ⅲ《衩尾恢梗
可两人面上却各自浮起一抹亲近的微笑。
“幸哉,劫后竟可见到二公子。”一个满是欣喜的说道,手中的鞭子却攥得更紧了一分,满掌的内力蓄势待发。
“七少能安然无恙实令人心慰。”一个则一脸真诚的道,搭在鞭上的手指尖并起,指间力道一触即发。
两人同时也看到了对方的动作,四目相对,各自一挑眉头,然后皆不动声色撤去了功力。来日方长,况且此刻不知身在何方,弄得个两败俱伤也不大妥当。这一刻,两人达成共识。
“看来我们是被海浪冲到了这个岛上了。”明二解开腰间缠着的鞭子站起身来。
“无一点人气,估计是个荒岛。”兰七也站起身,将鞭子一收缠在自己腰上,“宇文大公子这根赤龙鞭该是乌金所织,否则焉能如此牢固。”海浪里竟然没有冲断,倒弄得与这假仙成了一根绳上的蚱蜢,奈何……奈何啊!
两人从海水里走上岸,第一感觉便是饥渴相交。
两人互相看看对方,月华星光之下,两人将对方形貌看得清清楚楚,真真是前所未有的狼狈,也在此刻,两人才发现对方五官容貌的完美。
他两人皆是气韵摄人的人物,别人看着他们之时总是两人形而外的气质先入为主了,反而往往忽略了两人那张脸,虽知道是生得很好的,但并不引人在意了。而此刻,两人冠丢发散,衣衫凌乱,一身的修饰尽毁,哪里还谈得上气韵风度,于是那张脸便脱开了一直笼于其上的气质,显山露水般的引人注目了。
两人看一眼后移开目光,各自暗哼一声。
妖孽果然都生得一副惑人的好皮囊!
假仙果然都生得一副骗人的好皮囊!
哼完了,各自的肚皮皆发出不雅的咕噜声,再对看一眼,省了一番取笑,各自搜查着身上所有能放东西的地方,看看能否寻点吃食出来。
搜了一番后,两人相对而坐。
兰七面前是,一柄白玉扇,数只精巧的小瓷瓶。
明二面前是,一枝紫竹笛,数只精巧的小瓷瓶。
两人看了看面前摆着的东西,然后再抬头看向对方,各自嘴角一阵抽搐。
“二公子可有什么大补丹的没?”兰七捡起玉扇在手,指了指明二面前的那几只小瓷瓶。虽则补丹不算食物,但总能提人精气。
“在下身体一向好得很。”明二叹一口气。言下之意自是没有带什么大补丹的。
“唉!”兰七跟着叹一声。看看对面的明二公子,再看看暗黑一片的岛,“希望这岛上有很多的山鸡野兔。”说完这话,似想起了什么,赶紧又是一番寻找,最后颓然的看向明二,“你的呢?”
明二也想到了,赶忙细找,最后一摊手,无奈的道:“也给冲走了。”
兰七抚额呻吟,“没有火石,山鸡野兔难道吃生的不成。”
“也许这岛上有人家也说不定。”明二乐观些。
“最好这家人家里还有几个年轻美丽可爱的女儿。”兰七话里含着显而易见的讥诮。
“还要有几个年轻英俊的儿子,毕竟七少身具阴阳两者。”明二公子岂是光坐着挨打的人。
两人再对看一眼,各自自嘲了一番,到了这步田地,刚才一番口舌简直是在浪费自己的力气,甚是不值。
“先找个地方休息吧,明日天亮了再想办法。”明二起身。
“是啊,至少要先弄干这一身衣裳。”兰七难得附和。
两人在海滩上走着,然后寻了一处避风的大礁石,各自坐下,先运功逼干了一身衣裳,然后便是打坐调息,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当然也就忘记了肚子很饿喉咙很渴。
第二日清晨,两人同时睁眼。
那时,海上正一轮旭日徐徐升起,圆润得仿如红玉,洒落轻柔的晕红的光辉,为天,为海,为小岛,渡上一层淡淡的红妆,云彩绮艳飘游,浪花壮丽翻涌,还有海鸟在云海之间翩然飞翔。
两人见此美景,只觉平生未见,画图难书。
“如此壮色,该与佳人共享才是。”兰七叹一声,碧眸瞟一眼明二,甚为遗憾的模样。
