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大大惊失色,“娟儿,娟儿!”
“趁我替你维持此局不破之时,下这种阴手,贪狼,你还真是狡猾狠毒。”
沈微行叹息。
贪狼眼芒如蛇,“凝儿绝对不可以被你带回去。我贪狼,绝不可败!”
“只可惜,你非败不可。”
沈微行再不犹豫,转身奔了出去。
匈奴大军入城。
那垂髫少女不知何时,从院墙上跌落了下去,被一群匈奴人抓到了马上。
阮大横抱着面如金纸,呼吸微弱的张娟儿,手足无措。
沈微行轻轻推门。
“这是解毒灵丹。”她递给阮大,“莫要问我是谁,快快给她服下。”
“多谢……多谢英雄相救!”
既然贪狼已不理会逻辑。沈微行亦直截了当。
张娟儿服下灵丹,慢慢舒缓过来。
阮大携着张娟儿,向沈微行叩首相谢。
“莫要谢我,便趁乱出城吧。”
城门就在眼前不远之处。
满地横尸。
再无人看管。
离了这里,江湖高远。江南,巴蜀,岭南,沧海。
何处不可去?何处不可逍遥?
眼看沈微行即将嬴下此局,丁闲心中大喜。
忽然全身一僵。
冷森森的兵器,不知何时,贴在了丁闲后颈要害之处。
一个丁闲极为熟悉的女声,带着浓重的倦意和悲哀。
“小闲,让我进去。”
☆、(37)命局已定
丁闲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
她一点一点,扭头。完全不顾那冷刃随时有可能刺入她身体,夺取她性命。
“凝小姐……”她的声音已经因为震惊而变调。
“小闲,开阵,让我进去。”沈权凝一身宽大衣裳,站在石梁边,面容憔悴,眼神中却有丁闲从未认识过的一种坚定。
——沈权凝再不是少女模样。
丁闲盯住她隆起的腹部。
“若你不开阵让我进去。”沈权凝反手,将长剑架在自己脖颈之上。“便只有,一尸两命。”
丁闲看了她片刻。
沈权凝手很稳。
没有一丝颤抖。
她只有默默地开阵。
阵法洞开。
沈权凝盘腿下来,灵台一灿,遁入其中。
丁闲浑身都在颤抖,看到对面的白猿鹦带着讥笑看她。
丁闲知自己已犯下守阵护法之人所能犯下的最大错误。
“想走嘛?”贪狼出现在空荡荡的城门口。
他披上了一件卒字服色。
“还有一个守城的卒子在此,谁能越得过去呢……”他忽然盘腿做了下来,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一个二胡。
江湖悲风。
那二胡拉得如泣如诉,似有如江河海潮一般的眷恋,与不舍。又似天地之间一切的痴情,都汇集在了此地。
沈微行亦不禁听得动容。
“贪狼,局要破了。”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贪狼淡淡吟道。“要想出城的话,不如踏过我的尸体。这江山血红,亦不多我一人,亦不少我一魂。千万魂魄,炼成这神州啊。”
“他是什么人?他在说什么?”张娟儿害怕地靠入阮大怀中。
“老夫是说,你们所情生梦死之世界,乃是老夫所化。老夫情生梦死之世界,又是谁人所化呢?”
“不过是个疯子,说些疯言疯语罢了。”沈微行望了望天色,“我认识那个疯子,我带他走。……你们亦快快离开这里吧,这天,怕是要塌了。”
阮大与张娟儿虽然不解,但亦依言,向着城门出去。
沈微行动魄出鞘。
“贪狼,斗剑如何?”
天上黑云聚集。
隐约有雷声轰轰。
“不愧是沈大小姐。上次,竟输给了我,怕也不是老夫之力。”贪狼仰头,啪嗒,啪嗒,冰凉的雨点落在他面上。
“前事不必再提。先出去,再慢慢叙旧,或是生死相斗,如何?”沈微行循循善诱,同时却亦封死了贪狼每一个可能移动的角度。
“不,我们不出去了。”一个女子的声音从城外传入来。
沈微行与贪狼同时大惊。
动魄划开天边密云。
沈微行向上看了一眼。
丁闲心中一抽。
沈微行以为自己遇害,所以才有他人闯入局中么?
“大姐姐别来无恙?”
