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尼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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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尼娜- 第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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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婚,”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用厌恶的声调插嘴说。
  “是的,我想是离婚。是的,离婚,”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重复说,涨红了脸,“对于处在你们这种境地的夫妇,无论从哪方面说这都是最合理的办法。假使夫妇双方都感到不可能在一起生活了,那又有什么办法呢?这种事情是常有的。”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沉思地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只有一点需要考虑:夫妇的一方是否希望和别人结婚?如果不,那就很简单,”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渐渐感到没有拘束了。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激动得眉头紧皱起来,暗自喃喃地说了句什么,没有答话。在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看来是那么简单的一切,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不知考虑了几千遍,而这一切,在他看来不但不简单,而且完全办不到。离婚——那详细的办法他现在已经知道了——他觉得根本不可能,因为他的自尊心和尊重宗教的信念不允许他以虚构的通奸罪控告人,尤其不允许他使他饶恕了的、他所爱的妻子被告发,受羞辱,遭受痛苦。离婚在他看来之所以不可能,还有其他更重大的理由。
  假使离婚的话,他的儿子会变得怎样呢?把他交给他母亲吧,这是不行的。离了婚的母亲会有自己的不合法的家庭,而在那种家庭里面,作为继子的地位和教育无论怎样是不会好的。把他留在自己身边呢?他知道那会是他这方面的一种报复,而他并不愿意这样。但是除此以外,最使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觉得不可能离婚的是,如果同意离婚,他就会把安娜毁了。在莫斯科,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所说的话:在决定离婚的时候他只想到自己,而没有考虑到这样做他会无法挽救地毁了她,这句话牢记在他的心里。他现在把这句话和他对她的饶恕,和他对孩子们的热爱连在一起,他按照自己的意思了解了这句话。同意离婚,给她自由,在他想来,就等于夺去把他和他疼爱的孩子们的生活联结起来的最后的联系——夺去她走正道的最后的支柱,使她陷入毁灭的深渊。如果她离了婚,他知道她会和弗龙斯基结合,而他们的结合会是一种非法的犯罪行为,因为按照教会的规则,这样的妻子在丈夫还活着的时候是不能结婚的。“她会和他结合,不到一两年他就会抛弃她或是她又会和别的男子结合,”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想。“而我,由于同意了非法的离婚,会成为使她毁灭的罪魁祸首,”这些事他想了千百遍,他确信离婚不仅不像他的内兄所说的那么简单,而是完全不可能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话他一句也不相信,对于每句话,他都有无数反驳的理由;但是他听他说着,感觉着他的话正是左右着他的生活的,他不能不服从的那种强大的野蛮力量的表现。
  “问题就在于你在什么条件下同意和她离婚。她什么也不需要,也不敢向你要求什么,她一切都听凭你的宽大。”
  “上帝,上帝呀!何苦来呢?”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想,记起由丈夫一方承担全部责任的离婚诉讼的一切细节,于是用和弗龙斯基做过的同样的姿势,羞愧得用两手掩着脸。
  “你很苦恼,这我完全明白。不过要是你考虑一下……”
  “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由他打;有人夺你的上衣,连衬衣也给他,”①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想着。
  ①见《圣经·新约·路加福音》第六章。
  “好,好!”他尖声叫道。“我愿意蒙受耻辱,我连我的儿子也愿意放弃,但是……但是不弄到这个地步不是更好吗?可是由你办去吧……”
  说着,转过身去,使他的内兄看不见他的脸,他在窗旁的椅子上坐下。他感到悲痛,羞耻;但同悲痛和羞耻混在一道,他又为自己的谦卑的祟高精神而感到喜悦和感动。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被感动了。他沉默了一会。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相信我,她尊重你的宽大,”他说。“但是,显然这是上帝的意旨,”他补充说,当他这样说了的时候感到这是一句蠢话,好容易才抑制住嘲笑自己的愚蠢的微笑。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原来想回答句什么的,但是眼泪哽得他说不出话来。
  “这是命中注定的不幸,只好逆来顺受。我把这不幸看做木已成舟的事实,愿尽我所有的力量来帮助她和你两人,”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
  当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走出他妹夫的房间的时候,他被感动了,但是这并没有破坏他由于成功地办妥了这件事情所感到的满意,因为他深信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的话是不会反悔的。除了这种满足的心情又加上他刚想到的一个想法。当事情办妥之后,他可以问他妻子和最亲密的朋友们一个问题:“我和皇上有什么不同呢?皇上调遣军队,那对于谁都没有好处,但是我拆散婚姻,却对于三个人都有好处。①或者我和皇上之间有什么相同呢……反正,到那时我会想出更妙的来呢,”他带着微笑自言自语。
  ①这是文字游戏,“调遣”和“拆散”在俄语里是同一个字瓦里娅没有回答他的话,弯身俯向他,带着快活的微笑望着他的脸。他的眼睛是明亮的,没有发烧的模样,但是眼神是严肃的。
  二十三
  弗龙斯基的伤势虽然没有触到心脏,却很危险,有好多天他徘徊在生死之间。他第一次能够说话的时候只有他的嫂嫂瓦里娅一个人在他的房间里。
  “瓦里娅!”他说,严肃地望着她,“我是偶然失手打伤了自己的。请不要再提起这件事吧,对大家就这么说好了。要不然这太可笑了。”
  “哦,谢谢上帝!”她说。“你不痛了吗?”