明二看一眼兰七,道:“七少此刻倒算得佳人,予在下来说,倒算得美人佳色共赏。”
兰七闻言第一反应是低头审视己身,见一身衣虽有些脏乱,但还是好好穿在身,再左看右看,怎么也是翩翩郎君一个。
“七少这一头长发倒是甚少有女子能及。”明二唇边衔一点笑,空濛的眸子闪过一丝异光。
兰七抬手抚头,这才醒起发冠早在海中便被冲落了,一头长发此刻全披散于身,待要绑起,想了想又作罢,只是笑笑道:“二公子只看得见他人就看不到己身吗?”扬扇指指他自己,同样是发冠丢了,发散一身。
明二依是从容道:“在下岂能与七少相比,这发披下来……”后面的话省下了,由得兰七自己去想。
兰七本就容色绝美,虽作男子时,任何人看他都是翩翩美男,但此刻一头墨发披泻而下,兼之劳累,又久未进食,精气折损,神情间便有了些倦怠之色,凭添了几分女气。
只是兰七是什么人,岂会为明二言语所动,当下碧眸流转,向着明二一笑,起身靠近明二,柔声道:“说起来,这断袖分桃的对象若是二公子这等人物,本少是不会介意的。”
平日无论兰七如何调笑皆不动如山的明二公子此刻却猛然伸手一挡,“别靠过来!”
兰七挑眉,这假仙难道真为色动?
谁知明二下句话却是:“太脏了。”
太脏了?太脏了?太脏了!竟然说他男人见之羞煞死女人见之爱慕死、天上地下独一无二旷古绝今的兰七少太脏了?!
“而且一股子腥味,很臭的。”明二平平淡淡的再浇了一勺油。
喷!火山爆发了!
兰七霍的站起身来,那墨画就的长眉竖了起来,那玉凝就的碧眸中射出了噬人的利光,居高临下的指下明二,霹雳啪啦就是一通怒吼:“你这假仙难道以为你现在还是一副纤尘不染的神仙模样不成?头发像鸟做的窝,脸像唱大戏的,衣服像乞丐的,全身都是泥啊沙啊就像从粪坑里捡出来,丢那大街上,臭可远熏百里外,你啊……你啊……你也就是狗屎一堆!”
这次轮到优雅从容的明二公子闻言色变了。想他世家公子,自出生至今,从家中亲人到江湖结交的朋友,哪一位不是斯文优雅的人物,便是家里的仆从或是江湖上的那些粗豪汉子,见到了他也会变和格外的温和有礼,而且无论是在明家还是在江湖,谁不是赞他气韵出尘世家风范,何曾有人如此出言不逊,而且还是如此不堪之言,实实在在的叫他大吃一惊。
高雅睿智的明二公子指着兰七,口舌都有些笨拙了,“你……你说那个……那个……那什么脏臭的……”那等粗俗之言二公子真真没有说过,便是说出口也觉得是一种污秽。
“本少说你是从粪坑里扒出的狗屎!”兰七少再次朗声声明道。
“你……你……”明二脸上一阵抽搐,似乎不敢相信堂堂兰七少会口出秽语。
“怎么?还不信是不?”兰七碧眸转着诡异的光,指指不远处的海,“去那边照照,你比本少还要脏臭的。”
明二公子皱皱眉头,然后真的走到海边,临水照了照,一开始似乎有些不信,待得再次看清,二公子便整个人都跳到海里去了。
“哈哈哈……”兰七见之放声大笑。
明二从浅水处游到深水处,从头到脚反复搓洗数遍,才回到岸上。
这中间,兰七倒并没有去洗一身泥沙,而是一直闭目养神,待明二走上岸才睁眸看过去,碧眸上下打量着全身湿透面皮洗得发红的明二公子,唇边勾起一抹奇异的笑,不咸不淡的道:“二公子,你该不会是有洁疾吧?”
明二并不答话,重在石壁前盘膝坐下运内力逼干一身衣裳。
兰七很安静坐在一旁,碧眸观察着明二,一边看一边点头微笑,笑得万分的狡黠。
明二逼干了一身衣裳才收功,一睁眼便对上了一双兴致盎然的碧眸,顿时心头一紧。
“二公子。”兰七笑意盈盈的瞅着他,抬手指指,“是不是容不得这个壳子有一点瑕疵?”
