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月六月便入宫了。”
“你先圆房,她后入宫吧?”
“入宫之后不知会好些,还是变本加厉。”
“沈家的女儿,皇上不会错待的。应该会心情好些吧。”
“怎么不会错待?他喜欢的是你。”
丁闲猛然从被子里钻出来。
却看见里侧沈扶桑乌溜溜的眼珠,睁得很大,一点睡意也无。
“所以又怎样?”沈微行有些烦躁地踱步。
“所以若她被冷落,心中怨恨只会与日俱增,不会稍减。”
“那我要怎么办?去胁迫乔从嘉善待我的妹妹?”沈微行直呼当今天子之名,言语中还带着讽刺之意,颇为少见。
“其实……”沈微止迟疑片刻,“若父亲当年允你入宫,你是沈门嫡女,必为皇后。”
沈微行冷笑,“幸好父亲明鉴。”
“以阁月入宫,不过也是权术平衡。若沈氏出了皇后,权柄太重,恐怕天下侧目,文武不安。以庶女为妃,既可显示尊荣地位,又不至于过分煊赫,所以才有了阁月的贵妃之衔。”
“你是刻意说给丁闲听么?”沈微行不耐,“这些掌故,无需你提点,扶桑自会告诉她。”
“我倒想说点给阁月听听。”沈微止今夜与长姊的对话颇有些针锋相对的味道,“阻拦你出府之事是她主谋无疑;近日里,慧儿也是每日都在追随她左右。你我都知她是什么性格——如今父亲闭关,她入宫在即,定会趁此机会,再施手段。”
“……无论如何,我会尽力保全丁闲。”沈微行道。
丁闲在房中眼眶一酸。
沈微止却道,“她从入府第一日起,安、危、荣、辱,已与你我绑在一起,同成一体。单保全她一人,又有何用?”
“那你要我怎么做?”
“不如,主动对付沈阁月。”沈微止语声冰冷。
沈微行却语气迟疑。“我要再想一想……她毕竟是我们的妹妹。”
“好。你慢慢想。总之没几日就要轮到去龙池凤阁请安。你有几分把握全身而退?”
“一分也没有。”沈微行摇头,“去那边,就是预备好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而已。”
“沈阁月如此可怕?”丁闲悄声问沈扶桑。
“她比大小姐晚出生一日,否则便是长女,因为这个缘故,自小就十分忌妒,搅出各种风波。后来又……种种恩怨,一时半会说不清的。”
“我倒是听懂了。她要嫁给皇帝,但是皇帝却喜欢大小姐,一心想娶大小姐为皇后,是不是?”
沈扶桑闭目,“天晚了,睡觉吧。”
便再不理会丁闲好奇追问之语。
☆、(13)阿娇新宠
丁闲随着清晨清脆的鸟鸣醒来。
趿着鞋下床,就看见桌上搁了一盘点心,还有一张沈扶桑留下的字纸。
纸上写:
“大小姐做了海棠糕给你做早点,千万要小心。今日我陪大小姐去璇玑殿。你等在这里,大少爷有事相寻。”
字迹潦草,想必匆匆而就。
大少爷有事相寻?是什么事呢?
丁闲想着,下意识拈了一块糕放进嘴里。
“呜!”
丁闲被腻到几乎一口血吐出来。
“好甜……不是,好苦……啊!”
沈微行到底在海棠糕里放了多少糖??
一定又是某本天杀的食谱,上面写了“白糖若干”。
然后沈微行就倒了若干斤进去!
丁闲顾不得桌上茶是隔夜的,直往口里灌下。
“凉茶伤胃。”
茶壶被沈微止纤长的指节捏住。
“莫要管我,我要被腻死了。”
“去我房里喝热的吧。”
丁闲便一副衣衫不整的样子,被沈微止拖到了自己寝室,灌下去整整两壶茶,才冲淡了些嘴里甜到发苦的滋味。
回想起沈扶桑的留字,原文是“大小姐做了海棠糕给你做早点,千万要小心。”
现今丁闲知道要小心何物了。
“她昨夜不是好好地做出一盘糯米藕了么。”丁闲伤心地问沈微止。
沈微止摊手。“莫要看我,与我无关。”
“……你会做菜么?”
