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意一字一句问。
“那夜的那一刺……只有你和我两个人知道,你原本、完全、可以避开……你避得开。……为什么?”
他字句之间,都在颤抖。
“为什么故意着道,进来这里?”
密云遮月。
笑三少缓缓开口。
嗓音很轻,低沉,嘶哑而浑浊。
可想而知,这些日子来,是怎样的折磨,在消耗他的体力。
但那嘶哑声音所说的话语,却如惊雷,敲击在名意心头。
“因为你。”
笑三少看着名意。
原本不觉得与名剑肖似。
但某些角度下,某些特征,却一样。
骨血相连。
“你是名剑仅剩的亲人。……名剑绝不会放弃你。”
“所以呢?”名意下意识,以手遮面。
笑三少的声音更低。
却更坚定。
“谢芸在研究戒断之法。”他目光犹如温暖实物,环住名意冰冷内心。“我陪你等。”
名意略微颤抖。
滚烫的泪水,从他指缝间流下来。
陡然却觉得肩上一痛。
“原来如此。”
小鬼手中持着一枚蜡烛,微笑着,走过来。
“千算万算,还有一个谢四公子,是你们有力外援。”
他指爪有力地嵌入名意肩头。
另只手有意倾下来。
一点一点蜡油,滴下来,落在名意肩上,亦落在他自己手指之间。
名意无可置信地望他,死死咬住牙。
小鬼的神情,却极为享受。
“名家内力的点穴功夫,独步天下。只可惜,我这样半人半鬼的怪物,连穴道,亦比常人偏出半寸。”
他指下微微用力。
名意肩井被制,忍不住痛得弯下腰来,微微颤抖。
笑三少望住眼前境况。
然后疲惫地闭上眼睛。
“我告诉名意,只是怕他放弃。”
小鬼挑眉。“你认为,我们纵使知道此事,也找不到谢芸的所在?你觉得你比名意强,是,但是,强多少?”
他反手抓住名意头发,将他从地上拖了起来。
“他当时亦如你一般,怎样都不肯屈服。于是我们在他面前放了一个婴儿,在他最为痛苦的时刻,告诉他,杀了这个婴孩,一切痛苦便可停止。如此,一昼夜后,他终于下手,然后就不再抵抗。”
笑三少睁开眼睛。
有怒火,燃烧在猎豹一样的眸子当中。
小鬼呵呵笑着,似是享受这种被仇视的触感。
“这样的手段不适合你,错杀无辜这样的事情崩塌不了你的心防。但,若等阵你罂粟毒发作之时,我在你耳边,不停提谢芸的名字;你真能确认,一句话亦不说错,一个线索也不会给我?”
笑三少深深吸气。
随情绪波动,手足关节处的铁铐向内陷去。
小鬼好整以暇地蹲下来,看他。“你若是说错一句,便害了你的朋友。害过朋友的人,便无所谓什么立场对错了。为我们杀人办事,又有什么不好。只要有罂粟子,就能快活安乐。——是不是?是不是啊,名意?”
“我……”名意开口,口气却令小鬼一惊。“……不会放弃。”
他脸上泪痕纵横。像个顽皮的孩子,找不到家园本性。
但他眼神却是让小鬼震慑的那种平静。
真正的平静。
“我不会放弃。”
名意切切实实地说。
说与房内的笑三少听。
一瞬间,小鬼错觉整个世界被隔开。
自己和所有人在外头,而名意和笑三少在里头。
他不由得暴怒。
反手狠狠一掌,掴在名意脸上。
名意跌出去。
他鼻中流血,那一掴之力极其刚猛,几乎要生生打碎他的脸骨。
但名意仍然平静。
平静地看着自己的第一个男人或女人,看着欺辱他,逼迫他,伤害他,折磨他的人。
笑三少的眼中,露出钦佩的神色。
——无论如何,他已可给名剑一个交代。
(20)
乌云渐聚。
霍锦在漫漫林中赤足疾走。
眼看着,一场暴雨,顷刻就要来到。
林中万叶千声,簌簌莎莎。
霍锦绷紧了神经,每一片树叶,都可能是名剑的衣角;每一次树叶的摇动声,都可能是名剑的气息。
林中只有这一条路走。
名剑明明是从这个方向离去。
怎么却见不到踪迹?
