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绯樱只余两名对手,压力顿减。手中如翻花一样频繁操作。
并不多时,巨大傀儡便将两个同为木制的同类践踏成为一地的木屑。
此时再转头去各个击破被四剑婢缠住的剩余木人,便十分容易了。
不多时,五人合力之下,八金刚阵破。
沈绯樱自巨人脖颈上跃下来。
还未落地,便觉腿脚一软,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天字一号二号忙过来扶助沈绯樱。
“绯樱姐姐受伤了?”
“我……没有。”沈绯樱无需内视,便知自己是心力耗损过度。
毕竟是天下独门绝学,只有樊妙音一人才懂的傀儡之术。
她只凭借短时间的观察,便强行去操纵木人,纵使曾于机关建造之学有十余年的刻苦,却终归远超了她所能为的极限。全靠心气上涌,逼出自己亦料想不到的潜能来维持。如今,已近油尽灯枯的局面。
但心中有信念告知:此时却还不能倒。
“快追木鸢去向。快。”
——还有大计未成。
沈权冲在静待信号。
拼却一死,亦要完成。
沈微行如蚁附骨一般,幽灵样出现在樊妙音身后。
“莫要逼我。”樊妙音上下颠动木鸢。
沈微行却如粘在鸢尾一般,无法甩脱。
她一步一步迫近。
虽带伤之身,但想要取本身并无玄学功底的樊妙音性命,仍易如反掌。
短剑含光。
“我说,莫要逼我!”樊妙音怒叱道。
剑如流星。
直取樊妙音心门。
一声惊天尖啸。
地龙翻身一般的震动。
沈绯樱追到此处,仰头看天,望住那木鸢在空中飞出的颠倒虚空的弧线。
竟是眼眶一热,涌出泪花。
——一整个天池镇,血肉成泥。
因每一栋建筑,都以某种角度竖了起来!
原本平躺的天池镇。
站起了身。
站起了身!
一个已经无法用巨大来形容的傀儡。
在山河之中静卧长眠的傀儡。
今夜醒觉。
半从地下破土而出。
半在地面,垂直倾斜。
木鸢似弹射一般,向住那个巨大傀儡的心口扑去。
沈微行的短剑在如此大的吸引力下失去准头,掉落在樊妙音身侧。
尘灰尽是。
木鸢自断其尾。
沈微行自高空直直坠落。
天池镇已从一个无生命的个体,变成一个会愤怒的巨兽。
巨兽的意志,将沈微行的奇门动作一再打断。
——樊妙音的傀儡中枢既出,无人可以与之作对。
玄功再强者,也毫无施展的余地。
是以沈微行只得任凭自己直坠下去。
四丑婢在巨大的空间冲击波动之中,不退反进。向上跃起。
剑裂成网。
剑光混着尘埃,如狂浪中难以辨认的模糊小舟。
但沈微行终得落脚之处。
虚空中四剑如四道阶梯一般,容她交错踏足而下。
“天一,天三!”沈微行颤抖着喊两婢女的名字。
——为投掷这一剑,两女并未闪避漫天的险恶。
乃至竹木穿心而过。
剩余两女跪下来,“天一与天三求仁得仁,大小姐切勿伤悲。”
花营预备弟子,均以天地玄黄为排行。
天一到天四,是四名即将有机会升入花营的女使。
如今已去其二。
活生生的生命,在眼前如花凋零一般衰败。
沈绯樱在不远处抬头。“大小姐……我们做到了。”
她身上亦被凌乱的竹木刺伤了多处。
但那种极其疲倦的感觉,却来自心内。
沈微行奔过来。“绯樱,你振作些。是,我们已经做到了——一切很快就将结束。”
沈绯樱露出浅浅微笑,“终于迫得她起出了中枢……冲少爷应该已经看到啦。今次使命已达,婢子,可以,先休息一阵了。”
“不要睡!”沈微行捏住她腕门,将星辰之力源源输送过去,护住她绷得极紧,随时可能断绝的心脉。“我们要在半个时辰之内撤离此处,现在还不能睡,绯樱!”
