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绝不是见死不救之人。”名剑盯住笑三少的眼眸。“玷染蝶舞清名,我实出无奈。只是力图化解锦锦心中仇恨,令她迷途知返,不得已而为之。”
笑三少定了片刻,脑中灵光一闪。“……我明白了。不是蝶舞,是……”
他没有再说下去。
因他知道这些事情,已成为结。
而人是要放过自己,还是勒死自己,只在自己双手。
夜色浓重。
笑三少与名剑向着藏剑山庄的方向往回走。
笑三少忽然想起来什么,“你那三四十个侍妾,难不成就是……”
名剑不理他。
笑三少走了一程,又问,“除了霍锦之外,你是不是根本没有过其他女人?”
名剑冷冷看他一眼。
“有吗?谁啊?”
名剑无聊地答。“蝶舞。”
“就两个?”
“你究竟要问什么。”
“没什么……”
未到庄口,忽然一个骑着马的小孩子,朝着两人直撞过来。
名剑和笑三少并立不动。
小孩在马几乎要撞到人之前,伸手挽缰。
骑术之精湛,竟不输与武林中成名人物。
“是了,定是你们无误。”小孩拍手道,又从身后抛出一个包袱。“公子捎给你们的!”
包袱抛得角度刁钻。
名剑伸手轻轻接下。
“公子说,他翻遍了殿内的角落,才找到一样的材质,终于把你的剑给补好啦!”小孩格格笑着,调转马头。
“青丝?”笑三少眼神一亮,“娃娃莫走——你家公子怎么不来?”
“公子要去处理些俗务,叫你们尽管笨死迂死莽撞死都无碍,紧要时分他会来救你们。”
“嗐?谁要他救!”笑三少气得伸手,欲将马上的小孩抓下来。
却不料那小孩控马确有一套,滑溜溜地低了半分,从三少手底钻了过去。
马踏清月。
笑三少不再和娃娃计较,回转来看名剑。
两年前与郑苏韦荻战时,青丝开裂。
如今终托谢芸之手,能够完璧归赵。
名剑抚过青丝。
澄澈的战意,在月下清楚地颤动。
“三少。”名剑沉声唤。
“我在这里。”如往常一般。
“你怕不怕罂粟?”名剑淡淡问。
笑三少哈哈一笑。“梁白蕊都可置生死于度外,何况你我?”
“便陪我走一遭罢。”名剑轻弹剑铗,如水龙长吟。“成魔成佛,众生自渡。今世我若连累了你,容来世再还吧。”
笑三少脑中一热,便道,“好,来世做我老婆。”
名剑噗地一声,终于露出微笑。
(12)
狭长暗道。
笑三少推开小门,掌上灯,呈现在眼前是一间积满了灰的地室。
“此处便是我诡丽八尺门的最近分舵啦。”他略有歉意地看着名剑,“欠打扫,又简陋,你确定要在我这里,而不是回你家?”
名剑环视了下四周,“这里很好。——山庄已给了名意,我不打算再住。”
笑三少叹口气,“可惜了你那么多华服玉器。”
名剑淡淡道,“和你在西域两年,也并非日日锦衣玉食。我是江湖人,江湖哪里去不得?”
笑三少点点头,“话是这么说,不过这两年我们吃穿用度花的还不都是你的钱……不说这个了,收拾一下先。”
笑三少所谓的收拾,便是选了块略为干净的地方,将陈旧的厚画纸用几枚飞刀钉在斑驳的草墙上,将半秃的毛笔叼在嘴里来写写画画。
“梁家,名意,罂粟子,郑苏,段小七,鬼面教,霍锦,王恩。”
他写了一排名字,然后在下一排写了大大的“名剑”二字。在两排之间,潦草涂了几枚匕首,都刺向名剑,惊心动魄。
名剑看得一笑,问道,“鬼面教之事,你知道几分?”
笑三少顿时眉飞色舞起来。“此事问我便对了——说来话长,最初之时,鬼面教乃天竺四百八十外道中一道,道下分为‘地’、‘水’、‘火’、‘风’四门。其中地门只传于天竺本土,曾历贵盛,后遭封禁,逐渐失传。水门在天竺本土封禁鬼面教时,传到了西域,一时风靡。我母国便举国信奉此教——是以鬼面教的仪轨教法,我都知晓一二,甚至于他们那些鬼面,我也会做。”
名剑点头,“原来如此。中原鬼面教,难道是剩下的风火二门所演化?”
