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万不要,我会一头撞死的。”丁闲吹灭蜡烛,“我心里憋得难受,才忍不住说说。”
沈微行无奈道,“我没有这样的经验,所以实在不知道怎么帮你。”
丁闲嘤然出声,“大小姐想要什么人的话,根本不需要做什么,看他两眼,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了。岂会明白我这种容貌平凡的小女子的窘境?”
“容貌不是重点。”沈微行伸手抱住光溜溜的丁闲,触手一片清凉。“阁月美貌,但从嘉一点也不喜欢她。”
“听起来倒也可怜。你抢了她丈夫,难怪她针对你。”丁闲被她抱住,有种悖逆天伦的错觉。
“与我无干。是她姿态气度,并不足以撑起容貌的美丽。丁闲,多修内丹,则气自雍华;多读书籍,则言自从容;多练奇门,则态自盈丽。”
“大小姐说得真好。”丁闲钻入她怀中。“月小姐真傻,若能真心把你当做长姐,听你教诲,岂非受益良多?”
沈微行却轻轻阻住了丁闲投怀送抱的举动。
“大小姐也不要我?”丁闲如小兽乞怜。
“不是。今夜大概不宜熟睡。”沈微行坐起身来,拂手燃灯,“你口中那位傻姑娘,又往这边来了,今次夜深,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子夜已过。”
沈阁月难得换了一身简单衣裳,直接推开紫微阁的院门,孤独一人站在院中。
“沈阁月今日满双十之岁,离闺阁之位。但入宫之前,在沈府尚有最后一个心愿未了。”
一张书简,直破窗而来。
沈微行单手接住。
“日出时分,校场斗命。沈微行,这是我所剩的最后一张帖书,出阁之前,先了心愿。”
隔着窗,沈微行扬声道,“月儿,你这是何必?”
“你觉得我斗不过你?”
“以你水准,我要让你,亦不知从何让起。”
“那便狠狠给我羞辱,让我知道天高地厚,从此可以谨言慎行,在宫中安身立命,有何不好?”沈阁月冷笑,“卯正是我入宫吉时。你我斗命一毕,我便直接出府入宫,不需额外相送。”
“……你有帖书,照规矩我不能拒绝。”
“好。”沈阁月妩媚一笑,“若我得胜,我要始皇宫器。”
“可以。若你落败呢?”
“若我落败,大姐姐要怎样,便怎样。”
“我能要你怎样?”沈微行无奈道,“你若落败就乖乖入宫去,勿再惹事生非便是。”
“成交。”
沈阁月几乎是哼着小曲离开的。
对面沈微止房中亦燃起灯火。
丁闲皱紧眉头,“实在想不通,她要做什么。真的是想要簪子想疯了么?”
“距天明不过一个多时辰。”沈微行带点歉意披衣起身,“你还睡么?”
“等那位进了宫,大可以痛快地补个觉。”丁闲将沈微行随手放在床边的帖书拿来看。“这便是沈府的约战帖书?月小姐怎么拿到的?”
“她亦有优点。”沈微行回忆往事,“父亲称赞她不知为不知,从不紧张害怕,永远坦然提出自己疑惑,并无遮掩。”
“这样便能获得嘉奖?”
“奖励帖书,亦是鼓励子弟相斗,从切磋中得以砥砺自身,遇强益强的意思。”沈微行解释。“阁月从未用过帖书,我真不知道她想如何。”
“她同你斗命,一成赢面也没有吧?”
“斗别的她更无胜算。若说斗命的话……”沈微行沉吟道,“她心志其实颇为坚强。若一定要向我约战,这是最好选择。”
鹰击长空,最后一搏。
沈阁月入宫之前,最后想要做的一件事,究竟为何?
以身为饵。
“若是太容易应付,恐怕叫人失望啊,风儿。”沈微行抱剑,推门而出。
月色已经晦暗。
原本漆黑的夜,似被人蒙了一层不清不楚的雾气。
沈微止亦走出来。
“明日是阴天。”他口占一候。“从嘉会亲来迎妃入宫。姐,你要不要穿华丽些下场?”
“好啊。”沈微行懒洋洋道,“找一身你的衣裳给我就是。”
“你穿男装去见他?”