“你们,在说些什么?”樊妙音的声音,自空中传来。
若将巨大的天池傀儡看做实体的话,她却好似已经弥漫成了非实体的烟雾,一整个天池镇,都弥漫着她的意志,她的思想,她的灵魂。
“我们就在等此刻。”沈微行静静拥住沈绯樱,诚实答她。“中原败退两年,卧薪尝胆,所图谋者只有一物。稍后,你便能看到火炮毁去天池傀儡的壮观景象。”
“——火炮!”樊妙音语声挟怒。“你们真的已经制成火炮?”
“傀儡木制,火炮是天然克星。”沈微行冷冷看住面前傀儡的也许是一个脚掌,“我们就等你起出地下傀儡中枢,便点火开炮。你可以逃,但此物无处可去,只有火祭山河。”
“我早料到你们会有后着……未料到竟然是火炮。”樊妙音语声凄厉,“此处乃是我多年心血,你们好狠,好狠!”
“我们现在会向东面离去,奇门遁术,可保我们离开天山,到达安全范围。你若需要,我可以带你一起走。”犹如樊妙音有机会取她性命而喝止金刚阵一般,沈微行亦不愿看眼前女子,死在炮火之中。
但樊妙音却久久没有回音。
“我们走。”沈微行招呼天二天四过来搀扶沈绯樱,“你们照顾她,我去找丁闲。莫怕,不求战果,只是脱身的话,那巨人追不上我们。”
天二天四点头,扶住沈绯樱,欲要离去。
却忽然步子一滞。
樊妙音孑然一身,站在月光铺洒的街面上。
竹木尘屑一地。
她的素色青裙显出难以言喻的出尘。
☆、(67)星辰灭绝
“怎么,想我带你走么?”沈微行柔声道。
“主持火炮的人,是沈权冲吧?”樊妙音面上,露出一个很诡异的笑容。
沈微行忽然心中一沉。
樊妙音俏然往前踏了一步,“只是若他知道,他的大姐姐脱不出天池镇之困,还会不会下令开炮呢?”
沈微行周身防备的气场重燃。“——你意如何?”
“你以为我一路命女王蜂、黄河十二鬼沿途催逼,让你们赶在今夜之前来到此地,都是白费功夫么?”
“今夜?”沈微行眉心紧蹙。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天际。
明月圆得发亮。
沈微行很隐约地想起来,今夜,会有月食。
日月盈亏,是沈门基础。
她并未刻意推算,但在日常观星中,似乎有瞟到一眼。
“给你们讲个故事吧。”樊妙音衣袂飘飘,亦望住深蓝天穹。
“除了那八个月的情报,我在沈府五年,难道竟是什么也没做么?……当然不是。我的梦想,乃是寻到一种方法,克制沈门六艺。无论是为母国效忠,还是为了新朝大计,中原都是我必须克制的势力。
常人内息,自在体内循环。但沈门内息,却与星辰形成天地之间的大循环。如此,不可灭、不可摧、不可断、不可折。唯有切断这种循环,才可能彻底根除沈氏给中原国力所加持的不败战意。而这样的循环,只有一个实例下,曾被切断。”
沈微行虽觉她在拖延时间,却忍不住听下去。
因她说得这些秘辛,本是事实。
“你指的实例……是沈门禁地?”
“大小姐自然想得到。我却想了几年才想到。七杀国术之一乃是制毒,此节我虽不如蔡无觉,却也不弱。我几次出入禁地研究,最终发现,禁地的竹叶与瀑布水流,两者都含有微量的奇妙元素,两者单独存在并无意义,但若同时出现,便可阻断星辰与你们身体之间的联系。此时内息堵塞在身体之中,短时间则痛苦不堪,时间一长,便是爆体而亡。”
“所以呢?”沈微行挑眉。
“所以,我便做了些特别的肉饼,送到厨房。厨房又将他们打包起来,作为你们出行的干粮。如今也吃了几十日了,你们体内已经充满这些阻断星辰的元素。——但为何还未发作呢?”
樊妙音笑得十分艳丽。
沈微行的心却一直往下沉去。
“相信你心中已经有数了。竹叶流水,乃是活物,自可即时与天地相应。但肉饼中之元素却无气机,虽积存在你们血脉之中,却未能进入内息循环,是以一时无碍。但片刻之后便是月食——日食月食,俱都是天地精气重启之时。一旦重新启动,你现今连绵不断的内息,便要重新与星辰接续。届时,血脉中的阻断元素,便会令你陷入无边无际的痛苦之中。
此时,或许你会开始羡慕我这种毫无根基,自己管自己内息,不跟天地星辰挂什么钩的普通人了吧?”