“我会。”沈微止微笑,“小时候我和姐姐跑出去玩,抓些兽鸟烤熟来吃,都是我来料理。我现在出门,都会随身带盐与蜜。”
“难怪惯坏了她。”丁闲喃喃。
“姐姐是因昨日的事,怕你生气,所以特意为你下厨的,并非有意作弄你。”
“我不生她的气。”丁闲叹口气,“大小姐如此有心,我哪里好意思再任性。不过还请转告令姐,做早点这种事,以后还是能免则免算了吧。”
“既不生气,跟我去一个地方如何?”
“哪里?”
丁闲以为沈微止会带她去国师府后宅的某个地方。
未料到,沈微止带着她,直接上了小船,泊在仁山乐水附近。那日见过的侍卫沈骏眉,和另一名皮肤黝黑的少年已经等在那处。
他们一人一匹高头大马。还有一匹最丰神俊朗的白马,拴在牌楼脚上。
“会骑马?”
丁闲摇头,“山上崎岖,骑兔子还差不多。”
“那坐我后面,看不到会不怕些。”
沈微止一拎,丁闲平地飞起,便与沈微止共骑上那匹白马。
三人一声唿哨,便驱马向府外而去。
抱住自己未来夫君的腰,丁闲埋首在沈微止有力的背肌里。
风声猎猎。
正三月里,春风如剪,马踏繁花。两侧闲花野草,一派天真烂漫。
出了国师府一阵子,路途变为石子路,略微上坡。
马匹停下来小步缓行。
被疾风逼得开不了口的丁闲这才缓过劲来,戳戳沈微止,问,“大少爷不是称病,闭门不出的么?”
“病偶尔会好,隔阵子又会再病。”他心情颇好,微笑回答。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市集。”
“骑在我们后面那个是谁?”
“他叫沈权冲,是五娘的儿子,一直追随我的。”沈微止回头招呼,“冲儿,过来。”
“呀,凝小姐的同胞兄长呀!”
皮肤黝黑的少年拍马追过来。
“冲儿,小闲还未见过你。”
沈权冲在马上脱手为礼,“大嫂。”
“哎呀。”丁闲面上飞起红云。“叫我闲姑娘就好。”
沈权冲一笑,牙齿雪白。“十年间凝儿回来探亲六次,每次都会提起你。”
“是么?”丁闲略带惆怅,“好几次我都要陪她同来,但姑丈常年抱恙,所以脱不开身。”
“你放心。”沈权冲口齿清楚,神情认真地看住丁闲,“照我们得到的消息,凝儿现在安然无碍。贪狼行踪诡谲,但躲不过国师府的星占,她很快便会回来,和我们一处了。”
沈微止轻咳一声。
丁闲抬眼看。
前方便是附近的市集了。
“冲儿和骏眉先去办事。”沈微止将马拴在驿站。“你跟我来——有事需你帮忙。”他很自然地牵住丁闲的手,带她走入市集之中。
丁闲偷瞄沈微止一眼。
双手肌肤相触,沈微止似乎并没有特别感受。
……这算是亲密,还是算无意呢?
“你有喜欢的脂粉首饰,可以挑上。”沈微止颇为体贴。
“先去买正经东西。”丁闲的确被市集上花样百出的货物吸引,眼神流连忘返。
“你知我们要去买什么?”
“不知。”
沈微止神秘地道,“这边。”
转入一条小巷。
丁闲兴奋地咦了一声。
整整一条巷子,都是一个一个摊贩,笼子从地上堆到一人高,里面各色各样的猫、狗爱物,毛茸茸雪团团一点一点,不时轻轻嗲嗲地叫唤两声,叫人看着好不心软!
沈微止站在背后,微笑地看丁闲逗一只小白兔逗得开怀,足足看到丁闲玩够了起身。
“前面还有。”他指了指。
丁闲眯眼使出探视之术,见到小巷尽头挂着许多鸟笼,养着艳丽多姿的鹦鹉、画眉、黄鹂鸟儿。而鸟类的下方,地上的扁笼子里——
她吓了一跳,退了半步,正撞上沈微止怀里。
“好像是白蟒与黄金蟒。你怕蛇?”
“怎么会?我在山上住确是养菜花蛇玩的,凉凉的贴在手上十分舒服。不过未见过这么粗的蟒,还是这样的颜色。”
“那,我们便买回去,送给公主六娘可好?”
