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靠这样的沉默,来砥砺自己的心智。
变得更聪明,更强大。
沈微行默默思索,忽然想到,眼中流露出一丝恐惧光芒。
但已来不及。
沈阁月咳嗽了一声,冷冷道,“大家都肃静——大小姐捱过父亲重刑,拷打她怕也是无济于事。但琪儿说得好,若有通奸之事,身边之人必定有所察觉;来人,备下十二轮回之刑,然后去紫微阁,传丁闲沈扶桑……如大少爷在的话,便请他同来见证。”
沈微行看住她美丽的脸庞。
沈阁月骄傲地一笑,居高临下与她眼神对视,“以防万一,请清松、垂杨、绿柳、君兰携侍卫一同前往。”
“清松,垂杨,绿柳,君兰。”沈微行复述这四个名字。
四名花营女使领命欲去。
铮然一声。
动魄出鞘。
“你们想去,怕是要先问过我的意思。”沈微行背对刑堂之门,垂首抬肩,动魄水平直指,封住道路。
乔璇玑霍然站起,“沈微行,在存诫堂出剑,你是要反出沈门么?”
“我是迫不得已。”沈微行的口气客气,而冷漠。
无论怎么做,怎么说,也保全不了自己和身边之人的时候。
那便用武力决定一切。
来世,或可得偿志愿。
“大小姐。”沈骏眉从人群中出列,“属下前去保护扶桑女使。”
他单膝跪了一跪,便出门而去。
沈权冲自人群中略退了半步。
天权夫人神色中有深深担忧与不舍,伸手去抓长子的手臂。
沈权冲已然推开,对着母亲屈膝一拜,然后转身。
一片诧然之中,沈权冲踏足刑堂门槛之上,向着堂内堂外聚集的数十名侍卫,朗声道,
“今夜之事,是沈门家务。茶营侍卫全部听我号令,退出存诫堂,回自己职守上戍卫。今夜所见所闻,任何一字,均不许对外吐露,否则格杀勿论!”
茶营侍卫轰然允诺。
成群散去,刑堂之中,顿时空旷了不少。
沈阁月气得将手中绢帕一撕为二。
“反了,造反了——你们都是要造反么?”
“权冲不敢。”沈权冲躬身一礼,“受父亲之命领茶营侍卫,此乃公务。稍后权冲作为沈门一份子的私心,月姐姐必能亲眼看见。”
沈微行持着剑,站在那里。
沈阁月无奈而慌张地看向沈池岸,低声道,“岸哥哥,亭儿被扶桑那个贱人所伤,我们之中最强的便只剩你了。”
沈池岸看一眼自己母亲神色,摇了摇头。
——沈微行挑战贪狼前夜,他已用下帖书,与沈微行相斗一夜。
沈门弟子,在获得沈盘亲赐的“六艺之巅”秘要之前,没有人会是沈微行的对手。
何况沈权冲亦是硬得扎手的对手。
自己阵营之中还剩下一个男丁沈机敏,是坐在轮椅上的残废,随父亲炼丹或是制一碗姜汤之类的或可,要打要杀,绝非易事。
一脸病弱的,沉默寡言的摇光夫人咳嗽了几声,站起来首次开口,“诸位姐妹,若国师出关,见如此家变,怕是不分立场,无论对错,都会伤他的心啊。”
乔璇玑见她开口,脸色一变,厉声呵道,“贱人,谁准你开口?”
葛摇光咳得厉害,只是垂首不语坐下。
与她邻座的红鸾安慰地拍拍她的手。
却听门口一声沉郁的宣告。
“无量寿佛!——摇光此言甚为有理,公主怎么听不进去?”
门口诸婢女等已然拜了下去。
“拜见荀夫人。”
满头白发,容颜却红润姣好,如同少女的老妇人,拄着纯银拐杖,被沈微止与丁闲左右搀扶,出现在存诫堂前。
夜风吹得沈嫦白发拂动。
乔璇玑之前骄矜肃杀之气一收,虽被斥责却一句也不敢驳,恭敬地站起来率群女眷行了参见之礼,一面道,“家宅不宁,惊动姑姑静修,璇玑惶恐。”
沈嫦并不理她。亦不理会一屋子行礼的大小女眷。
拐杖顿地。她只是看住沈微行持剑僵凝的背影,厉声道,“行儿,你要持剑背对姑奶奶多久?”