天穹中一丝阴影浮现。
沈微行转身想走。
步伐却停顿下来。
第一丝阴影已经悄然遮住月边。
“我没有骗你吧。”樊妙音诚恳地伸出手,“开始感觉到那种痛苦了么?”
“你怎么可能在沈府做到那么多事?”沈微行背对她,声音仍然镇定。“出入禁地,研习素材,最重要的是,你如何试验成效,把控药性?”
“大小姐目光如神。我初入沈府的时候,就有一个傻小子被你父亲指派入丹鼎轩伺候,学习丹鼎炼药之术。我亦擅制毒呀,常常忍不住偷看一下炼丹之事,有次却被那小子发现了。——他那时候才十三岁,我也不知怎么办好,只能……勾引了他。”
樊妙音语声如梦似幻。
沈微行的肩膀却微微发抖。
“是……机敏?”
天幕上,月轮已被遮去了一半。
澄明月色,暧昧似蒙了一层尘雾。
“正是他。你们以为他脾气暴戾古怪?其实不过是在帮我忙罢了。有次我去禁地采摘,敏儿为我望风。丁闲那丫头却跑过来禁地门口打转,吓得我半死,还是敏儿为我去警告了她一番。。对了,前几年还有个与我传递消息的婢女,叫王玉儿的,也是敏儿帮忙,假作□于她,令你们急匆匆给了一笔钱命她离去,才能顺利将一份重要军情传了出去。还有……还有好多事,一一说来恐怕要说到天亮呢。”
沈微行长叹一声。
樊妙音带些伤感道,“你的这个弟弟,他对我真的很好。我制的药都是拿他作为试炼,他不知为我吃了多少苦头,总也无怨无悔。临行之时,我忽然担心,你与丁闲曾经入过禁地,不知道体质是否有所改变?会否对我的药免疫?敏儿自告奋勇替我去闲云院打探……不料结果却是,被你们结果了。”
月轮全黑。
伸手不见五指。
只有双方的呼吸声,在夜空低回。
月食进行得极快。
不多时,冰轮的一丝边际又悄悄露出来。
一阵风吹过去。猎猎衣动。
“通奸庶母、通敌叛国,他死得不冤。”沈微行站在那里,看不到神情,声音中却含着一丝痛楚。不知是气息之痛,还是心智之痛?
“但,你们所做的一切,纵然其他人无从觉察,但你房中女使,不会不知。”
“大小姐又中。”樊妙音得意笑起来。
一个人影,从竹木碎屑中低着头走出来。
沈寻梅持着市集上买来,精致得如玩具一样的弯刀,向着沈微行略一行礼。
“婢子贪生怕死,为九夫人的慢性毒药所控。婢子对不起国师府知遇之恩,但,苟活一日,便也只好这样活下去一日……大小姐莫要怪我。”
她一路都未吃过一口那肉饼。
原本并不出众。
如今却是所有人中,根底最佳的一人。
轻轻松松,便走前去,将弯刀搁在沈微行颈上。
樊妙音转头看住天二天四与沈绯樱。
体内毒素发作所带来的痛苦,令三人大口喘息,面容扭曲,一句话亦说不出来。
樊妙音叹口气道,“你们放弃一切根基,回到普通人那样的内息,便不会再痛了。”
沈寻梅一振弯刀,“还不听夫人吩咐?省得我手起刀落,取你们主子的人头!”
沈绯樱怨毒地抬眼看自小一并长大的花营姐妹。
“看什么看?”沈寻梅毕竟心虚,“快些如夫人所说去做!快!”
她手中弯刀向下移了少许,刻意在沈微行臂上割出一道伤口。
血流如注。
“我已做了!”
