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火的飞蛾,看住又如何?不看住又如何?”沈微行冷笑了笑,“不必理会。冲儿有回音么?”
“冲少爷传讯,嘱大小姐务必要如约,在见信号后半个时辰内撤出天山。”
“很啰嗦。”沈微行点评。“去吧,做好你们的事情。”
在楼下吃了几口点心,又四处逛了逛。直到明月初升时分,沈微行才上楼,走进专门安排给“沈微行”的大房。
大房之中,一派暖和舒适,略还有些奢靡。
丁闲被换回了女装,面对铜镜盘坐在舒适的波斯榻上,满头都插着各色各样的簪子——显然是沈绯樱闲极无聊的手笔。她正将十余张纱巾铺满了一床,一条一条围在丁闲身上,看哪条好看。
“这个蓝的喜欢吗?”
丁闲呆呆地点了三下头。
“黄的呢?”
丁闲还是点头,但只点了一下。
沈绯樱便留下蓝色那块,将黄色随手扔到一边。
沈微行看得有趣走近来,用手在丁闲面前晃晃。
丁闲作势要去咬她手,没咬到,抬头看看沈微行的脸,忽然拿起那块艳蓝色纱巾,弯弯眼睛笑起来,双手捧过去。
“送给我?”
丁闲重重点头,“嗯。”
沈微行对镜比了比,摇摇头,“太艳丽了。你自己穿戴吧。”
丁闲茫然看着她。
见沈微行将纱巾递回来,竟是嘴一扁就呜哇一声,哭了起来。
沈微行手足无措,“天聋地哑散会将人变成小孩子么?”
沈绯樱眨眨眼睛,摊手表示不知。
沈微行哄小孩一般拍拍丁闲,帮她将头上簪子都拔了下来,随手打开桌上的盒子取出朴素的嬴簪,替丁闲插在发间。“不哭了不哭了,看,小闲多好看。”
丁闲呆呆又看了半日镜子,这才破涕为笑。
沈微行长叹,对沈绯樱道,“这样可不行。解药在哪里?”
沈绯樱微笑解开其中一个行囊,翻检其中的药瓶。
找了片刻,忽然面色一变,“药呢?”
沈微行一惊,“七窍玉露丹在马车上没有拿?”
沈绯樱摇头失色,“绝不可能!婢子亲手将所有丹药取在包裹中。”
“是我拿走啦。”大房的门缓缓推开。
门上本来落了闩。
但却不知道为什么,被一推,就那样轻轻松松开启了。
门口站着个似笑非笑的女子。
面上何曾有一分呆滞迟钝神色?眉梢眼角,竟是满满的气势,迫人而来!
——秦红鸾。
☆、(65)傀儡天地
沈微行没有一丝惊讶神色。
亦没有一丝犹豫。
动魄剑已失落在黄河重水之中。她反手抽出乔从嘉赐的短剑,猱身扑了过去,直取秦红鸾咽喉。
但眼前的秦红鸾却已经不见。
——并非她挪动了位置。
而是她被挡住。
被一个动作远快于沈微行的影子挡住。
沈微行的奇门功夫几乎冠绝中原。
是什么样的存在,能远快于她的身姿?
——并不是人。
而是一个竹木所制的人形。
四肢百骸,俱有极其精巧的关节,但移动之间,全无重力,招式动作,诡谲如魅影的动作,轻松破解沈微行的攻势。
然后便从竹木的手爪间,铮然射出长长钢针,招招反攻了回去。
“傀儡术?”沈微行低声喝道,险险避开那傀儡脚底刺出的钢刃,衣襟被划开一条裂口。
“不错。”秦红鸾笑嘻嘻地待在傀儡身后,“中原有沈门六艺,我们亦有三大国术:傀儡、机关、制毒。难道你们以为傀儡术已经绝迹了么?”
“五年前七杀国妙音天王失踪之后,本该已绝迹。”沈微行逐渐摸出了傀儡思路,破解得较为轻松,眼看便能攻破防线。
孰不料忽然又一具傀儡从天而降,落在沈微行的背后。这具傀儡却未安装钢爪,而是直接手持一对弯钩,向住沈微行背部要害招呼过来。
“什么声音……”悦流从睡梦中惊醒,想探头出去看。
却被天字二号婢女钳住双肩。“好好睡觉,莫多事。”
悦流不满道,“你弄得我好痛……啊,放开!你到底什么意思!”
