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首,天机、天权、摇光、擎火、擎铃、红鸾,八房九妻,各自坐开。
各房调度的花使,站在夫人们的身侧;而每一房的儿女自站在母亲身后。
璇玑、火铃、红鸾各有不满十岁的子女,按沈府惯例可不必到场。
成年子女中,沈池亭为扶桑震伤,沈机慧自割腕脉,沈微止按例不到场。
洋洋洒洒,沈府少爷小姐,共到了二十三人。
四五十人一挤,将个宽敞的存诫堂排得满满当当,只空出了中间一块地方。
沈微行踏入存诫堂。
中间那一块空地,似是专门为她所留。
“见过各位庶母。”
她在堂中站定,简单地问好。
桀骜不逊本不是沈微行素来所为。
她更愿意谨守以礼,少起争端。
但人非圣贤,亦不是草木。
修心炼骨,亦非一昧委曲求全。
该拿出身份的时候,便拿出身份。
堂上诸位夫人,面上神色,如一台大戏。
“庶母”二字,不知在各自心中,激起了何种波澜?
沈微行带些快意地看着。
乔璇玑面上不豫神色最为明显,亦不隐藏。
“可否解释一下今日之事?”她高高在上地开口。
“我也想请二娘解释一下今日之事。”沈微行直视座中,寒芒如刀,毫不掩饰。“我在书房,为何会有侍卫进来?龙池的戍卫,是怎么回事?那人为何戴住人皮面具,假冒天颜?”
她看了一眼高坐的沈阁月,语声中带了一丝嘲讽,“又或者,此人本来准备找贵妃试试手气,却误撞上了我?”
沈阁月拍案而起。
“你说什么?”
“贵妃娘娘息怒。”沈微行并不擅长吵架,“我说什么,您心里清楚。”
“沈微行,你实在是太无礼了!”沈阁月美丽的脸孔都扭曲了起来,“来人,给我掌嘴!”
“这里是沈府刑堂,沈阁月,你要以什么身份传刑?”沈微行鲜少如此反击。
人不能总不顾一切。
但亦不能总是顾虑一切。
逼到尽处,便是痛快。
“阁月你先坐下。”乔璇玑是身份上唯一能够压制沈阁月之人,见此情状,只好开声。
沈阁月虽已得册封,但毕竟尚未入宫。
就算入了宫,在此沈府刑堂之中,也不过是沈微行的庶妹。
论家法,她动不了沈微行一根寒毛。
若论国法?
那更是缥缈难寻。宫妃被外人轻慢,要帝王作主赐罪,才合乎礼仪。但今世今日若皇帝真在此,还有人能奈何得了乔从嘉心尖上求之不得之人?
乔璇玑以退为进,“那便请龙池姐姐叙述一下今日之事,给大小姐一个交待罢。”
龙池夫人站了起来。
她身后沈池岸、沈池亭两子都已长成,华丽俊美,英姿飒爽。还有一名幼女沈池鱼,娇怯地被兄长们护在中间。
原本龙池还有比沈微行沈微止更年长半岁的长子池央,却不幸于七岁夭折。
她轻描淡写地开口,“如此暴雨,龙池后头好几间靠山的房屋失修,戍守之人多在后面看着。大小姐一早前来领受闺训,我写了千字多的教诲,用心良苦,交她在小书房抄习。不久凤阁妹妹与贵妃娘娘来走动,我们几人在堂中说话,忽然就见闲姑娘——咦,她人呢?”
“她未入门,不算沈家的人。”沈微行道,“所以没叫她来。”
沈阁月又是一声冷哼。
沈微行冷笑了笑。
并未故意讥刺于你,你却偏要将本就不够宽广的心中,装满各种妒忌。
纵然耀武扬威,又有什么快活?