“我没有华丽的衣服。”
丁闲赶紧坐在床上扬声,“我有啊。就怕大小姐穿不下。”
沈微止叹口气,“你的那些?……那还是现在这样算了。”
东方初曙。
☆、(45)八方四面
沈微行未借丁闲的衣裳。
丁闲却借了一身沈微行几年前身量尚不足时的简单青衣来穿。
府内府外,她都会负责为沈微行的命局护法;如此重大责任,一定要令人眼前一亮才可。
“大少爷算的怕是不准,”丁闲抬望,“天很好啊。”
“你看那片云,”沈微行指住很遥远处的一些烟气,“一两个时辰就会移到此处,届时便是阴天了。”
“原来如此。”丁闲很羡慕,“那你们是不是不看任何时计,便能知道时刻?”
“时计计的亦是日月盈昃。你与自己本命星辰若能交相感应,又何须外物?”
轻松谈笑间,便来到距离紫微阁颇为遥远的沈府校场。
从丹鼎轩背后绕出去,有成片区域,与外宅相接壤。先是一片连着山坡的马场,然后一栋高大建筑,挂着“演武堂”的巨大招牌。
自演武堂入去,便是校场全貌。
丁闲还是头一次到这附近。
回头看看,此地倒是距水榭红鸾、火铃毕业与摇光小筑近些。
“天已全亮了,怎么不见月小姐?”丁闲低声问。探查之术是她少数较强的能力之一,丁闲所谓的不见,并非真的视野中不可见,而是指她并探查不到沈阁月有在附近的迹象。
“小心。”沈微行推开演武堂虚掩的大门。
一阵传声自演武堂内飘出来。
“大小姐果然守时。局已布好,便请进来吧。”
“是你向我投书求战,似应由我布局。”
“阁月实力不堪一击。若还由你布局,岂非自取其辱?唯有取巧,想来大姐姐亦是无惧。”话说得轻轻巧巧,但极聪明。
沈微行自然不会拒绝,“那便划下道来吧。”
“堂中有一枚已燃着的线香。在香燃尽之前,请大小姐找回阁月陪嫁的子母绿凤。”
“可以。”
丁闲已运目去看,皱眉道,“大小姐,那香已烧了不少了。”
一炷香是十五分钟。堂内那香已燃了不少,留给沈微行的时间,最多也就十分钟左右。
“无妨。”
沈微行平平踏出一步。
空间被她偷换。
两人瞬息已出现在演武堂内侧。
丁闲忽然觉得自己的缩地成寸功夫可以拿去回一回炉。
来不及哀叹,就被眼前景象吸引。
“怎么回事?”
——眼前的情况,很难形容。
校场入口处本应该有一面大旗。
但眼前,却有八面大旗。
三个校场,向着不同方向延伸。
还有五个校场,交错在空中,层层叠叠,都是一模一样,却都静止地飘浮在某个不同地方。
唯有入口,却是一致。
“是一个局。”沈微行的神色终于有些认真起来。“此局你看不住。闭上眼睛,后退,退出演武堂后,速找微止过来。”
“可是那炷香……”
“无妨。速去速回。”
丁闲乖乖听话。
恨只恨自己不能够翻云覆雨,成为堪与沈微行并肩之人。
闭目,回退,使用她所能知的最快阵法,越过沈府的重重地势布局,冲入紫微阁。
“怎么了?”沈微止伸手抓住丁闲冲得猛过头的身法。
“有八个校场。大小姐说我看不住。”
“——玲珑界?”沈微止冷笑了笑,“原来如此。难怪阁月也敢邀战。”
他看了看丁闲,“不必担心。我和你过去,慢慢再给你解释。”
玲珑界不是什么高明深奥之法。
八个校场,只有一个是真实世界,剩余七个则是局。
如是,七个局至少要七人维持。
沈微行哪里是同沈阁月一人斗命?