明二觉得一身干净了,心里也就舒坦了,当下笑笑道:“‘非修礼仪,廉耻不立’在下不过谨遵家教罢。”
“是嘛。”兰七笑得别有深意,“二公子,你看看你的衣上。”
明二低首,然后眉头便不自觉的皱了起来。被内力逼干了的衣上结着一层细白盐霜。
“二公子,你身上还有一股子海水的腥味。”兰七再轻轻加上一句。
明二的那挺如玉雕似的鼻梁便是一皱。
兰七见之,碧眸更亮上一分,然后轻轻笑开来,“呵呵……本少今日才知,谪仙二公子有洁疾,又好面子,又容不得外形一点瑕疵!哈哈……这便是你的痛脚么,本少抓住了!”
明二抬眸看着一脸快意的兰七,淡淡的道:“我们被风浪卷走,不知凤裔兄可有担心?也不知他们挺过那场暴风雨没。”
于是兰七不笑了。
两人又一个平手,算是一人一个痛脚抓在对方手中。
不过兰七岂会如此便休战,碧眸斜睨着明二,一脸的讥诮,“本少就说嘛,当日在长天山庄看到你时,本少就觉得是个完美的壳子,里头虚得很。”
“你便是里外都邪给人看吗?”明二倚靠着石壁放松筋骨,“不过是各人方式不同罢,况且……”转头看着兰七,唇边罕有的勾起一丝讥笑,“这世上,哪个人不是外面都套着一个壳子。”
“是啊。”兰七闭目叹息,“外面谁都套着一个漂亮的壳子,里头却阴阴暗暗的一团模糊,特别是人心深处,有一些黑得连自己都不知道也不承认的东西。”
明二也闭上眼,低低似是自语着道:“况且,若你不是最好最完美的,又如何得到最好最完美的。劣弱者,一生都要被踩于人足下。”
这话压得极低,听来便有些沉,兰七不由睁眸转头看他,一脸的平静,没有一丝情绪,可有时候什么也没有便代表了有许多的东西。
“咕噜!”两人的肚皮又开始叫唤了。
“唉,好饿。”兰七道。
“以我们的功力,海中至少也是睡了三天了。”明二道。
也就等于饿了三天了,难受啊,所以两人起身觅食去。
这一起身,两人才发现这岛极广极大,放眼望去,根本望不到边,更令人沮丧的是,触目所及的全是石头,有大有小,各形各样,总之一句话,这岛上没有人家,没有绿色的野草树木,也没有飞跳的山鸡野兔,只有硬邦邦的石头。
“二公子,定是你往日阴人太多,所以老天要罚你。”兰七望着这一望无际的石滩喃喃着。
“难道不是因为七少杀人太多惹怒了上苍的缘故。”明二温雅的脸上也浮起了无力。
两人相互看一眼,各自叹一口气。
“怎么办?”兰七问道。目光转向大海,水不能喝,生鱼不能吃,难道要困死在这石岛不成,而且还是跟这从里假到外的假仙!