局中的沈权凝,竟着了一身极其艳冶的红衣,与张娟儿之前的嫁衣,是一色一样的血红刺目。
她缓缓拜了下来。
衣袂被漫天风起,如仙姿一般。
“凝儿……”
沈微行还未回过神来,却见贪狼已经起身,趋近沈权凝,狠狠一个耳光抽了下去。
“你来这里做什么!”
“贪狼。”沈微行不知为何,竟未阻止他举动。
或许,是因为沈权凝的眼中,那种浓得化不开的……
爱意。
沈权凝深爱贪狼。
沈微行忽觉手心冰凉。
“我来此地,是想与你同留在破局之中。”沈权凝被那一掌打得唇边流血,衬着白玉一样的肌肤,乌云一样的秀发,艳烈景象,叫人动容。
贪狼反手又打了她一掌。“谁许你这样做?”
沈权凝笑着看住贪狼,“我自己。”
轰然一个响雷。
紫电劈开天穹。
城门与城墙上,出现裂缝,大地摇摇。
“是要地震了么?”张娟儿娇柔地问。
“痴儿。”阮大亲密地啄了啄他幻影一般的爱侣,“就算天崩地裂,你我亦在一起,有什么可怕?”
张娟儿点头,“奴不怕。”
“我亦不怕。”沈权凝温柔握住了贪狼的手。“只要和你一道,在偌大世界之中,或是在玲珑格局之内,又有何妨?”
贪狼忽然转头。
他在流泪。
沈权凝从身后拥住他。
沈微行眨了眨眼睛。
——随着泪水的冲刷,贪狼的一张丑脸,竟然慢慢……溶解了?!
人世间从未有其他人见过的,贪狼的真面目露了出来。
原来那张丑陋的人皮,不过是他孤傲的遮掩。
真正的贪狼,浓眉入鬓,脸若刀裁,岁月流淌之下却并无半分痕迹,英俊,而好看。
“原来如此。难怪令得凝儿动心。”沈微行在地动山摇中欣赏了好半日,才悠悠开口。
“不,不是这样的。”沈权凝用衣袖帮贪狼拭干泪痕,“大姐姐,凝儿并不是因为这个才喜欢的他……他带走我之后,对我极好,说他的事情给我听,他说因他长得丑,所以没有人喜欢过他,也无人对他好。有一天晚上,我喝了一点酒,忽然同他讲,我来对他好,我来喜欢他,好不好?” 沈权凝虽在同沈微行说话,眼里却只看住贪狼。
贪狼哈哈一笑。“凝儿是头一个,对着我这张伪造的皮囊,仍不嫌弃,愿与我相对一生之人。”
沈权凝点头,“我喜欢他的才华,喜欢他聪明多智,亦喜欢他心高气傲。看着他快活,我便会开心地笑出来。若看到他愤懑,我亦觉得胸口透不过气。后来我们好了,他给我看他的真容,我却恼了,恼他哄骗于我。”
贪狼悠悠道,“二十年前,我也曾有过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日子。但时日一久,我不禁怀疑,若我换了一张丑脸,又当如何?结果那些原本软玉温香的红颜知己,却均是惊惶失态,弃我如敝履。之后我便索性以此相貌修行,一心争命,淡看儿女□。未料到已过不惑之年,却能得凝儿的一片真心。苍天对我不薄,这二十年禁足山林,积压在心底的愤怒与不甘,便因凝儿的一颦一笑,化去无踪了。”
沈微行低头看看手中之剑,又抬头看看身外之局,只有苦笑。
“既是两情相悦,何不坦荡相告?”
“——因为凝儿有了身孕。”
沈微行一窒。
贪狼冷冷道,“大小姐可能保得住我们的孩儿?”
沈微行不用想便可以给出答案。“我不能。”
贪狼道,“若我今日将凝儿交你带回,恐怕明日,便要择地为我们的孩子立坟。”
沈权凝道,“母子连心,大姐姐,凝儿必与腹中孩子同生共死。……故而,凝儿不能回去。”
“所以你们就苦苦隐匿,不过是想待凝儿顺利生产?”