沈微止到时,演武堂内香燃得只剩下半支。
丁闲凝视夫君出手——沈微止的动作磊落潇洒,种种方位,都传音而去,手中光球疾速幻化。
沈微行闭目入局。
丁闲看到,眼前的八个校场全部消失。
而沈微止手中光球,却似一个有八个面的奇妙物体,每一面上都呈现出一整个世界。
其中一个世界中,校场上全家都在,俱都是低头含悲,漫天缟素。
还有一个世界中,校场上飞舞无数彩蝶,开满了绚丽花朵,有稚龄儿童在其中放歌。
又一个世界,校场上是两军对峙,沸反盈天。
又一个世界,校场上是一张张精巧牙床,每幅帐下都有人影厮磨缠绵,春情无限。
……
沈微行的身影,似不受这些世界的任何影响,如女神祗一般,在种种事迹中快速穿行。
丁闲在沈微止指导下,试着去操控那局中不同世界的光影。
选中一个,以双手延展,越过演武堂,拂过水榭,掠过蝶湖,直到沈宅边界,世界在趋于模糊。
“在这里。”沈微止在局外已知先机。
丁闲看一眼香,还剩下一寸多。
风吹拂过那个牙床的世界——边角上某一张红鸳帐掀起一角。
丁闲第一眼看见,是床上赤身裸体缠绵着的,竟然是两个男子。
第二眼准准看到,就在两个男子的身后的薄被下压着一片鲜绿,绿中带蓝,又有黄光,正是便是沈阁月的子母绿凤。
“大小姐身在局中,可赶得到?”
“虽有八卦,但玲珑局彼此相通。她心念所游,可尽扫八方,瞬息便至。”
陡然,局中有变。
粉红渐浓,似如血色。
各局之中都出现一个沈阁月。
她面貌沉沉,眼神如箭,与各个世界中无知无觉的人物完全不同。
仰面冷笑,笑容直刺向丁闲方向。
“月儿亦算有担当。”沈微止淡淡道。
“她也进去了?”
“看看她要做什么。做正面抗衡姐姐,她无胜算。”
——她并未向各局中穿行的沈微行挑战。
她只是伸手,一把亮蓝色的弯刀出现在她手中。
“沈阁月!”沈微止惊呼出声。
“她要做什么?”丁闲问。
不必问。
沈阁月开始对付各个世界中的人物。
蓝月如霜。
白衣带孝的人群中溅起血光。
花朵中穿行的儿童被割喉。
两军对峙间她先出手,双方冲杀起来。
牙床上缠绵的人影儿被沈阁月一个一个拖下床来斩杀。
丁闲忽然想起沈微止所说的什么话来。
“这里面。有一个,是真的?”
——那些虚幻相貌的世界必定为空。
但还有数个静默如常的世界。
丁闲急急拂动那些世界的踪影。
璇玑殿中,乔璇玑正梳妆,长发搭在□肩膀上。
侍女将凤冠压在她鬓发上。
粉妆玉琢的五个女孩儿一字排开,俱着宫装。
乔璇玑披上凤氅,轻咳了两声,“琪儿去外面看看仪仗到何处了。”
沈琪出门,忽觉不对。
回头一看,竟是沈君兰幽幽的眼神望住自己。
“什么事?”
“琪小姐是大内指定送嫁之人。入了宫中,见了皇上,可须谨记勿要多言。”
“……皇上是我表哥,我爱和他说什么,便和他说什么。与你何干?”
“是么?”
沈君兰手中拈起一颗丸药,“那便容婢子伺候琪小姐尝点好东西。”
“你敢!”
沈琪想去拔剑,才发现身着的宫装无剑。
沈君兰动如鬼魅,已经制住她肩,伸手捏她面颊,“三日后回门自有解药。但,若你对贵妃有任何不利,就莫怪婢子狠心了。”
黑魆魆的丸药,被丢入沈琪口中。
——另一个世界——
蝶湖岸边,沈阁月正闯入一片水域。
一朵一朵红莲,开得似梦幻一般。
“父亲在哪里?”
“国师一早便出去了……”秦红鸾妆饰了一半,小心翼翼出来见礼,隆起的小腹十分显眼。
“我今日入宫,父亲竟不送我?”沈阁月怒笑。
“国师真有要事,贵妃娘娘原谅则个吧。”秦红鸾赔着小心。
“父亲有没有要事,轮得到你来对我讲?”沈阁月反手一掌,就要去打秦红鸾。
却打在了冲过来的女使沈寻梅身上。
她掩面流血,凄声道,“夫人怀着身孕,贵妃娘娘怎可对她动手?”