  “这里还有一点点。”也指指胸口。
  “那么让我给你换绷带吧。”
  她替他换绷带的时候,他默默地,咬紧他的宽阔的颧骨,望着她。当她做完的时候,他说:
  “我没有说胡话;请设法不要让人说我是故意打伤自己的。”
  “没有人这样说。只是我希望你再也不要偶然失手打伤自己了。”她带着询问的微笑说。
  “当然,我不会了,可是那样倒也好……”
  于是他忧郁地微笑了。
  虽然这些话和这种微笑使瓦里娅那么惊骇,但是当热度退了,他开始痊愈的时候,他感到完全摆脱了他的一部分悲愁。由于他这次的行为,他好像冲洗掉他以前所感到的羞耻和屈辱。他现在能够冷静地想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了。他完全承认他很宽大,但是他现在并不因此而感到自己卑微。而且他又走上生活的常规了。他感到他又能够毫不羞愧地正眼看人,并且能够照他自己的习惯生活了。只是他由于永远失去了她而感到的那种濒于绝望的悔恨心情,他还是无法从心中排遣,虽然他从未停止和这种心情斗争。现在,他下定了决心,既然已经在她丈夫面前赎了罪,他就必须抛弃她,将来永远不再置身于悔悟了的她和她丈夫中间,但是他不能够从他的心里连根拔除因为失去她的爱情而感到的悔恨,他不能从记忆里抹去那些他与她享受过的幸福时刻,那些他当时并不怎样珍惜,现在却以其全部魅力萦绕在他心头的幸福时刻。
  谢尔普霍夫斯科伊计划派他到塔什干去,弗龙斯基毫不踌躇地同意了这个提议。但是出发的时间越迫近,他对于他认为义不容辞而做出的牺牲,就越感到痛苦了。
  他的伤口痊愈了,他四处奔走为塔什干之行做准备。
  “再见她一次,然后隐藏起来,去死,”他想,当他去辞行的时候,他把这意思对贝特西说了。肩负着这个使命,贝特西到了安娜那里,给他带回来否定的回答。
  “这样倒更好,”弗龙斯基听到这消息的时候这样想。“那本来是个弱点,它会毁掉我最后的力量。”
  第二天,贝特西一早就亲自到他那里来,说她从奥布隆斯基那里听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已经同意离婚的确切消息,因此弗龙斯基可以去会安娜。
  连贝特西离开他都没有去送一送,忘记了他的一切决心,也没有问问什么时候可以去见她,她的丈夫在哪里,弗龙斯基立刻就坐车到卡列宁家去了。他什么人什么东西都没有看见就跑上楼,他迈着快步,几乎是跑步一样走进她的房间。没有考虑,也没有注意房间里是否还有别人,他就抱住她,在她的脸、她的手和她的脖颈上印满了无数的吻。
  安娜对这次会见原也做好思想准备,想好了要对他说什么话的,但是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他的热情完全支配了她,她想要使他镇静,使自己镇静,但是太迟了。他的感情感染了她。她的嘴唇颤抖了,以致她好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是的,你占有了我,我是你的了,”她把他的手紧按在她的胸上,终于说出来了。
  “当然会这样!”他说。“只要我们活着,一定会这样。我现在明白了。”
  “这是真的,”她说,脸色越来越苍白了,抱住了他的头。
  “可是在发生了这一切之后,这真有些可怕呢。”
  “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过去,我们将会那样幸福。我们的爱情,如果它能够更强烈的话,正因为其中有这些可怕的成分,才会更强烈呢,”他说,抬起头来,在微笑中露出他的结实的牙齿。
  于是她不由得报以微笑——不是回答他的话,而是回答他眼神里的爱恋的情意。她拉住他的手,用它去抚摸她的冰冷的面颊和剪短了的头发。
  “你的头发剪得这样短,我简直认不出你来了呢。变得多漂亮啊。像一个男孩。可是你的脸色多苍白!”
  “是的,我衰弱极了,”她微笑着说。于是她的嘴唇又颤抖起来。
  “我们到意大利去吧,你会恢复健康的,”他说。
  “难道我们真能够像夫妻一样,你我两人组成自己的家庭吗?”她说,紧盯着他的眼睛。
  “将来要不是这样,我才觉得奇怪哩!”
  “斯季瓦说,·他一切都同意了,但是我不能够接受·他·的宽大,”她说,沉思地越过弗龙斯基的脸凝视着。“我不想离婚;现在在我都一样。只是我不知道关于谢廖沙他怎样决定。”
  他怎么也理解不了在他们会见的这个时刻,她怎么还能记起并且想着她的儿子和离婚的事。这一切有什么关系呢?