“我就说名剑冰雪聪明——风、火二门原本并行传入中原,但为争正统而内乱迭起。百年前,风门将火门逐出中原,便成了我们现今所知的鬼面教了。目前教主之位空悬,由左中右三大护法主理教务。其中左护法淳于秀乃朝廷卧底,右护法万俟鸣则力主勾结倭寇,去岁互相火拼而死,此事我们在西域时一起得的消息,你大概还记得。所剩余的中护法赫□□,是个最为庸碌怕事之徒,率教部龟缩不出,理论上来说,我不认为他们能搞出这些风风雨雨。”
名剑浓眉一挑,“被逐出中原的火门,是否去了西南?”
笑三少一振,“不错。正是霍锦坠崖的西南,亦正是名花流曾发家的西南。”
名剑眼中寒芒一闪,“果然。罂粟与名花乃同源之物,若是火门在西南边陲吸纳了名花流残部,获知名花制作之法,再加上陆小七带去的干罂粟子,在水土皆宜的条件下能种出若干罂粟草,不无可能。”
“你们家霍锦,估计也是那时候被困在深山老林时,结识了这群人,被吸纳其中。那日看情状,陆小七跋扈,而霍锦沉稳,两人在教派内的地位,怕都是不低——这也难怪,霍锦知晓你前尘,陆小七清楚你近事,从你开始掌控武林,最是便宜。”
一口气说完,笑三少忽觉有点心虚,偷看名剑一眼,怕他着恼。
名剑却毫不在意,只是沉思。
“呃……事实上我们若要追查,可以从梁家着手,也可以查探王恩近年行迹;再或者,上峨眉查霍锦,也非难事。”
名剑忽然抬头,“你若是火门领袖,重回中原,必定要做,首先会做的事,会是什么?”
笑三少一时答不上来。
思路回转,片刻之后才茅塞顿开。
“找风门。”
名剑嘴角微扬。“这才是正事。无论是一雪前耻,还是荡涤正统,更或者是收归并纳,才是争霸武林的必要之举。”
笑三少赞道,“不愧是名剑。——我们明日出发,寻寻赫□□的晦气!”
无边烈火。
名意略微睁开眼,便被一片耀眼火光刺得闭目。
过了片刻,又忍不住睁开眼。
自己被吊挂在一片火海之上。
身体却并不感觉烧灼之苦。
因为有另一种感觉,在漫身爬行。
一种永生永世甩不脱的爬行感。
名意死死咬牙。
不痛。
认真不痛。
但比痛可怕太多,他头皮发麻。
爬行感在眉心下降,慢慢降到脖颈,再到胸口。
名意低头看。
胸前空无一物。
若非双手被困,他恐怕会用剑割损自己身体。
后背亦有这样的感觉传来。任督二脉,俱都若隐若现地跳动,气血运转得似喝醉了一般。
脑。
是脑中的问题。
名意狠狠闭上眼。
却惊讶发现,自己仍看得到。
无数毒蛇在他身上扭动,向下探,直至会阴。
他终忍不住呻吟出声,竭力扭动起来,想要摆脱那令人心胆欲裂的感觉。
睁眼,想看清楚,并无什么异物。
但诧异的是,眼前自己的身体是空白。
身体不见了。
不是看不到。
而是看得到。
火海上一片空虚。
眼睛……已经不可相信。
耳边细细碎碎的毒蛇吐信声音,似要从两耳之间对穿。
名意大声哀叫起来。
“罂粟子果然厉害。”
霍锦一身黑袍,白发挽起在纱帽之中,面纱垂下,露出极其美妙的下颚与脖颈曲线。
陆小七亦着着相似黑袍,宽大袖管飘飘荡荡,面上俱是高傲得意。
“那是自然,若无我的罂粟子,圣教又岂能如此之快地推进中原,争霸武林?”