“龙池姐姐你继续。”乔璇玑自然不愿深究丁闲之事。丁闲是从璇玑殿中去往龙池,若要追究,她自身也要寻借口、对口供,是甩不掉的麻烦。
“……总之,闲姑娘向着书房那里而去。我们亦赶过去,在书房门口吵嚷了起来,然后,便见大小姐推门而出,手中持剑,未着内衣,直接披着外裳,头发亦是散乱不堪。”
她避重就轻,着重刻画沈微行情状。
沈微行都已懒得理会这样的伎俩。
“阁月以及凤阁姐姐所见,是否亦相同?”乔璇玑循例问。
沈阁月冷冷点头,补充道,“当时丁闲与阁晴可能由于年纪幼小的关系,不知为何起了口角,丁闲还一时不慎自己滑倒在雨中,动静颇大,但却不见大小姐从书房中出来。我当时便同母亲以及二娘开玩笑,说,大小姐难道在书房中私会情郎么?然后便见她推门而出,而里面那位情郎,才刚刚身首异处,热血犹红。”
这段便是用心恶毒,与沈修竹之前猜的一般无二了。
乔璇玑又转向沈微行。“书房中发生了何事,只有你一人知晓。”
沈微行简单回答,“有人闯入,我本欲扬声,却见乃是圣上天颜。参拜之后,那人道,不喜欢阁月,喜欢我。然后要求我侍寝。”她看了一眼表情微妙的沈阁月,“我坚拒,推搡之中,被他扯得衣衫散乱,但却也看出了他戴住人皮面具。于是取下壁上古剑,将此獠击杀。”
沈阁月冷笑一声,“大小姐所说的人皮面具,便是这一块了。”
她从座前案上拿起一物,“沈云雾。”她喊了一名身量高大的侍卫,将人皮面具交过去,“戴上我们瞧瞧。”
——心思动得好快。
沈微行看出其中玄机,不禁暗叹。
人皮面具已经换过一块。
那一块,是巧夺天工。这一块,却似是而非。
戴上面具的侍卫,与乔从嘉也就在像与不像之间,绝无什么鱼目混珠之虞。
众人皆都熟识天家。
一时间私议窃窃。
“按妾身看,”龙池适时出声,“此面具并不相似,且要制人皮面具,必要取得所扮之人的五官尺寸,非常人可得。或者也有一个解释可讲:莫不是大小姐仰慕天威,见了有五分相似之人,便情思颠倒,以至于使登徒子有机可乘?”
这句话已经十分恶毒。
沈阁月的补充却更为下流。
“又或者,根本是哪家姑娘,思慕如此容貌之人,故意叫情郎戴上,好叫她一解相思之苦?呵。”
沈微行已经懒得辩解。
在此家中,每一步,都好像在走奇门珍宫。
输赢之间,何必解释。
☆、(20)冰清玉洁
刑堂之上灯火明灭。
天色全黑下来。
沈微止却已与丁闲失散。
珍宫之中,竟有乾坤合道——男行乾,女行坤。
两人约定,在合道顶端相会。
但沈微止等了许久,亦不见丁闲出现。
是继续前行去寻沈嫦?
还是折返去寻丁闲?
沈微止在原地踱步。
又片刻。
他终归从袖中取出记笔,打算留字丁闲,独自前往。
珍宫只可困人,丁闲哪怕被囚其中,按照奇门定数自保,亦可无恙。
但沈微行却等不得。
匆匆之间,尚只写下“闲”之一字,便看见坤道有人跌跌撞撞向外走来。
沈微止冒死闯前一步。
男子踏上坤道,坤道立即有所反应,气劲卷压而来——沈微止硬抗。
幸好只是片刻,他已接到丁闲,两人双双退了出来。
沈微止转头吐出一小口鲜血,用衣袖擦净,然后来看委顿在地几乎失去意识的丁闲。
沈微止拍她面颊,伸手捏住丁闲腕脉,助其稳定下与命星之间的联接。
星辰闪烁。
丁闲长长出气,缓缓睁开眼睛。
“怎么回事?”沈微止凝重问。
“……真是算、无、遗、策。”丁闲的眼睛里怒火熊燃。“有人动过手脚,坤道那一段不是珍宫布局,而是镜像,我几乎被噬。”
“怎么会!”沈微止不可思议,“姑奶奶虽闭门不出,但父亲却每月还是会来请安——”
明白了。
国师若来,走的是乾道。
但若有人要来寻沈嫦救助长房,那十有八九便是女子。
所以在坤道布局即可。
“若是我的奇门再弱一些,怕是已经死无葬身之地。”丁闲后怕地吸气,“又或者,若你不曾进来拉我,恐怕我也支持不到终点。——你踏入坤道?”她睁大眼睛看沈微止。
“我无事,片刻而已。”
“你疯了?片刻也会震伤,再严重一些,你就会终身绝嗣!”