沈微行叹了一声,闭上眼睛。
动魄落地,她转身,深跪下来。
“微行不孝。”
四个字之后,她忽然失语,不知道该说什么。
眼眶中却有湿热感觉。
侧对她的是机敏机慧的幼弟机颖,他天真不怕人地咦了一声,“大姐姐,你怎么哭了?”
沈微行跪伏地上,肩膀颤抖。
沈嫦本欲斥责,却被她哭得心中不忍,前行一步,伸出苍老的手,轻轻抚摩她头发。
沈微行伸手抱住亲人,索性放开心中拘束,痛哭出声。
沈门上上下下,皆都静默。
自六岁开始,府中无人见过沈微行哭泣。
长房嫡女,本应是如何得意风华?
却被逼到了如何的地步?十多年步步艰难,有血无泪。
今日痛哭,似是将母亲昏迷之后,孤苦无依的痛苦,全部释放。
身为女子的脆弱与不甘。
为长姐的责任。
为人儿女对温柔抚慰的无声渴求。
对自身软弱的恨。
对爱的恐惧。
对自由的极度奢望。
沈微止在这哭声中,眼神如铁,扫视堂中众人。
堂上女子们不敢与他眼神对接,只是面容肃然,静听沈微行哭泣。
或者,这种聆听,也是身在刑堂中的某一种特殊的刑求?
沈阁月就首先爆发。
她捂住双耳,叫道,“莫要再哭了——沈银针已经被你杀了,便还要怎样?你的仇也报了,冲儿亦已经说过,今夜之事,沈府无一人可对外传扬否则格杀勿论,你还委屈什么!”
乔璇玑幽幽一叹,“阁月的话,众人听见了。俱都奉行,不得有违。”她向着沈嫦行了个平礼,“扰了姑姑静修,是侄媳妇无能——大家都散了吧,君兰,赶紧迎姑姑到我的明堂休息。”
她亲自下堂,温柔扶起沈微行。
“大小姐受委屈了。大少爷身子不好,出来吹了风怎么办,丁闲,快带他们回去吧,好好照顾着,需要什么药什么吃的都尽管告诉我。”
一场声势浩大的闹剧,便在沈微行惊天一哭中,草草收场。
——沈嫦是沈门唯一健在的长辈。就算沈盘,亦是多加敬重,沈嫦有令,俱都奉行。
再加此事本来就疑点重重,沈阁月等人不过是仗势欺凌,若真追查下去,恐怕不利的还是龙池之人。
是以沈阁月才急急了结此事算数。
——反正人在沈府之中。
有的是办法。
有的是机会。
☆、(22)天下有风
凤阁之中,龙凤两房之人齐集一堂。
“珍宫只动了坤道,没料到沈微止会突然出手,从乾道进去,我们算来算去,还是漏了这一点。”沈阁月看住沈阁风。
沈阁风安静地坐在那里起卦。
“天下有风。”他淡淡道。
“打什么哑谜?”沈阁月皱眉。
“天风姤。”沈池岸侧首去看,“第四十四卦。月姐姐不是连卦文都背诵不出了吧?”
沈阁月冷笑,“十五岁之后,我的专职便是做贵妃,沈门六艺于我如浮云……不过天风姤这种三岁开蒙的东西,总还不会忘记。嗯,姤,女壮,勿用取女?”
“不错。”沈池岸读出卦文。
——初六,系于金柅,贞吉。有攸往,见凶,羸豕孚蹢躅。
——九二,包有鱼,无咎,不利宾。
——九三,臀无肤,其行次且,厉,无大咎。
——九四,包无鱼,起凶。
——九五,以杞包瓜,含章,有陨自天。
——上九,姤其角,吝,无咎。
沈池岸笑道,“女壮,勿用取女——说得倒对,大小姐怕是嫁不出去了。”
沈阁月道,“此卦颇准,臀无肤,嘿。”
唯有沈阁风不语
“如何,风儿,你有什么看法?”凤阁仰重爱子。
“此卦包含内容颇多,但,终无咎。”沈阁风道,“若今夜是在九四之局,则我很好奇,有陨自天,会应在何事之上。”
“天……天子?”沈阁月咬牙,“府中之事,怕是迟早要传到宫中那位的耳中。”
“七杀国战事吃紧,他一时顾不过来。”沈池岸道。
“就算顾得过来,他这帝位全靠父亲支持才能坐稳,他亦不会公然站在父亲的对立之面。所以,于今之计,还是联络清松,预先在父亲面前站稳脚跟。只要父亲信我们,大姐姐,怕要再多尝几次臀无肤的滋味。”
“但,姑姑今次出关……”龙池夫人颇为忧心此事。
“她的事情,自有公主费心。”沈阁月扬眉,“我们的对手是大房,公主的对手却是七房。父亲娶七娘,便是为着压制公主;公主想找七娘的麻烦有多久了?七娘可让她挑到一丝错处不?莫要小看葛摇光,哪日紫微阁那位宾天,扶正的说不定是她。”
一句话说的龙池凤阁二人均是面上一寒。
“可是七娘当年怀孕饮酒,以至于失子,被父亲责罚之后,便终年病弱,从不出声。她的两儿两女虽然是贵重的双生子,但听鱼儿说,在师父面前,被公主房里那几个欺负得抬不起头。”沈阁晴见识短浅,“如此一房,有何威胁?”