他自觉自己讲话已不算夸张,不过说出事实而已。
霍锦却从面纱下富含深意地瞟了他一眼。
——看不到的眼神,似在说:得志猖狂,他日必定丧亡。
口中语气却平淡笼络,甚至于透着几分亲切。
“名意是你的好兄弟,你如今看他号叫挣扎,有何感觉?”
“快意。”
陆小七冷冷道。
抬头上望。
火架上的名意,已然挣扎力尽,再度昏迷过去。
“等他再醒来时就可以喂水了,保证从此之后,令行禁止,至死方休,绝不敢有贰心。”陆小七微笑道。
霍锦却在想另一件事。“名剑与笑三少换过名花流圣女之血,对名花以下百毒,俱有抗力。七倍分量的罂粟子,对他们真能有效?”
陆小七哈哈一笑,“七倍不够,便下一十四倍。你放心,只要是爹生娘养、血肉之躯,便不可能抵御罂粟之毒。”
霍锦点头,随意道,“郑苏对你说的?”
陆小七脸色一变,冷哼了一声,竟拂袖而去。
霍锦望着他背影。
一个女子声音从她身后响起。
“你不喜欢他。”
“总护法。”
霍锦转身,躬身下拜。
一股柔力将她轻轻托起。
“等下一批罂粟长成,他便没用了。”霍锦撩起面纱对答,面上神色挚诚而恭敬。
暗影中的总护法似是微微点了点头。“届时便用他试试七倍的药量究竟会如何罢。”
霍锦微笑起来,似是神往。又抬头看看名意,“小意这边,总护法打算如何处置?”
总护法沉默片刻,道,“只要他听话,便供给罂粟,养着他便是。”
“不用他去杀人或办事?”
“这些事,等他引来名剑,叫名剑去做。”
“属下以为,若他自愿,也不必浪费。现今罂粟数量并不太多,他武功不弱,浪费了也是可惜。”
“……你处置吧。”
黑袍遁入暗影。
霍锦留在原地,一片火光映照下,颜容更显清丽。
(13)
“这鬼地方,怎么比西域还热?”
笑三少勒住马,搭着凉棚,向前望去。
天色一点一点晚了,却仍是连一丝风也无。
又大又圆的月亮在未黑的天上挂着。
“肯定是今天……只要还是鬼面教门下,不管什么门,今天一定都要出来拜月。”
他喃喃自语着跳下马,从包袱里取出一张黑袍披起,手里反扣住一张面具备用。
面前便是通往云雾山的小道。
若消息探得无错,赫连诚所率的鬼面教风门教众的大本营,便在半山。
云遮雾绕,鸟兽繁茂,乃是个不错的所在。
笑三少将马系在道旁,便窜进了山间的小路。
他极其小心谨慎——一路过来,反常寂静,又闷热如火炉一般,他心中已有警觉。
但与名剑相约今夜在山顶会合,又不容延误。
事实上,只要小心提防,以笑三少的身手,在何处行走都绝不会有什么危险。就算遇上上千人围攻,不过转身走人而已。
但——心中异样的警兆,却是从何而来?
放缓了速度,攀至山腰。
仍无人迹。
莫说是人,连鸟兽也反常地少。
但笑三少细查水土,又不觉有何怪异。
想了想,忽然决定转向而行,改走陡峭绝壁,空手攀援,直上山峦峰顶。
才潜行片刻,便知有何不妥。
耳畔细听。
有重物下坠之风声。
再精心细查。
——细细呜咽。
是被塞住口的人所发出的哀鸣。
隔了片刻,又有下坠与哀鸣之声。
笑三少随手弃了面具,改按长剑,向声响来处掩近了少许。
黑影从悬崖上落下来。
空中下坠之势,显然是手脚被反折束缚之后,被人推或扔了下来。
再隔片刻,又一个。
笑三少如猿猴一般,贴住峭壁游动。
不多时,已可窥见崖顶——
果然来晚了一步。
无数着黑衣或戴面具或面具已被掀翻之人,被捆得如一大筐粽子一般,密密麻麻,跪在峰顶一小块平地之上。粗略数数,竟有百人之多。
几名彪形大汉在人群中来回走动,忽然拎起其中一人,去到崖边,提住绳子,晃荡片刻,便将人掷了下去。
另一侧山石上站着一个黑衣少年,独臂大袖,随风飘舞。
黑袍教众被掷下悬崖之时,他便遥遥补上一掌。
掌风带起一阵炙热。
笑三少暗道,半月不见,陆小七的武功造诣竟是一日千里,比起从前双臂完好时,不可同日而语。笑三少自问,若想将他拿下,怕是要费上一番功夫。
但吸引了笑三少全部目光的,却是盘坐在另一块陡峭山石上之人。
他背对三少,一身白衣,在一片黑袍海洋中,十分惹眼。
月华如雪,照得那背影无比之寂寞。
不必费神,笑三少便认出,盘坐之人乃是名意。
未料到名意竟在此地。
笑三少脑中瞬息千转。如今并未到与名剑约定的午夜时分:是要出手,阻止陆小七的屠戮并带走名意,还是白白旁观鬼面教徒自相残杀?