沈绯樱站起来。
她解除自己的沈门内力。
不再痛苦。
但却可以感觉到之前被沈微行以星辰之力护住的心脉,重又绷紧。
过度耗损的心力,令她的生命一点一点流逝。
“绯樱……”沈微行轻声叫她名字。
“闭嘴!不许说话!”沈寻梅略移下去,又割了一刀。
樊妙音笑了笑,“寻梅,你莫伤她太狠。好了,你们几个,看到那边的马没有?现在,骑马到沈权冲那里,将此地之事原原本本告诉他。快去吧。”
“听到没,快去呀,看他会不会发炮来轰大小姐!快去!”沈寻梅恶狠狠地瞪着众人。
沈绯樱顺从地走前去。
走着走着,膝盖一软,又吐了一口血。
亦已解除了自己沈门内力的天二与天四堪堪将她扶住。
平日里最简单的上马,此时亦需三女合力,才能勉强地爬上了高大的马匹。
骏马长嘶,扬蹄而去。
圆月已经恢复原有的清辉。
被月光照亮之处,可见无数浮尘,在空中兜兜转转——这些浮尘本就在那里,平日里无人看见,也注意不到。
樊妙音与沈微行同时看住那些浮尘。
各自静默。
“好了。”
樊妙音声音温柔下来,“你也解除自己的根基吧,否则便如同永远在禁地中一般,三日必死。——你莫要打自尽的念头,寻梅会好好看住你,我们的身家性命,还要指在你的身上。”
见沈微行不语,她便又道,“纵然失去沈门玄功,但你的心智聪慧、见识谋略都还在,仍可以与我携手共创一份事业。若你愿意,我可以教你傀儡机关之术。如何?”
“你失算了一件事。”沈微行深吸了口气,转身过来,面对樊妙音。
她面色苍白,额上都是冷汗。
肩膀上大片暗红,臂上深深刀痕,浑身染血,鬓发散乱。
却还是美。
令人炫目的美。
美到樊妙音心中突突一跳。
“什么事?”
“绯樱会下令开炮的。”沈微行非常勉强才能露出一个笑容。
但笑容中,却是切实无疑的自信。
此时圆月当空。
——而星辰灭绝。
☆、(68)飞鸿踏雪
“皇上……”
“滚。”
大太监捂着脸,被打了出来。
贵妃盛装,站在门口。
“如何了?”
“回禀娘娘,皇上还气着,什么都听不进去……”
“没用的东西。”
大太监今次捂住两边脸,脸色如灰土一般,连滚带爬逃了出去。
沈阁月迟疑好半日,才咬牙踏入朱雀殿。
“臣妾叩见皇上。”她一面扬声,一面小心绕过满地的狼藉。
花瓶,砚台,饭菜。
凡是能掀翻的,都掀翻了。
还不许人收拾。
走迷宫一般,避开一切,走到御案前。
乔从嘉背靠着御案,抬头不知道看着些什么。
沈阁月在他面前跪了下来。
“皇上在看什么?”
“看星星。”乔从嘉冷冷回答。
“白日殿内,看不到的。”
“是么?”
乔从嘉转身起身。
双手扼住沈阁月咽喉。
“朕多用点力,你就能看见了,是不是?”
“陛下再用点力,臣妾与臣妾腹中皇子一并下了地府,更看不见星星。”沈阁月脸色端凝。
“你若没有怀孕,”乔从嘉捏住沈阁月下颚,缓缓向她靠近,“信不信,朕赐死你,为行儿陪葬?”
“她与本命星辰之间的联接断绝而已,未必已经死了。”沈阁月淡淡地,似在说些与自己无关之事。
“——怎么,你倒信她还在?你不是很想她死么?”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沈阁月冷冷道,“我再想她死,也会确认清楚,才决定是要哀恸,还是要欢庆。”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乔从嘉喃喃重复了一遍。
“不错。”沈阁月深吸气,“所以,陛下此时不饮不食、不眠不休,并非智者所为。”
“很好。”乔从嘉阴恻恻盯住她眸子。“这么多来劝朕吃饭的人,你最有本事——朕知道在皇子生下来之前,你还不想朕死。你放心。朕不会那么容易认输的。星辰又如何?翻天覆地,朕亦会将行儿找出来,你,等着。”
沈阁月露出一抹冷厉的微笑,“臣妾等着,每一日都祈福念经地好好等着。”
“传膳。”乔从嘉盯了自己的贵妃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