“你不惜死,大小姐却想要力保你们活着。”丑婢自己向外看了一眼。“子夜将有暗卫前来接引,带你们去离此处二十里的军营安顿保命。”
“我不懂,我是堂堂出使和亲的郡主,你凭什么发号施令!我,我要找陈大人……”
“这世上本没有什么陈大人。”丑婢手中燃起一小点幽蓝火焰,摇晃了一下。
悦流鼻中闻到一股甜而酥麻的香气。不由自主,便瘫软下来,片刻就沉沉睡熟了过去。
沈绯樱一直冷冷站在那里袖手旁观。
沈微行背部被双钩划出血痕。
然后挪开步伐。
双傀儡正面对住,相互凝视片刻,才能够转向。
但此一个空隙,就已经足够沈微行绕向秦红鸾。
“好身手。”秦红鸾吹了声口哨,声音清亮。
又四名傀儡从对面楼中飞荡而来,堪堪挡住沈微行的一击。
沈绯樱此时出手了。
“坎,兑,离,离!”
沈微行刹那间收住脚步,按照沈绯樱所述方位一一踏去。
沈绯樱手上拢住十余枚先前所购的发簪。纤指一动,其中一枚,已飞向某个奇怪的角落。
那个角落并无傀儡。
但秦红鸾却露出惊讶神色。
四名傀儡留下两名与沈微行对撼,另两名竟飞身去拦截那簪。
傀儡再突破重力,又怎么比得上轻巧射出的金簪?
轻嗤一声。
簪子插入楼道上的某一个扶手。
陡然,六名傀儡的右手,全部垂了下来。
“难怪挑了她来!”秦红鸾冷笑了下,“原来沈家也有擅长机关布置的高手——只可惜,在天池镇上,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傀儡。我看你要破到几时?”
她向后翻折。原本靠着二楼的栏柱,这样一翻,便落了下去。
半空中却掠过一只木鸢形状的傀儡,将她接,直接送出了客栈之门。
沈微行回头看了沈绯樱一眼。
沈绯樱又将几枚簪子射出,六个废了左手的傀儡,竟似听她操控,滑动间来到房内。
“他们保护你。”沈绯樱摸了摸丁闲的头发。
沈微行随手将梓晨瓶塞入丁闲怀中,“你抱紧它,莫要松手。我们很快便回来,乖。”
两人飞身而遁。
丁闲呆呆看了看怀中梓晨瓶,又看看周遭的六个木人,怯怯挤出一个笑容,挥手打了打招呼,“嗨。”
黑夜。
月亮挂在远远的雪山尖上。
月光映出天池绝色。
如一块碎成千粒的银蓝翡翠。
将清光洒泼向人间。
沈微行携沈绯樱,片刻之间已掠上天山,站在天池边的悬崖上,俯瞰小镇。
沈绯樱一点一点看过去。
越看越是心惊。
“有几成把握?”沈微行轻声问。
“不,我说不准……”她面色焦躁,“好恨,从前若能多学些便好。”
“莫要想那么多。”沈微行搂住沈绯樱肩膀。“你才二十岁,至少还有六十年可以好好钻研建筑机关之术。”
“还有一个时辰就是子时了,要为撤出的人马开道,大小姐,我们先找个地方坐下。”
雪山上朔风徐徐。
天池水凝冰清。
山顶之上,如许一个大湖,湖中有鹰隼身姿翱翔。
池畔有小小牧羊屋舍,沈绯樱盘膝坐在其中。
纸笔匆匆,她将先前所看到的全镇地形画了下来。
天池镇上共一千零二十户。
绝大部分建筑,都是木制结构。
种种勾勒。
她撕了大量纸张演算。挥笔匆匆,密密麻麻。
“先取此四处。”
半个多时辰过去,沈绯樱才将地图交予沈微行。上有四个方位,以朱笔标出。
沈微行点头,并不多言,闪身而去。
子夜之风,忽转冷冽。
沈绯樱靠在小屋门上向下看去。
心中忽然砰然跳动,不可闻听。
好像有些不对。
抓来地图,再加演算。
算完一遍,又与之前对照。
忽然将两张纸都哗然撕碎。
“……不,不对。是陷阱……是陷阱!”