“……啊?”丁闲茫然。
沈微止好生解释,“她的爱猫努努死了,便要姐姐赔她一只。所以今日我特意带你出来,看女孩子会喜欢什么样的小动物,就买回去给她。”
丁闲愣了片刻,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那好,便买黄金蟒回去,看看那位公主殿下会有什么反应嘛。”
沈微止以手扶额,“看你神情便知买不得。——换一个,乖些,莫无谓得罪人。”
“好嘛好嘛。”丁闲愉快地左看看右看看。“既然她是养猫儿的,便还买猫便是。喜欢猫的人不会喜欢狗,喜欢狗的人也不会喜欢猫。”
“看家护院的狗我同意。但那些手里抱着的长毛狗,跟猫又有什么区别?”
“有区别。再怎样柔媚,狗总是忠人悦人的;猫则不然,再温柔的猫,人亦无法完全降住它,要想做个爱物,总要把它高高捧起来,哄它讨好它。”
“那……买只兔子?”
“兔子不长命。”丁闲把一只黑色小猫从笼子里抱了出来,“看这只,四蹄是乌云踏雪哩!”
“姑娘好眼力。”摊主笑道,“这只才一月大,十分健康,最爱缠人,买回去赏玩是最好了的。”
“是雌是雄?”沈微止小心地伸手上去摸摸。
猫咪实在太小,一掌便可尽覆。那小猫颇为惬意地享受人抚摩,还伸出舌头舔了舔沈微止的掌心。
“她妈妈生了一窝六只,五只都是公的,只有她是个千金小姐哩。”
“如此,实在是太合适了。”沈微止大方地掏钱,“这些够吗?”
小贩接过银两,认真地称了两块,把剩下的退还沈微止。“十日之内,如有病亡,是包赔的。”
“不会。”
沈微止将小猫揣在怀里,牵着丁闲走回去。
正事既已办好,丁闲也不客气,看见喜欢的东西尽皆开口,叫沈微止给钱拿走。
其中有个风车样子的发簪,做得十分别致,用手一拨还可微微转动,丁闲十分喜爱,买了来便插在了发端。
回到栓马处,见沈权冲与沈骏眉已在等待。
“大少爷,闲姑娘。买到了什么?”沈权冲好奇问。
沈微止得意地将小猫拿出来。
“呀!”沈权冲往后退了退,“传说黑猫通灵哩!”
“你怕猫啊?”丁闲取笑道。
“才不会。”沈权冲努力伸手去摸,一沾即退。“它叫什么名字?”
“是啊,叫什么名字呢?”沈微止看向丁闲。
“我取啊?”丁闲咬着指头思索片刻,“长得如此娇俏可人的小母猫……便叫阿娇罢!”
“阿娇?”
两兄弟你一声,我一声,叫着猫咪的名字。
小猫听着听着,竟答应了,喵喵长叫着,十分欢愉地在沈微止掌心里四脚朝天地一躺。
“她这是高兴,要你们挠挠她,揉揉她呢。”丁闲伸手轻抚。“肚子和下巴都摸得,记得尾巴摸不得。”
“闲姑娘怎么什么都知道?”沈骏眉对小猫小狗的十分无感,抱手在一边观望。
“嘿。”丁闲嫣然一笑,“我是山中仙女,自然神机妙算。”
☆、(14)春和景明
难得出府,沈微止带了丁闲等人,在回府途中寻了个农家小店,点上几个小菜,要了壶酒,露天而坐,倒也悠然。
酒过三巡,鸡汤喝了半锅,丁闲入里替众人张罗涮洗碗筷。出来时便见沈骏眉将一张纸条递给沈微止。沈权冲在旁看着,三个男人,均是神色凝重。
丁闲刻意放轻脚步,却还是被沈微止回头看到。
“需要我回避么?”
“无妨,来坐。”
丁闲坐下来。沈微止把字条递给她看。
上面是张图,图上标着天干地支方位,看起来似是地形图之类的东西。然后有朱笔描出一条路线,上面还标明了日子。
“能看出什么?”沈微止问。
丁闲咬着下唇。“嗯……贪狼似是很熟悉国师府做事的方式,躲避的路线十分诡谲狡诈,在常人思度之外,却又在方便合理之中。以观星看,他要往南的时候,他往了西;若以方位看,该当沿江而下较合吉数时,却偏偏绕出一个小天星的八字弯来。难怪这么多天过去,亦无进展。”
三个男人均看住丁闲不语。
沈微止问,“你怎知道这是贪狼行踪?”