又一名大汉,拎起一个被绑缚着双手堵着嘴的黑袍教众。
今次之人,未戴面具,脸上有半片血污,月光照住,竟是极其年轻,不过十四五岁的面孔。
那面孔上露出了恐慌的神色,然后又悲哀地闭上眼,静待死亡来临。
笑三少叹了口气。
手中扣住两枚铜钱,向着另一侧密林中弹了出去。
石子飞行无声。
但落到密林中之时,忽然回旋角度,相互撞击,发出轻轻一响。
山顶之人立即被惊动。
陆小七当先掠过去。两名大汉跟了上去。
被拎起打算扔下悬崖的少年,也被随手扔在山崖旁。
但那随手之力,扔让那少年,向着山崖下的方向翻滚。
他四肢被束,不能自救。
崖顶上剩下的几名大汉有些幸灾乐祸地看他。
危急关头,那少年嘴里的黑布被蹭落。他情急之下,张嘴咬住了脸边的几枝野草。
野草锋利。划破他脸颊。
但扔止不住他向悬崖下滚去的势头。
一只手拉住他肩。
名意身量颀长,月色下终来了一阵山风,将他白衣吹起。
清瘦的面孔,在那少年眼内,似神祗一般。
笑三少看得心中一阵宽慰。
几名大汉忽然同时跌倒。
陆小七等追到最远处时,笑三少无声无息出手,准确地击中场中余下人等膝后环跳穴。
名意一扭头。
笑三少站在月下,严峻地望住他。
下一刹那陆小七等已从林中回扑。
“走。”
笑三少欺近名意,抓住他手腕。
脉搏虚弱。
顺便已是又一轮铜钱出手,撞开地上武功最高的三四人被点的穴道,顺便划开了他们捆手之绳。
已有人将脚上束缚亦解开,鱼跃起来,与捂着膝盖拔刀的大汉撞个正着。
又有人去解自己身侧同伴的捆绑。
笑三少亦只能做到这一步而已。
虽不知是如何全体着道,但如何自救,也要靠他们自己。
片刻间的一轮暗器,诱敌,制敌,选人,救人。
笑三少一生纵横江湖的眼力、经验、武功、谋略,已集中在此。
“笑前辈……怎么是你。”
名意的语声并不太惊惶,却带着淡淡的失望。
陡然间。
那种动物一般的警兆无比强烈地升起。
笑三少脚下,那个刚被名意拉了一把才留下性命,又被绑住手脚的十四五岁少年,叫人无论从什么角度亦不会提防的存在,竟悄然解了束缚,一把略带香气的薄薄弯刀,向着笑三少脚踝割来。
他若出刀迅疾,风声一起,便易察觉提防。
但他割出一刀的姿态,缓慢笨拙,似是某种挣扎一般,又有谁会注意?
笑三少注意。
他跳起来。
陡然场中所有被笑三少解开束缚的风门教众,竟集体拔出刀剑,向着笑三少与名意围攻过来。
——难道是圈套?
笑三少不能够相信,会有如此这般的圈套。
若自己不现身而出,这些人便会一个一个,被扔掉个干净。
悬崖千仞,掌风毒辣,绝不是演戏可以解释。
……难道是兄弟阋墙外御其侮?
亦不像。
地上那少年的神情,血污中一双大眼,满是得意洋洋的邪气。
未落地。
掌风已来。
那种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