沈绯樱眼前一阵晕眩,狠狠咬了下自己嘴唇。血腥味冲了满嘴,激得灵台强行清醒过来,便闪身向山下掠去。
——民居。
“秦府”二字赫然在目。
这已是沈绯樱标注出的第四个红圈位置。走进去,毁去该处傀儡,照理来说不难。
但今次,沈微行却一步也无法前进。
因八个三人多高的巨型傀儡,将她围在正中。
傀儡挥动石制大棒,向住中央横扫。
沈微行勉力闪避八个来自不同方向,无休无止的攻击。
气力终有不殆之时。
偶一失误,被一条石棒扫中肩胛,沈微行闷哼一声,踉跄了几步。
精巧的闪避与移动被打断,第二条石棒便从侧面将她击得飞起。
所飞起的方向,又一条石棒已经等在那里,将她身体弹回。
第四条木棒趁机重重撞向她胸口。
一阵血雨。
沈微行如断线风筝一般,落回阵法中央。
一声唿哨。
四条同时取向沈微行头颅的石棒生生停止。
秦红鸾自楼梯上走下来,轻轻拍掌。
“在傀儡金刚阵中能坚持这么久,不愧是大小姐。”
沈微行伏在地上,唇边带着模糊血迹,勉力抬头。
她哑声问,“……你究竟是谁?”
“我是七杀国双天王四将军之一的,镇国左护法天王、骁骑都统大将军,樊妙音。”
秦红鸾一字一字,说得清晰,而自豪。
她走入傀儡阵中。
高大的木人向她跪拜。
非人类、类人形的不知死活之物,却如人一般推金山倒玉柱的场面,在月下极为诡异而雄伟。
“如何,还有力气继续玩么?”秦红鸾——樊妙音在沈微行面前弯下腰来,饶有兴味地看住她面庞。
“——传说中的妙音天王,”沈微行咳了几声,勉力支撑自己跪坐起来。“竟舍得改换面貌,混入国师府邸卧底,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一去便是五年。”
“是啊……”樊妙音伸手向自己面上,轻轻抚摩。“这可不是易容术或者人皮面具。这是生生将骨头削去,才造就的面貌。为了让自己像你娘亲,你可知道我吃了多少苦哩?”
她声音柔软,却带着凛然的骄傲。“为了我的志向与抱负,我牺牲了面貌,牺牲了身体,甚至于牺牲了一个女人所最珍视的东西——孩子。……换了你,做不做得到?”
沈微行却笑出声来,“你现在的脸很好看。父亲是很多女人梦寐以求想嫁的男人。你的孩子会受到最好的教养。你并不吃亏啊。”
樊妙音冷笑起来,“大小姐真会激怒人。我都差点想要将你留给这些金刚,继续玩个过瘾了。只可惜啊,我竟舍不得取你性命。——不妨说说看,你们是何时开始怀疑我的?”
“你入府之日,正是两国开战之时,父亲一直防你,直到你生下长子,才疑虑略消。两年前战局吃紧,你又怀了碧绦,睡不安稳,父亲便常常宿在你房中,那时节蔡无觉忽然如有神助、节节奋进;不久你分娩做月子时,我们却又反过来打了两场胜仗——不疑你,疑谁?”
“既然疑我,为何还要容我回来天池?”樊妙音轻笑起来,“我故意伤胎在沈阁月手中,以此要挟你们带我过来,理论上你们已经可以将我立即击杀。我身在中原,并无傀儡部署,亦做好了饮血的准备。”
“你既要来天池,冲儿便赶赴天池调查——发现了此地的布局。”沈微行略微回复了些,缓缓站起来,伸手按住肩胛处被击出血迹的伤势。“不让你来,又要如何令得傀儡术重返人间,尔后使其从世间真正灭除,以绝后患?”
樊妙音偶哟了一声,“现今你已一败涂地。不知又要如何做法,来扫除后患呢?”
沈微行带着嘲讽的神色笑起来,“你不过困住我一人,又怎知道我方一败涂地?”
地上巨响。
樊妙音面色遽变。
回头看处。
约有三个傀儡金刚那么高的更巨型的傀儡,一步一步,踏月而来。
那傀儡肩头有个座位。
沈绯樱便坐在那里。
十指翻飞。
生生以人力而非机枢,操控住傀儡的所作所为。
“我已找到你最大的一个傀儡。”沈绯樱在上方厉声喝道,“用他来力拼金刚大阵,不知道结局如何?”
