着风雨迎了上去。
“有消息了吗?”杨大海焦急、萎顿的脸。
“……”陆政委沉重地摇头。杨大海颓然……
雨势加大,水流如柱。山土被冲刷着,泥土松动。
“这儿太危险了,请退到谷外的安全地带”陆政委要人送杨大海出去。
“我不要紧!”
杨大海失去了往日的儒雅和冷静,他是一个干部,可他也是一个父亲。
周围的人沉默了……
“等等!这儿不能进去!同志!”
一个人甩开阻拦冲了进来。杨大海看见了他,杨大海震惊。
“杨磊呢?”
他冲到了杨大海的面前。
“……”杨大海沉默。
“人呢?!”
房宇吼。
远处一个角落起了骚动,人群哗然起来,很多人往山上跑去。
“山上有人!”
“快!救援队!!”
“报告,发现目标,发现目标……”
房宇冲了上去,陆政委和杨大海都跑了过去……
半山上老林里,护着几个村民和孩子出来的六七个军人瘫倒在地,被团团围住,陆政委和杨大海拨开人群,惊喜的表情却逐渐凝固。
“还有人呢?”陆政委惊急。八个人,七个人都在,唯独不见杨磊。
“快……杨参谋还在里面!”黄连长惶急地指着后山。山后有一道裂口,汹涌的水流从谷里奔流下,淹没了裂口,断枝和大石横七竖八,落进水里就被席卷着吞噬冲走。
“……他在后面断后,上面塌了,水冲下来……他把人推过来了,路……路给洪水冲了,……他给困里头了!”
“在哪儿?!”房宇扯住他。
“我带路!”黄连长挣扎着爬起。
暴雨倾盆,水流越来越汹涌迅猛,挟裹着滚动的山石,发着急促的轰鸣。
“这声不对,快到谷外头去!”当地攻坚队员惊慌了,丰富的经验让他们意识到危险。
陆政委接起步话机,变了脸色,请示着什么,最后放下了话机,表情艰难,痛心……
“……接上级命令,通知所有人,全体撤退,马上疏散,退到谷外!”
“杨参谋怎么办?!”黄连长急了。
“这里随时会再发泥石流,吞噬的将是几百条人命!先全体退到安全地带再组织救援!”陆政委忍痛……
“让大部队撤,我去找人!”黄连长要往上冲。
“我去!”“我!”
战士们往前涌。
“服从命令!!你们现在去只能是送死!过得去吗?”
裂口就横亘在背后,不宽的裂口却在此刻成了最远的距离,惊心动魄的红流浆涛发着轰鸣,像张开的大口吞噬,大大小小的山石、粗如儿臂的树木被整根挟卷在洪涛里,眨眼就冲了下去。只要时间充裕就能借助工具和人力过去,但眼下暴雨如注随时可能发生塌方,现在已经没有时间了。
人们沉默了,每个人都清楚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人命和人命的选择。陆政委看向了杨大海。
“……”
杨大海面容灰败,却什么话也没说。
陆政委震颤了。
在大是大非的面前,在自己儿子的生命和几百条人命之间,一个父亲做出了选择。
陆政委发出了命令:“撤退!”
部队开始往外撤,人们开始紧急下山,人流往下疏散。
“哎哎你……!”
一个战士惊叫起来。惊叫声里,一个人抢过他背上的搜救包甩手扔向了裂口对面,猛地跳上一块山石,向着裂口旁突起的石堆攀爬上去。
“那是谁!把他拉下来!!”
人们惊呆了,陆政委急吼,战士们一拥而上要去拉他,那人已经爬上了顶。
“把绳子扔给我!”
房宇对下头吼。
“快!!”