“她母亲叫沈姮,与沈嫦一母同胞,是我们的嫡亲姑奶奶。她是父亲的正牌表妹,亲上加亲,这便是威胁。”沈阁月理这些关系易如反掌,“总之公主欠我们一个人情,她必然倒向我们,这是不争的事实。”
沈阁风忽然轻笑,“公主并未小看七娘。但你们千万莫小看公主——沈扶桑与丁闲为何好好地从璇玑殿冲去龙池?”
一句话惊醒梦中之人。
“你是说……”
“我明白了!”沈阁月恍然,“她就是墙头草,最好我们全体打得两败俱伤,她最满意。”
龙池夫人不屑道,“她又无子,拿什么跟我们争?”
“自然是拿八房那两位的整整六个儿子来争。当年八房能入门,不也是拜公主殿下一手所赐?”
府中情势,错综复杂。
人无亲疏,情无真假。
只剩下一个“斗”字。
其乐无穷。
沈微止陪在沈嫦身边,被迎去了公主的明堂说话。
丁闲陪着沈微行回到紫微阁。
不见沈修竹踪影。却看到沈嫦身边女使沈辛夷,正在沈扶桑屋里说话。
“大小姐。”沈辛夷见二人回来,起身见礼,“大小姐无恙吧?”
“没事。”沈微行垂眸,“令扶桑受伤如此,对不起。”
丁闲眨了眨眼睛。
沈扶桑微笑了笑,解释道,“这是我的亲姐姐。”
沈辛夷已对沈微行深深一礼,“扶桑多蒙大小姐照拂,辛夷无以言谢。”
“快起来。”
丁闲过去给几人倒茶,却见紫微阁外有戍卫人影闪动。
“先前我们进来的时候撞见了几个侍卫。”她若有所指地看了看沈扶桑。
沈扶桑并无所觉,随口答,“先前骏眉哥哥来过,说会保护紫微阁安危。大小姐,堂上发生何事?”
沈微行摇头,“没事。”
“大小姐既不愿意提,便早些休息吧。”沈辛夷起身,“婢子也告退了,怕荀夫人那里有事要吩咐。”
“你们真是姐妹情深。”丁闲遥望沈微行的房间,灯火利落地熄灭,才转头与沈扶桑说话。
“我们是普通人,若不是国师收养,大概早就沦落歌台舞榭,迎来送往了吧。”沈扶桑黯然闭目,“但我觉得,即使做了娼妓,恐怕都比做这国师府的少爷小姐来得好些。最起码,我们姐妹之间,才不会想尽各种办法去残害对方。”
“大小姐没有残害手足。”丁闲正色。
“是,我比喻不当。”沈扶桑道歉。
“不,我的意思是,大小姐永远挨打,却不还击,这是不对的。”丁闲眼中闪出精芒。
沈扶桑瞬间兴奋起来,“有什么好计划么?”
“暂时……还没有。”丁闲转了转眼珠子,“这个要从长计议。说回眼前,那日骏眉大哥带给你的书信,你可看了?”
沈扶桑茫然道,“看了啊,就是说天气冷暖不定,要多穿衣服,还给我列了些时令瓜果食物……怎么呢?”