“你滚开。”沈阁月学艺虽然不精,但要解决眼前女子并无困难。
沈寻梅死死拦住。沈阁月用力一推,手下竟带了玄门暗劲。
沈寻梅被推得几乎飞出去,连带她身后的秦红鸾亦被带摔在地上。
“夫人!”沈寻梅不顾自己唇边鲜血,连滚带爬地过来,“夫人你没事吧!”
“我……”秦红鸾咬住牙,面色煞白,大颗大颗汗珠滚落下来,“肚子……好痛。”
——又一个世界——
沈机慧坐在屋顶之上。
沈机敏摇着轮椅,在屋檐下抬头看她。
两人都似泥雕木塑一般。
看了片刻,沈机敏忽然开口,“既不想活,何不去死?”
沈机慧冷冷看他。“这就是你,做人哥哥所说的话?”
“我对你已算是不错。”
“是啊,对我比对颖儿好太多。我是女孩,你放过我。颖儿是你同父同母的亲弟弟,他才十二岁,你便喂他吃那种药!”
“那种药有何不好?”沈机敏桀桀笑道,“人欲美色,是阻碍清修的大敌。我让他平心静气,好好读书学艺,将来为我们四房出头,有何不对?”
“你根本就是嫉妒。”沈机慧低头看过去,眼神如冰,“你嫉妒颖儿有健全的双腿,而你没有。所以你要让他不能人道,好满足你心中扭曲的自卑。”
沈机敏狂笑出声,“妹妹真懂我。你去告密呀,你去呀!去告诉父亲我对自己的亲弟弟用这种药呀!”
“沈机敏!”沈机慧咬牙,“你真以为,我不敢?”
“你去吧。”沈机敏平静道,“你前脚离开天机阁,后脚母亲和弟弟,都会在我精心调制的药香下永远安睡。”
沈机慧反手一掌击在屋脊,瓦片四碎,掌中溅血,呜哀成声,似哭似啸。
“哪一个是真实世界?”丁闲骇然问沈微止。
沈微止摇头,“姐姐在局中,只有她最能判断。”
线香只余不到半寸。
灰烬中,暗红的香头颜色愈来愈深,随时可能熄灭。
☆、(46)多少泪痕
杀戮,伤害,算计,欺骗。
眼前俱都是满天遍野的阴暗。
丁闲觉得心中憋闷,喘气亦艰难。
片刻时间,却很难过去。
——因,要做决断。
“大少爷。”丁闲颤声道,“若有一个世界是真,大小姐瞬息可至,便可驰援。”
沈微止点头。
“但若驰援,便必定来不及去取那子母绿凤。”
沈微止沉默看了一眼丁闲发间。
“费尽心机,为的不过是身外之物,给他们算了。”
丁闲如释重负,“丁闲亦作如此观想。”
“不必。”
沈微行缓缓张开双眼。
丁闲一惊。
说话间未曾注意,却原来她已出局,手中持着的,正是沈阁月的绿凤。
转头看香。
香在丁闲凝视的同一刻熄灭。
“大小姐!”丁闲叫出来,“你没有去……你赢了!但,哪个世界是真?”
沈微行不答。面上有很难形容的表情。
似在感慨,山长水远,风云恩怨,又要从此而生。
丁闲怔怔看着。
忽然听到背后有人惊叫的声音。
“九夫人落胎了……快来人啊!”
丁闲深深呼吸。
沈微行站起来,将绿凤随手掷在了香案上。“与我们无干,回去吧。”
一路上都是沉默。
沈微行一言不发,连表情亦满是阴郁。
丁闲所识的沈微行,虽然心志坚强,但却平易亲切,潇洒磊落。
这种阴郁的神情,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虽然人在眼前,但一刹那间,丁闲觉得沈微行与自己的距离,比自己想象中遥远。
心中战战,不知如何自处。
幸好沈微止恰在此时,握住丁闲的柔荑。
温暖而干燥的手。
丁闲觉得安慰。
回到紫微阁内,院门一闭,外面的事情,都已无关系。
晚饭时分,沈辛夷拿了食物回来,告诉丁闲,秦红鸾的胎儿没能保住。沈盘大大震怒,但乔从嘉适时入府迎妃,只能就此揭过,不再追究沈阁月的暴行。
“九夫人真可怜。”丁闲喃喃道。
沈阁月大概也并非真想杀人,不过是料准了沈微行必定出手相救。
沈微行偏偏见死不救。
于是,颜色姝丽的新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