战士们愣住了,不知是谁反应过来,拿起地上的固定绳抛了上去。
没有人想放弃战友,那是在一瞬间人心的本能。
把腰上固定绳另一端紧紧绑在了凸出的岩树上,房宇踩上一段被洪水冲断半支在空中摇摇欲坠的木板桥面,承重的木板发着嘎涩断裂的声音,房宇向前踩去……
目瞪口呆的人群,陆政委惊急的吼声,冲到桥边拽住那根绳子的战士们……汹涌奔流的水面上空,那截无法承受重量的木板终于发出撕裂的声响应声而断,在人们的惊呼声里一个人影跳了下去……
那个瞬间,有人闭上了眼睛。
有人不敢去看向对面,有人不敢去看奔腾的水流。
杨大海惊呆了……
他看着房宇紧紧抓住了对面支棱的树枝,定住了几乎被急流卷走的身体,看着房宇踩住突出水面的狭窄的地面撑臂爬上了对岸的石坡……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那身影消失在对面,轰鸣的水声中,杨大海一动不动……
杨磊重重地靠上背后的石壁,喘气。
裂谷旁他之前等待救援的地面,已经被滑坡的山体掩埋在了下面。在舟桥旅那几年抗洪抢险的经验,他从雨势和水势就知道不能待在原地了,杨磊往后面丛林劈开艰难的一条道,沿着一段石壁爬了上去。之前出来的那条路随时会塌方,已经回不去了,杨磊抓着几根树藤爬上了一块突出的平台。另半边是绝壁,除了这块地方,已经没路了。
杨磊靠在石壁上,听着山里隐隐发出的轰鸣,四周不时发出的沉闷的声响,那是滑坡的山土和下泻的水流。
他的搜救包已经在救村民的途中滚进了洪水,所有的装备都没了。杨磊苦笑。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先这样找个暂时安全的地方,一边等待救援,一边等这阵雨势过后,地面平静了,找办法出去。
可是抗洪的经验让杨磊也清楚,在山里,什么都说不准。他不知道身后这堵石壁能撑多久,如果爆发泥石流,比这大一倍的石体都可能冲垮。现在部队已经失去了他的准确位置,按照突发应急处理常规,部队应该已经撤离到了外围的安全地带。
暴雨冲刷下来,杨磊抹了把脸,反而挺平静的。
杨磊想,他要出去,一定要出去。
他还有必须要说的话没说,他还有必须要做的事,必须要见的人。
他已经仔细地观察过地形。虽然搜救包没了,没了最有效的自救和联络外界的办法,但身上还有些工具,能派上用场。周围不断有小面积的滑坡,这种滑坡有时也能冲出一条原本不是路的路。杨磊已经看准了一块突破位置,只等最佳时机。
万一运气真的那么不好,早知道该在战友带着村民出去的时候,至少让他们帮忙带句话。
杨磊苦笑着,看了看身后的石壁。
如果在这石头上留下点啥,说不定以后能被人发现。杨磊自嘲地想,却真的摸了块石块,转身在石壁上一笔一划,划了下去。
杨磊划下了两个字,想往下再写点什么,却停住了手。雨水冲刷过石头上的划痕,冲走了划痕上沾着的杨磊手上的血迹,杨磊被雨打得睁不开眼睛,他又划了下去。划痕转眼被冲没了,杨磊反复地划着,仍然只是那两个字……
等待让时间变得缓慢。杨磊靠在了石壁上,望着雨帘。
他想起了那个雪天。后视镜里,那个站在雪地上,一动不动的身影。
那天,他说,咱俩总不至于兄弟也做不了,你说是吧。
他想起了年三十那天,他们坐在平台上。他说,咱们约好过,那晚上去放天地响,记得吧。那晚上,我真挺恨你的。
他想起那一晚,他给房宇过生日。他说,选了道就回去好好走到底!……甭让我看不起你!!……
雨冲刷着他的脸。杨磊闭上了眼睛。
他想起了更久远的事情。那一年,那一天。
在乱世的舞台上弹着琴的人,噙着笑,拨动着琴弦。灯光打在他的身上,他唱着一首老去的歌谣,而他在台下望着他,听见自己的心跳,跟琴音一起生长……
房宇站在裂口对岸,脚下是塌方过的景象。
滑坡的山土、石头堆在中间,堆出了凭空出来的山包,断树乱石杂乱地压在上面,垮塌的巨大山石切断了通往山后的去路。
“杨磊!!”
“杨磊!!!……”
……
水流声、暴雨声吞噬了风中他的呼吼……
房宇看见了掩埋在塌土中的东西,从土中露出半截的绿色。房宇瞪着那东西,拨开土层挖出了它。
一个军用钢盔。
房宇盯着那钢盔,丢开了它,推搬压在土层周围的乱石,挖了下去。他丢开手中的石具,用手指往下扒挖……
杨磊从平台跳上一个滑塌冲出的缓坡带。这个刚滑塌的侧坡就是他一直在等的机会,杨磊没犹豫。跟战友下山时在一个安全的岩洞躲过,到岩洞就好办了。杨磊向着那方向艰难地找路。他打开了身上的迷你手电,但电已经支撑不了多久。
杨磊用刀劈开乱丛,微弱的光线在丛林中晃动……
劈了一会儿,杨磊忽然停住了。
风雨中传来被盖住的模糊的喊声,杨磊立即转向那个方向。那很可能是被困呼救的人,杨磊没犹豫,向那方向过去。
喊声渐渐近了,杨磊愣了一下,他隐约听出来,那是在喊他的名字!