“只要她们母子平安,贪狼死不足惜。”贪狼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沈微行长叹一声。
大地震动。
地崩天开。
“大姐姐快些离开吧。”沈权凝与贪狼手拉手,似是心意已决,“此地局破之后,便是我与他百年相守,白头偕老之处,再无人会阻碍,再无人会反对了。”
“破局真能相守?”沈微行忽然语声坚定,“从此你们在局内无一丝异常之力,而局内种种人事幻化,亦不可控。不过是又一遭人世艰苦。这艰苦,却还无穷无尽,无法消除。这真是你们想要的结局么?”
沈权凝摇头,“凝儿宁愿在此受苦,也不愿同他分别。”
“一起走吧。”
沈微行身形如鬼魅一飘。
沈权凝不及说什么,就被她攫在手中。
贪狼下意识伸手去拦阻。
沈微行手中短剑一挑。
沈权凝的衣带如红云般卷起,卷住贪狼的小腿。
“丁闲,开局!”
大地怒吼。
地面裂开巨大石缝。
丁闲的下唇已咬出血迹,但手中丝毫不乱。
对面白猿鹦亦十分配合。
黑雾与紫芒一闪而开。
盘坐在石梁上的沈微行缓缓睁开眼睛。
倚坐在丁闲身边的沈权凝亦回复知觉,面上犹有泪痕。
又过片刻,贪狼亦醒来,直视沈微行眼眸。
“为何要将我们强行带出来?”他语声怨毒。
“算了。”沈权凝幽幽开口,“贪狼,你我今世缘分已尽……来生,还要不要相见?”
“凝儿。”贪狼黯然道,“是我误你。生生世世,若苍天有知,我愿为犬马,为你看家护院,保你一世平安。”
“未料到贪狼也说得出这么叫人头皮发麻的话。”沈微行忽然站了起来。“来生事你们还有大把时间,可以慢慢商议。”
她向下俯视,眼中竟带着一丝决心已定的笑意。
丁闲看得心中猛跳。
“大小姐?”
沈微行指一指命局。
众人低头去看。
大地震裂,地龙翻身,城门自西向东,绽开巨大裂口。
阮大与张娟儿,便坠入了裂口之中。
两人相抱相依,面上含着笑容,闭目消失在漆黑深渊之底。
其时,距城门,还有十步之遥。
“我输了。”
沈微行平静道。
贪狼和沈权凝俱都现出不可思议之神色。
贪狼声音哑暗中,含着一丝无法相信的狂喜,“你,愿意放过我们?”
沈微行摇头,“不是放过你们,而是胜负已定。若此局不败,我放过你们,山下重重包围,你们又要如何逃脱?”
“大姐姐……”沈权凝跪了下来。“凝儿与腹中孩子,谨铭大姐姐今日之德。”
她虔诚叩拜下去,“因缘往复,必不成空。若有能酬报之日,自见分晓。”
“凝儿。”沈微行凝视她眼眸,语声温柔,“我很高兴,你能找到可托付之人。你若一生幸福,我又何须酬报?”
贪狼起身,深深看了沈微行一眼。
“依大小姐行事之风,天地之间,若有所求,均是唾手可得。——贪狼携妻儿就此别过。”
“各自珍重。”
一男一女,一猿一鹦,沿着丁闲的身侧,一步一步离去。
丁闲反手一摸,才发现自己满脸都是眼泪。
沈微行低头,目送贪狼与沈权凝,下了石梁,到了山谷之中,再沿住清溪,一直走出了视野。
——山谷中春来繁花似锦。
☆、(38)月上中天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
丁闲烤了一只鸽子。
递给沈微行。
沈微行撕了只腿下来,将剩下的还了回去。
“大小姐。”丁闲怯生生问,“大少爷的飞鸽传书,就这样被我们撕了,真不要紧?”
“我不理他,他自然会先回去。”沈微行淡淡答。
“那,我们……回去么?”
“自然要回去。”
“回去怎么交代呢?”
“——我正在想。”
丁闲了解到,原来沈微行亦不是事事算无遗策成竹在胸。
她眉头紧皱,很显然,想不出来什么太好的办法。
“不如,跟老爷实话实说?”丁闲小声提议。
“要看是否有机会。”沈微行轻叹,“此事或可告知父亲,但诸母方面,绝不可透露一丝实情。”
“丁闲知道。”
“父亲必不相信我落败。”沈微行喃喃道,“你是唯一在我身边之人,若是逼问起来,你想瞒亦瞒不住。”
“那怎么办?”