“我不会。”沈微止已经自查过身体,“还未和你圆房,不会那么悲凄。能起来走么?”
丁闲赶紧起身。
她若不能支持,沈微止或者会背她进去。
家族的最长者,夫君的姑奶奶,她会努力直立地去见。
“为何她们能如此缜密周全,料定我们的一举一动?”丁闲节约体力,不再破阵,只是追随沈微止而行。
“沈府最擅心机之人,在他们那边。”沈微止淡淡答。
“是谁?沈阁月?她长得不像啊。”
“是个躲在后面的人。”沈微止解释,“你不太会留心他,但他能在暗处,算出你的一举一动。”
丁闲在脑中梭巡一圈。“真的猜不到。”
“阁月的弟弟阁风。”
“沈阁风?”丁闲努力回忆。
“是。他是三房唯一男丁。”
——是了。
那日堂前,华丽而骄傲的是二房的池岸池亭兄弟。美貌惊人的是阁月,阁月的小跟班是阁晴。坐轮椅的是沈门子弟中唯一的残疾,沈机敏。机敏的妹妹机慧是劲装束发女子,与她一起的少年是四方幼子机颖。黝黑背剑的是权冲……
但是还有一个人。
一个明明在那里,丁闲却会将他忽略的人。
如墙角的暗影一般。
无表情,无动作,无言语。
只有一双幽幽的眸子,偶尔发出不引人注目的光亮。
沈阁风。
丁闲记住这个名字。
“我们到了。”沈微止的功夫半点也不含糊,奇门造诣在丁闲之上不少。
他携着丁闲,跪在一栋小小的茅草屋前。
“止儿携新妇,见过姑祖母。”
屋门推开。
年轻女子急急走出来,欲扶起沈微止。
“荀夫人在坐功课,不能见大少爷。大少爷怎么来此了?”
“辛夷姐姐,”沈微止软言恳求,“若无要事,我怎会闯珍宫进来这里?”
“七年前荀夫人已不再理会府中之事,恐怕很难……”
“——姐姐何不往阵中坤道一观?”丁闲忽然跪直了身子,斗胆开口。
“坤道?”沈辛夷不识丁闲是何人,将信将疑地抬头。
她是布阵之人,自有法门可以逆向查看。
看了片刻,沈辛夷忍不住踏入珍宫之中。
片刻之后回来,倒吸一口凉气。
“是谁竟下这么致命的毒手?”
“这两年都是玩命的。”沈微止苦笑,“早两年不也是?辛夷姐姐,烦劳设法,让我们见一见姑奶奶。——这是我的侍妾丁闲。”
“丁闲见过辛夷姐姐。”
“——你能从那里走出来,奇门很好。”沈辛夷端雅凝重,“快起来吧。我带你们进去便是。”
而刑堂那边,已然进行到预料中的那一步。
面对脏水污蔑,沈微行只有一句,“我不认识,亦从未见过沈银针。”
沈银针虽是茶营侍卫,但所负责的是沈盘出行时的护卫之责。
内宅女子,大多不认识此人。
于是沈阁月在堂上悠然问道,“那大小姐现今必定是处子之身咯?”
沈微行并未答话。
她警觉到危险的气息。
但从何避免?
“若大小姐是冰清玉洁,”乔璇玑若有深意地看了沈微行一眼,“那所谓通奸必定是胡扯。侍卫闯入龙池之事,要好好追究戍卫之责了。”
沈微行隐约觉得,自己似在海上行船。
并无退路。
沈阁月已经问,“大小姐可愿一验?”
然后天机夫人很识时务地开口,“大小姐身份尊贵,要如何验法?”
——找到沈微止最为信任的兄弟权冲,哭诉沈机慧自残,要沈微止来的那个,就是她了。
于是凤阁夫人一如演练好一般,问沈微行,“大小姐可有守宫砂?”
并无他路。
沈微行看了一眼堂外。
不知微止与丁闲进行得如何。
亦不知道,如果真要杀出沈府,要走何种样的路途,去过何种样的生活?