丁闲淡淡笑,“姑丈抱病多年,且修兵解之术,纵然过世,亦无怨尤。但凝小姐是沈门亲生,如此不明不白流落在外,国师大人岂会坐视不理?如此,大小姐这么大的动静,正好牵制住府内众人的注意力,大少爷便可出手,追查贪狼下落。”
丁闲放下筷子,在旁盈盈行礼下拜。“丁闲思念凝小姐,恳请大少爷尽快迎回为盼。”
沈微止单手掠过,温柔气劲阻她下拜。
“如此冰雪聪明、兰心蕙质的好姑娘。”他凝视丁闲,“真不敢相信,竟为我所得。”
丁闲面颊红云飞起,下意识便娇声嗔道,“还没有!”
——一句“还没有”,让沈权冲笑弯了腰,恪守本分的沈骏眉亦只好背过身去辛苦忍笑。
“还有没几个月了,反正日夜相对,大哥不如就把这‘还没有’坐实了算数。”沈权冲恶意地建议。
“沈门子弟,未满二十,不得婚嫁。”沈微止淡定地岔开话题,“小闲,你可知此规矩的由来么?”
“哦,我不知道。”丁闲被二人笑得耳热,赶紧接上,“大少爷给我讲讲。”
“……原本并没有这样的规矩,但父亲十五六岁之时,便已扬名天下,无数权贵豪门,竞相要将女儿嫁给父亲。父亲与母亲是青梅竹马,唯愿娶母亲一人。但母亲小父亲四岁多,当时年纪尚幼,不能嫁人。于是父亲编出这个规矩来敷衍,生生等到自己弱冠、母亲及笈,才成婚配。”
“……国师大人竟是如此深情之人。”丁闲咬着筷子,“丁闲有句话不敢问。”
“你便问就是。我不会生你的气。”沈微止微微握一握丁闲的手,似表鼓励。
丁闲被他举动弄得几乎分心,半晌才定神,将埋藏在内心深处的问题提出,“国师大人既然爱紫微夫人至深,又怎会娶了这么多房妻室,以至于今日,有庶嫡倒置、正侧逾越之困?”
沈权冲忽然咳嗽一声,拉着沈骏眉,“陪我去……那个,解手。”
两人避退。
留下沈微止面对丁闲的问句,浓眉间有深深情绪,似云雾遮藏。
“那些想将女儿嫁给父亲的权贵,在听闻父亲要成婚时,宁愿将女儿置于侧室之位,当时竟有数十名少女,被送入父亲府中。父亲最终不得不取了二名,与母亲同时迎娶,赐下龙池凤阁两号,愿两人如龙池星凤阁星拱卫紫微主星一般,辅佐母亲共持家务。
但当时母亲才十五岁,年纪尚幼,成婚之后,竟是龙池夫人先有身孕,得了长子。不久之后,凤阁夫人亦有身孕,阁月本该是父亲的长女。不久后母亲也有了我们……沈门有双生血脉,父亲得知母亲怀了龙凤儿时十分高兴,但母亲当时身体极弱,根本无法承担两个胎儿的负累,几度岌岌可危,最终不足月生下了我们姊弟。”
丁闲听得入迷,随口道,“那我将来亦有可能为你生双生儿咯?”
话一出口,她被自己吓了一跳,脸红得如芍花一般,低下头去。
沈微止却正色,“千万不可以。你的身量同母亲相似,你也想如母亲一般,生下我们之后便永远失去再生育的可能么?”
丁闲被沈微止神色震到,只得乖乖点头。“我胡说的,大少爷继续说故事给小闲听罢。”
“……母亲不能再生育,龙池夫人连生二子,凤阁夫人生下阁月之后很快便再度怀孕。母亲每日以泪洗面,最终,她选了两名侍婢嫁给了父亲,便是四房五房。那几年,我们还年幼,唯一记得,便是母亲在如仙境一般的紫微阁里,却过着郁郁寡欢的生活。”
见沈权冲与沈骏眉回来,沈微止收住话题,“儿不讲母事,今日我们都略有些醉了。回去吧。”
这些夫人的事情,扶桑也跟丁闲解释过。
两房是侧室,两房是侍女。一房公主,一房表妹,还有两个被公主接进府的外室。
“红鸾,是不是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