“……我在这儿!”杨磊反应过来,那也许是来找他的战友,杨磊也高声大喊,不知道对方能不能听见。
对面的声音急促、狂乱,直向着他而来……
杨磊听清了那声音。杨磊忽然站住了,僵直了脊背。
杨磊以为自己听觉出了问题。
他僵硬着,不敢置信地听着风中渐渐清晰的呼吼,直到丛林那头传来急锐的劈路的响动,直到杨磊完全听清了那个声音……
……杨磊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他惊呆了……
他疯狂地砍枝冲进了那片乱林,荆棘划破他的衣服划下道道血痕,杨磊什么也感觉不到……他冲出了棘丛,站在林中的空地,他看见了暴雨中迎面而来的身影,杨磊呆了……
他傻站在那儿,觉察不到周围的一切,一截翻斜断裂的树木垮倒,从山侧砸了下来,他被人一把扯了过去,断树翻倒在他身后,杨磊被用尽全力地抱进了一个胸膛……
雨柱倾盆而下,河谷洪流奔涌,整个大山都在嘶吼,震颤了脚下的大地。在山的轰鸣中间,在天地的震颤中,暴雨冲刷着两个紧紧拥抱的人。
他们的脚下是随时会滑塌的土地,头顶是随时会冲下的洪流,他们却像仍然置身于那座美丽、宁静的庭院,在阳光下的梧桐树下,在灿若云霞的紫藤花香中,相拥唯一的彼此……
那一天,那样的情形下,那只是一个短促的拥抱。
可在杨磊多年后的记忆中,那却是他和房宇最久的一个拥抱。长得仿佛一生,一辈子。
房宇满是泥浆和血的手捧起杨磊的脸,用力抚摩他的脸颊,仿佛一放开他就会消失不见,杨磊的手指陷进房宇脊背的肉里,所有的感官,都陷在房宇的眼神里,杨磊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千言万语像狂风暴雨涌上他的胸腔,杨磊却只听到自己喊出了一句:
“……你疯了?!……”
杨磊颤抖的声音在雨中飞散……
“咱们回家。”
房宇紧紧抱住他的肩膀,房宇一字一句……
他们那一刻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杨磊在之后很久竟然出现了记忆的断层。那仿佛一个空白,在他过度冲击的大脑里。杨磊知道自己记得,记得清清楚楚,却在他脑海的深处,被放在最深的地方,只有自己才能碰触。
他们离开了那里,离开了那个危机四伏的丛林。
一颗信号弹,飞向天空,夺目明亮的光团,在人们眼中炸裂。
地面上的骚动,螺旋桨的转动,救援队的急发……
当天,全国的电视新闻播报了灾区的消息。灾区雨势一度急骤,形势严峻,但幸运的是没有引发泥石流和大规模山体塌方,给抢险救援争取了时间,受灾群众安全疏散转移……
直升机缓缓降落,狂翻着地面人们的头发。
巨大的噪音,在杨大海的耳边震耳欲聋,狂敲着他的心。
人群在焦急地等待,在终于看见那两个身影时,爆发了欢呼……
医护人员冲了上去,陆政委和官兵们冲了上去。
杨大海迈动不稳的脚步,趔趄地向前……
杨磊醒来的时候,看见的是医院雪白的天花板,鼻子里是消毒水的味道。
他怔忪了一瞬,反应过来自己在什么地方,猛地坐了起来。
“睡醒了?哎你小心,挂着吊针呢!”小护士赶紧过来调整吊瓶。
杨磊急切地看四周,这是一个单人病房。
“他呢?”杨磊劈头就问。
“谁啊?”小护士不明白。
“和我一起获救的!他人呢?!”杨磊几乎是用吼的,吓得小护士愣住了。
在杨磊发出了房宇搜救包里的信号弹后,一直在附近盘旋的直升机当即找到了他们的位置,空吊将他们带离险境。绞车升降吊索将他们带进机舱,救生员、医护员围绕了他们。
杨磊挨在房宇身旁,手紧紧地和房宇十指紧扣。
杨磊陷入了昏睡。他已经几天几夜没有合眼,当他靠在房宇怀里,被房宇揽住的时候,那猛然放松的安心感让他瞬间跌入了黑暗。在他昏睡过去时,他还紧紧地拉着房宇的手,不松开。
他怕他一睁眼,房宇就会消失。他还有太多要说的话,必须要说的没来及说完的话……
在吊索上的救生员落地前,房宇答应过他。房宇说,什么都别说了……等活着回去,我都听你说……
“他啊,白天还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