她答,“有。”
“请移内室一观。”乔璇玑懒洋洋道,看住沈微行的眼神,似看住一只被猪笼草捕住的猎物。
——沈修竹绝不可信。
沈微行已经确认。
但上百人的沈府。
竟是处处都不可信。
人人想要自己身、败、名、裂。
二十年来,所有艰辛苦楚,并非她沈微行德行有亏,只不过是因了“大小姐”这三个字而已。
“等一等。”
该来的,总要来。
沈垂杨不知何时悄然离去,此时捧着一些衣服,款款走入来。
“婢子得了大小姐白日所着的衣物。”
陷阱圆睁双眼。
沈微行自投罗网?
怀中是临出门时,沈扶桑塞在手里的动魄。
血刃长四寸,宽五分。
“请各位夫人一观——这是外袍,下摆有喷溅样的血迹,颜色较浅,是大小姐诛杀沈银针时所溅的。”沈垂杨口齿清晰。
沈微行有些难堪地看着自己的衣物被一件一件展示人前。
“大小姐其时未着上衣,外袍直接贴身而穿。这一件则是当时所穿的长裤,可以看到,与外袍同侧,并未染上血迹,可能与大小姐身手敏捷,见血喷射而出,便避开的缘故。”
沈垂杨将长裤翻转来。
有深色血迹,斑斑于上。
——沈微行宁可捱一千下皮鞭,亦胜过此时此刻。
“为何这里会有血迹?大小姐,现今可是月事在身?”
乔璇玑轻咳,“各位少爷在这里,垂杨,你留心些讲话。”
“恕婢子死罪——各位少爷终有一日会在自己新婚之夜见到这样的东西。”沈垂杨磕了个头,将衣服呈了上去。
“大小姐。……大小姐?”
乔璇玑唤了两声,见沈微行并无反应,于是叹了一声。
“君兰,去准备壁虎。——微行,我们去内室,验你的守宫。”
“不必了。”沈微行断然拒绝。
何必配合这出早已编好的戏演下去。
壁虎一定有问题。
守宫一定被戳穿。
“我的确被那个贼人玷污。”沈微行淡淡道,似在说一句与己无关之事。“但我不认识也没见过他,绝不存在通奸之事。”
这是她最后的证供。
女子失贞,便失一切?
未必。
沈微行双手握拳。
站在那里。
便传诸于天下又如何?
若心如石,自无荣辱,明月清风,不过是渺渺途中,过眼之物。
若命如星,本无羁绊,春秋寒暑,亦不会更改那周天上的永恒光芒。
“我不是处子。”她一字字道。
“——但我无过。”
☆、(21)人谁无过
沈府存诫堂。
私语化为声浪。
知情的,不知情的,皆被震撼,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沈微行站在其中。
此时此刻,这便是她要面对的“天下”。
沈阁月递了个眼神给她妹妹阁晴——那女孩声音尖利响亮,足可在一片吵嚷中脱颖而出。
她高声道,“既如此,大小姐说自己并未通奸,便请拿出未通奸的证据来——”
沈微行挑眉。“那你说我通奸,又有什么通奸的证据么?”
“——你非完璧,就是证据!”
说道理已说不通。
听起来合理。
但却绝不公平。
沈微行心中洞若烛火。
但没有办法说服天下之人。
沈阁晴见沈微行沉默,便更进一步,“公主殿下明鉴,大小姐既抵死不认,看来只有严刑拷打,才能得出真相,给到父亲大人一个交待!”
……十六岁的女孩,说出这样的话,毫无窒碍,顺遂流畅。
却是沈琪开口为沈微行辩护,“大姐姐本是受害之人,拷打她?你没毛病吧?要拷打也该去传与沈银针相关之人,或是龙池当日戍卫才对吧?”
沈阁晴冷哼一声,“琪妹妹,沈银针素日孤僻,并不与人往来。”
沈琪冷笑,“你一个内宅女子,怎么却知道他素日孤僻的?”
“你——”两个妹妹针锋相对,剑拔弩张。
沈微行注意的却是,苍白而低调的男子,如一个影子般,不知何时已在沈阁月身边,悄然耳语。
——你又有什么招数要出,风儿?
她在心中默默问。
假设自己站在对立面,会做什么,怎么做?
依靠这样的沉默,来砥砺自己的心智。
变得更聪明,更强大。
沈微行默默思索,忽然想到,眼中流露出一丝恐惧光芒。
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