“反正结局如何你们也不心疼。”樊妙音神色凝重起来,“你小小年纪竟能破我攻防,天资实在太好。沈微行、沈绯樱,我们讲和如何?”
“哦,要如何讲和?”沈微行摆手,止住沈绯樱所控傀儡的步伐。
“我虽为七杀国天王,却和蔡无觉不一样。我的志向并不是壮大我朝,进吞中原。”樊妙音很是郑重地看住二人。
“到底是什么呢?”沈微行亦止不住一点淡淡的好奇。
“我想在中原与七杀国之间,建立一个新的王朝。——此国以女为尊,天下有坚强抱负的女子,均可入我国境,为官为将,再也不必受男子的欺负,亦不必示弱、卑微。”
樊妙音声音清柔。
但所说之内容,却惊天动地,几可裂石。
樊妙音微笑着伸出双手。“你们这样的女子,正是我梦想了很久的伙伴。”
☆、(66)炮火连天
“痴人说梦。”
沈微行冷冷浇熄樊妙音的喜悦火焰。“七杀擅长游牧,中原擅长耕织,才能维持平衡共存。你建立新国,要以何为产业?”
“两国贸易要道在此,便以商立国。”
“两国征战之肇始,恰因商道之争。你凭什么立足?”
“自然凭借边境超过二十个城池中的傀儡布置。”
“又要何处得来男子,存续宗族?”
“抢些男奴,又有何难?”
“这同那些奴役女子的男人,有何分别?”
“——未料到你也如世人一般,不能理解我。”
“不,我理解你。”沈微行看住樊妙音,语气恳切。“但你所想所愿,太过偏执,亦不符合此时此世。”
“难道不合时宜之事,便不能去做?”樊妙音语声升高,似含愤怒。
“可以去做——但,我不得不站在你面前,阻止你将百姓拖入无止境的战火深渊之中。无论是男也好是女也罢,存活下去,才是今日之天道。只要活下去,或许有一日,你所梦想的时代便会到来。但若灭门灭族于此时此地,便再也没有机会,去迎那美梦成真的时刻。”
沈微行坦然说来。
樊妙音并非不动容。
但立场此刻已分。
樊妙音与沈微行目光相触,胶着一点而止。
两人同时动作。
公平,而坦荡。
樊妙音厉声唿哨。
八大金刚身上,发出喀喀声音。
“妙音天王之名,便是为了纪念这些美妙的机关之声。”
一个金刚在沈微行的剑势之下自爆,碎成一片竹海,四处崩裂在地,却暂时逼退她攻势。
另一名金刚变化成为巨型大鸢,盛起樊妙音在其中。
剩余六名金刚,则团团围住沈绯樱所控的巨人。
巨人一动,发出了如野兽咆哮一般的吼声。
大鸢腾空而起。
沈微行拧身,奇门踏处如花盛开。
下一刹,准确地出现在空中滑翔的鸢身之上。
“你入府时已经被查探清楚,经脉之中并无任何形式的玄功内息。”沈微行向前踏了两寸,“敢于离开傀儡领域,孤身潜入中原,说真的,我佩服你。”
“天地之间,有什么能比心志更强?”樊妙音冷笑着,“大小姐根基深厚,便又如何?”
木鸢陡然俯冲,将沈微行甩落。
夜空中沈微行蓝衣沾着血迹,如一道流星样掠过。
马蹄声切。
子夜开始撤出天池镇的人马,只剩了最后一批,奔向城外。
四名丑婢女勒马在最末,转头看向镇中。
各种声响,各种动静。
好好一个天池镇,此夜已成梦境。
噩梦。
两个早被惊醒但却被母亲死死捂住嘴的小孩,发出低低的饮泣哭声,传到街心。
四婢女调转马头,向住声响最盛的地方,驰援而去。
沈绯樱所控的巨大傀儡,正与六名金刚缠斗。
金刚势猛,沈绯樱毕竟首次操控傀儡,不能娴熟,竟是节节败退。
四婢仗剑冲入,一人对上一名金刚,成功吸引得非人类物体的注意。
沈绯樱只余两名对手,压力顿减。手中如翻花一样频繁操作。
并不多时,巨大傀儡便将两个同为木制的同类践踏成为一地的木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