“登高望远。”明二指指前方,“也许那边尽头处能有草木也说不定。”说着转头看向兰七,目光落在他的肩上,其意自明。
兰七碧眸一眯,哼!假仙竟敢妄想踩在本少肩上!玉扇一合收入怀中,道:“那便委屈下二公子,借你肩膀一用,本少站得高了说不定能看着前边有草木山鸡野兔的。”
明二公子看了看兰七足下,丢了一句:“太脏了。”
兰七闻言嘴角抽搐,指着明二道:“本少还嫌二公子肩上盐太多了呢。”
明二侧首看看自己肩膀,脸上顿时也现嫌恶厌弃之色。
兰七干脆席地坐下,“还有个法子,便烦二公子试试吧,本少可没力气了。”说着手指着那些石头,示意二公子多叠几块便够高了。
一阵风吹过,空中有什么飘着,明二伸手抓过,不由笑起来,“不用看了。”
“哦?”兰七疑惑。
明二摊开手掌,掌中一片枯叶。
兰七碧眸一亮,尽是纯然的喜悦,流光灿转仿若碧琉璃般,明二看得一怔,转身,“走罢。”
有枯叶,自是有树木,有树木便有可能有野果,有可能藏有野兽,有可能生火,有可能造船做筏……有一切的可能存在。
两人迎着风吹的方向走去,枯叶从那边吹来,便代表着那边有树木,枯叶不可能远渡重洋吹来的,只可能存在于此岛之上。
这次两人是一步一步的脚踏实地的走路,而不是施展轻功,只因两人都不敢妄动真力,要知此刻已是数日水米未进,全凭一股真力护着才可挨饿抗渴,而岛这么广垠,也不知要多久才能寻着树木所在,若真力竭了,再无法行动,那便真的离死不远了。
当然,动身之前,二公子再次去海水里洗了一回,这次没用内力逼干衣裳,而是让其自然风干,可惜的是,衣裳干后依然留下一层细白的盐霜,令得二公子眉头从早上皱到晚上。兰七倒未去洗涮,只说要保存元气,以至一路上二公子都离他远远的,说他身上太臭了。于是两人少不得又是一番争吵,只是吵到最后两人都收声了,倒不是词穷,主要是口干气竭。
两人就这样走了两天两夜,第三日太阳升起之时,两人终于不支倒地。
从落海那日算起,两人共有六天六夜未进水米,若换作常人,早已一命呜呼,他俩人能支撑到今日,除了两人意志极强外,更重要的是赖于一身深厚的内力,可他们毕竟是人,是需得人间五谷生养的血肉之躯,再深厚的内力也有耗尽的时候,再强的精气也有衰竭的时候。
“本少忽然想起,那日竟然忘了该在海里捉几条鱼才是,便是生吃也好过今日。”兰七舔了舔干裂的唇。未到绝境岂会想起,而今愿意吃腥臭的生鱼之时,放眼看去却只有石头,离海已是极遥远,除非再花两天两夜的时间走回去,可有那个气力吗?
“走了这么久还是石头。”从小养尊处优的明二公子哪里知道吃生鱼这回事,只苦笑着,“平生第一次知道饥饿至极是何滋味。”
两人对看着,无需言语,对方心里有些什么念头,那是再也明白不过的。
明二先开口道:“以前曾听闻过人吃人,此刻倒知道那是为何了。”
兰七闻言嗤笑,“本少很多年前便知道人为什么会吃人。”
那是因为极度的饥饿,那是因为人要活下去的强烈念头,那是因为人自利残忍的本性!人都可以吃人,又何况是人杀人,这世上哪有什么不可以不允许的事!这本就是一个人踩人、人杀人、人吃人的地狱!
就好比此刻……因为彼此都涉临绝境,别无他途!
很多年前的那个冬日雪天里,便已知道了……
两人虚弱的倒靠在石壁上,看向对方,那涣散的目光里都藏着狠残,却都不敢轻举妄动。
防备,周旋,相抗,彼此都在等待一个一击即中的机会,可是对方无论体力、功力、甚至谋算都与己同等,所以……
权衡再三,彼此便都有了决定。两人相斗,难有善果,与其同归于尽,不如再搏一回,或能得一线生机。
同时抬起手腕,看着。
“喝自己的血总觉得不舒服的。”兰七叹一口气。
明二同样叹口气,“所以才要交换。”
兰七再叹一口气,“几口?”
“三口。”明二说完便抓过兰七左腕,一口咬下。这一次他倒不嫌脏臭了,在生命危机面前,一切都需低头。
“别多喝,否则本少毒死你!”兰七抓过明二的左腕也一口咬下。
自己的唇齿咬住对方的手腕,自己的手腕在对方的唇齿之下,那一刻的感觉极怪,肌肤与唇紧紧相贴,有痛,有麻,有酥,心里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从唇际,从手腕蔓延而来。
血从对方的手腕吸入口中,再从喉咽流过胸腹流入肚中,几天几夜以来,第一次有了东西入口入肚,那一刻,身体里似乎也同时的恢复了几分气力,至少心里是这般认为的。
三口入肚,也不过一会儿功夫,两人同时起身抬头,各自唇边还留有一抹嫣红,看入对方眼中,便有了一种恨不能上去一口咬入腹中的冲动,不过别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