“或者,你去找凝儿,不必跟我回去了。”
“不行!”丁闲吓了一跳,“怎能留下你一个人面对?”
沈微行笑了笑,“应该说,怎能让你还未圆房,就与夫君分离?——等我再想一想。”
沈微行二度负于贪狼。
……丁闲相信,此事已经天下尽知了。
一路二人昼伏夜行,耳边便有不少传言。直到沈府已近,在上次与沈微止停留过的农家菜馆用餐时,竟连菜馆老板,亦在跟客人商谈此事。
“女娃儿就是不行啊……国师府的脸都要被丢尽了。不明白为什么国师大人总派她出战呢?”
“听说那位大小姐实力不济还是其次,还是个,□啊……”
沈微行面色不变,该吃什么吃什么。
丁闲却觉胸中气恼,不知不觉竟吃了整整三碗饭。
“多吃些,预留体力。”沈微行淡淡揶揄。
丁闲叹口气,“你真的决定了,要这么干?”
沈微行点头。
两人吃完上马。
白马惊风。
片刻驰骋,便可远远望见国师府邸建筑。
转到直通往帷幄纵横牌楼的大路上,薄雾之中,便可见到茶营侍卫分列两排,前来迎候。
沈六安策骑当先,“大小姐,国师已在存诫堂等候。”
两列侍卫,隐约间有包围之势。丁闲控马技术乃是此行前速成,十分粗陋,两边马匹一夹,她□马受惊,几乎将她抖落下来。
沈微行只当看不到,淡淡问,“只有父亲一人么?”
“公主与诸位夫人俱在。”沈六安低声道,“连大少爷亦被请到了堂上。此外,大小姐,堂上已传了十二轮回……今次恐怕难以善了啊。”
沈微行望了望前方,“既如此,为免父亲等待,我直接骑马进去吧。辛苦你们。——丁闲,过来。”
丁闲求之不得地从她的小矮马上爬下来。
沈微行伸手将她拉到自己马上。
马鞭轻扬。
她加速而起。
沈六安凝望沈微行马上风姿,浓眉紧皱。
存诫堂上众人都是凝神静气,不敢出声。
忽然前方有人来报,“回禀老爷,大小姐……大小姐……”
“不是说到了路口了么?怎么那么久还没来?她怕了?”璇玑懒洋洋地睁开眼睛。
“回公主,大小姐已经进来了。”
“人呢?”
“……大小姐她……”侍卫咕咚一声,双膝跪地,“她策马直入,穿过紫微阁,进了禁地!”
乔璇玑大惊失色,“禁地?你说的是,沈门禁地?”
沈盘从中央椅上立起。
他身躯清瘦,但威仪之盛,一语未发,瞬间便令乔璇玑肩膀一抖。
“真是我的好女儿。”沈盘淡淡拂袖,“所有人都散了吧。——若有人想学她,随时可以自便。”
众人黑压压跪了下来。
“女儿不敢。”“儿子不敢。”叫得凌乱。
沈微止面色苍白,孤零零坐在那里。
忽然想到什么,转头问堂下侍卫,“丁闲何在?”
“回大少爷,大小姐与闲姑娘并骑一马,将闲姑娘一起带了进去。”
“……明白了。”沈微止深深吸气,抬头看向父亲。
沈盘看长子一眼,“你随我回丹鼎轩,陪我用晚膳。”
沈微止只得答是。
沈盘带走沈微止。
存诫堂上种种人等,面色各异。
沈琪站在存诫堂门口,向住紫微阁方向眺望,“策马直入,擅闯禁地……大姐姐真是潇洒!”
“潇洒?”沈阁晴冷笑道,“三日之后,若父亲不放她出来,沈门长女,就是我姐姐了!”
“哦。”沈琪翻了个白眼,“那便祝你姐姐美梦早早成真。”
沈门禁地。
夜色如水。
丁闲绞了一把冷水,覆在沈微行额头。
沈门禁地是个很奇妙的地方。以丁闲的薄弱功底,不过觉得周身不适,透不过气。但沈微行一入禁地,便几乎从马上跌了下来。
禁地是一片景致颇为不错的野竹林。竹子生得茂密,遮天蔽日;其中更有一间小小竹屋,丁闲赶忙将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