  “不说这个了吧,不想这个了吧,”他说,用自己的手摆弄着她的手,极力引起她注意自己;但是她还是没有望他。
  “啊,我为什么不死呢!那样倒好了!”她说,默默的眼泪流下了她的两颊;但是为了不使他伤心,她勉强地微笑了。
  拒绝去塔什干那项富有魅力而带危险性的任命,照弗龙斯基以前的见解看来,会是可耻的、不可能的。但是现在,片刻也不考虑,他拒绝了这项任命,而且觉察出上级对于他这种行为很不满,他立刻辞了职。
  一个月以后,只剩下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一个人和他的儿子留在彼得堡自己家里,而安娜没有离婚,并且坚决拒绝了这么办,就和弗龙斯基出国去了。
  第五部
  一
  谢尔巴茨基公爵夫人以为,在距今不过五个星期的斋戒节之前举行婚礼,是无论如何办不到的,因为到那时,恐怕连一半嫁奁都来不及备办妥当;但是她又不能不同意列文的意见,就是说:推延到斋戒节以后恐怕太迟了,因为谢尔巴茨基公爵的一位年老的亲伯母病危,说不定就要死了,那样居丧就会把婚事更耽搁下去。因此,决定把嫁奁分成大小两部分,公爵夫人同意了在斋戒节之前举行婚礼。她决定现在把小的一部分嫁奁预备齐全,大的一部分等以后送来;列文怎样也不能认真地回答,他是否同意这种安排,为此,她很生他的气。新郎新妇只等婚事一完就要到乡下去,到了乡下,大的一部分嫁奁就不需要了,这样,这个办法就更方便了。
  列文依旧处在和以前一样的恍惚迷离的状态中,他觉得他和他的幸福构成了世间万物的主要的和唯一的目的,他现在对任何事都用不着思考,也无须乎操心,一切都有人替他料理。他连将来的生活计划和目的都没有,他听凭别人去安排,相信一切都会圆满的。他哥哥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和公爵夫人指点他去做他应该做的事。他所做的无非是完全同意他们向他建议的一切。他哥哥替他筹钱,公爵夫人劝他结婚后就离开莫斯科,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劝他到国外去。他一切都同意。“如果你们高兴,你们喜欢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很幸福,随便你们做什么,我的幸福决不会因此有所增减!”他想。当他把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劝他们到国外去的话转告基蒂的时候,她不赞成,而且关于他们未来的生活她有她自己的一定的打算,这可使他大为吃惊。她知道列文在乡下有他爱好的工作。他看得出来,她不但不理解这种工作,而且也不想去理解。可是这并不妨碍她把这工作看得非常重要。而且她知道他们的家要在乡下,所以她不想到他们将来不会去居住的外国去,而要去他们的家所在的地方。这种明确表示出来的意愿使列文吃惊了。但是在他反正都是一样,因此他立刻要求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到乡下去,好像这是他的义务似的,请他凭着他的丰富的鉴赏力把那里的一切布置好。
  “可是我问你,”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在乡下为新夫妇的来临把一切都布置停当了,从乡下回来以后有一天这样问他,“你领到做过忏悔的证书吗?”
  “没有。怎么啦?”
  “没有你就不能够结婚呀。”
  “哎呀!”列文叫道。“哦,我恐怕有九年没有受圣礼了哩!
  这点我连想也没有想到。“
  “你真是个妙人!”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笑起来了,“你还说我是虚无主义者呢!可是这样不成,你知道。你一定得受圣礼。”
  “什么时候?只剩四天了。”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把这件事也替他办妥了。于是列文就开始忏悔了。对于列文,也像对于任何不信教、却尊重别人的信仰的人一样,出席和参加教会的仪式是很不愉快的。在这种时候,处在他现在这种温柔的心境中,这种不可避免的虚伪的行为对于列文不但是痛苦,而且好像是完全不堪设想的。现在,正当他心花怒放,欢天喜地的日子,他竟不得不说谎或是亵渎神明。他感觉到两者他都不能做。但是虽然他三番四次地问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不受圣礼能不能够得到证书,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却一口咬定那是不可能的。
  “而且,这在你算得了什么呢——两天工夫?并且他是一个非常可爱的聪明的老头呢,他会替你把那颗病牙拔掉,你会一点也不觉得的。”
  站着参加第一次礼拜仪式的时候,列文极力回想他的青年时代和他在十六、七岁的时候所体验的那种强烈的宗教感情。但是他立刻确信这在他是完全不可能的。他极力想把这一切看成一种毫无意义的无聊的习俗,好像拜客的习俗一样;但是他感觉得这样也不行。列文对于宗教,像他的大多数同时代的人一样,抱着非常不明确的看法。他既不能够相信,同时他也不能够确信这全是错误的。因此,既不相信他所做的事的意义,也不能将它看作无聊的形式而淡然置之,在他预备领受圣礼的整个期间,他因为做着自己所不了解的事,做着如他的内心的声音告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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