“没事,回头也告诉我哪些瓜果食物,我去做些好吃的给大小姐。”
提及大小姐三字,沈扶桑立即上心起来,“大小姐她每逢闰月辟谷,平时爱吃不甜不辣,清淡可口的食物。你莫看她这样瘦,其实她很喜欢肉食,鸡鸭鱼肉,只要清蒸白切的,她都爱吃。”
“嗯。”丁闲微笑着答应。
第二日一早。
丁闲坐在院中借着天光,篦顺自己的长发,便见沈微行已结束停当出来。
“大小姐你要去哪里?”
“去龙池请安。”
“你还要去?”丁闲站起来。
“一事归一事。”沈微行淡淡答,“我既没事,为何要躲起来?该去哪里,便去哪里。”
“好!”丁闲被她说得热血上涌,“那我陪你去。”
“这几日怕是不会出什么事,你跟我一起也好。不过要快些——”沈微行随手接过丁闲手上的篦子,替她篦发。
“大小姐不会做菜,篦头发的手势却极好。”
“母亲的头发很美。”沈微行悠悠道,“我四五岁时很喜欢爬上爬下,又静不下心,母亲就搬了个凳子,让我站在上面帮她篦发。”
“呀。大小姐幼年一定很可爱。”
“是,我小时候就很漂亮——比他漂亮很多。”
“他?”
丁闲头不能动,斜眼去瞟,好容易看见沈微止换了件她没见过的颜色明艳柔和的衣服,走到院中。
他坐下来,笑着接口,“是,我小时候长得比姐姐小了一圈,头发稀疏,干瘦干瘦,像个小猴子一样。长啊长啊,长到十五六岁的时候,别人才终于觉得我和姐姐是双生儿了。”
沈微行笑道,“然后我便不再长高,他却一直长,我实为不忿。”
听他们姐弟两人闲话,丁闲忽然觉得,无论院外有多少惊风细雨,但至少这紫薇阁内的温情,已可温暖她的心。
☆、(23)沈门禁地
一场□,换来了十数日的平安。从龙池到凤阁,都不曾再为难沈微行。
紫微阁内,沈扶桑的伤势已经痊愈,最令她惊喜的乃是,沈嫦做主,将沈修竹调去奇门珍宫伺候,而叫沈辛夷前来紫微阁主持长房家务。
她们亲姐妹终可日日聚首。
“今日是到凤阁请安的最后一日。”丁闲取出随身的记笔,在随身的功过格上添了一笔正字。“然后就要去天机阁了。”
沈辛夷正指挥小婢女把紫微阁院子里经久失修的破败植物搬走,换上些赏心悦目的植物。
沈微行姐弟都不喜欢花,但是沈辛夷不理,直接问了丁闲喜欢什么花,丁闲很无聊地想了想,说牡丹。
所以沈辛夷就在院子里种了一大片牡丹。
此时还未盛放,不知道盛放时,若是沈微止再坐在院子里,被一片花团锦簇拥着,是什么景象?
“我不去。”
沈微行自外面回来,难得竟说出了拒绝的话语。
丁闲张大嘴巴,“大小姐终于决定要违抗国师的法旨了?”
“四娘与五娘是母亲的仆人。我过去请安,她们反而要见主仆之礼——四娘既已决心背弃我们,又何必相见?不如捎个信儿,让她谎称我去过了便是。”
“……这样啊。天机阁的那位坐轮椅的大少爷看起来一脸阴鸷的样子,机慧小姐……机慧小姐之前不是说割脉自残?然后还有一位小少爷,倒是生的眉宇开朗。”
“父亲已经知道慧儿在司南上动得手脚,凝儿受害,她难辞其咎。借个机会自残,一面配合龙池凤阁的计策,一面苦肉计免去后续父亲的惩罚,一箭双雕而已。”
“……其实大小姐心里如明镜一般,什么都清楚。”丁闲想了想,又问,“那其实去一趟也无妨啊?”
沈微行笑了笑,“过几日去。明日要出门。”
丁闲自座上跳起来,“贪狼有消息了?”
“好聪明。”沈微行心情大好的样子,随手折了一朵小小花苞递给丁闲,“今次我与微止一同行动。”
丁闲赶紧道,“能带我去么?”
沈微行沉吟片刻,“恐怕不行。今次只是去摸熟贪狼自己的行踪,他并未将凝儿带在身边。你的隐匿之术底子不够,怕会打草惊蛇。等到寻到凝儿行踪之后,正式动手,再带你去吧。”
“好,一言为定了。”丁闲欢快地转身,“大少爷的风氅有地方开线了,我赶紧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