惶然。
四顾。
忽听兵器交击,从来处传来。
霍锦陡然醒悟。
——乌云聚合的那一刹那。天光一暗。
名剑早趁着那一暗的霎那,从她眼睛底下,掠了回去。
霍锦赤足在泥泞地里狂奔。
以最快的速度回返到溪水边,但眼前所见却令她急停。
——名剑站在溪水中,一手环抱着失去知觉的周冰,一手持着青丝,斜斜遥指。
而他所指之处,船娘已取下斗笠,秀发被风吹得凌乱,贴住面颊。原本婀娜的体态早已经紧绷起来,战意逼人。
“属下无能……”霍锦在泥泞中向着船娘跪了下来。
船娘并未看她,眼睛紧锁住名剑,口中冷冷道,“起来掠阵。”
豆大的雨点,一点,一点,落下来。
落在众人身上,面上。
也落在周冰的脸颊上。
她轻嘤一声,便要醒来。
——船娘动了!
周冰若不醒,名剑偏如手中持着一个物件,无碍进退。
周冰若不昏迷,名剑尽可以与她交流,配合作战。
但周冰醒来的一刹那,名剑势必分神,向她解释眼前情况,沟通彼此意见。
就在这关键的一刹那,船娘出手。
斗笠急速飞了出去,边缘露出一排利刃,切割向周冰的咽喉。
而两条比霍锦的黄金链粗上数倍的火红铁链,链首带着尖钩,敲向名剑双眼!
同一时间。
霍锦亦向名剑的右侧,踏出一步。
名剑左手抱着周冰,右手持剑。
左侧乃是湍急下游。
右侧乃是退路。
她只需要封住名剑退路,便已足够。
但——名剑却未如她所料,向右腾挪。
名剑青丝轻挑。
如挑起情人的嫁衣一般温柔。
飞卷的斗笠被挑正,迎向火红铁链。
铁链击穿斗笠,继续前行,一派势取名剑双目的凶狠势头。
但被斗笠一阻之下,铁链已慢。
名剑施施然向后仰去,避开了铁链来势;抬手之间,青丝分毫不差地卷住了两条尖钩。
船娘冷笑一声。
若以为,她将两手武器都集于一处,让名剑单手可破,便大错特错。
尖钩脱卸。
两道铁链如灵蛇一般,回撤半尺,一左一右,卷起漫天链影,罩住名剑周身。
此时暴雨已如断线一般,贯穿天地之间。
雨幕,雨声。
所有的招式与移动,都在暴雨中失去先机。
唯有船娘那霸蛮的内力,将周遭雨水尽皆蒸腾,耀出微小的彩虹!
名剑终于向右移动。
霍锦黄金细链出手,无声无息,不掀风影,随着雨水,缠往名剑腰间。
却听叮然一声。
霍锦金链击实——却是周冰的佩剑。
一招之间,周冰已然彻底清醒,在名剑怀中完成拔剑、出剑的动作,对撼霍锦的暗袭招数。
同一时间,名剑青丝上铰住的一对尖钩,在名剑一弹之下,向住船娘前胸叩击。
而已至面门的一对火红铁链,名剑空出的左手,并指如花,竟以血肉之掌,以极其精粹洗练的空手入白刃功夫,破解钢铁。
——一番对击。
铁链缠在名剑手腕。
双方内力对撞。
轰然闷响。
霍锦与周冰缠斗之中,双双后撤,拧首去看。
只见名剑退出三步,溅起一片水花。
而船娘平平后挫数尺,撞在一棵苍松之上。
竟是平分秋色之势!
双雄对峙。
雨势渐收。
一道细细的血迹,从船娘嘴角,流了下来。
“总护法!”
霍锦情急。
船娘摆手,“我没事。——他伤得更重。”
名剑站在溪流之中,几乎半身已被急涨的溪水淹没。
他喉头微动,似是强压下翻涌气血。
片刻方开口。
“若我不是身中白水秋风,刚才的那招,已可取你性命。”
周冰瞳孔一睁。
霍锦眯眼,看住周冰神情,眼中射出的美丽光芒,不知是恨是妒。
船娘仰天笑起来。
“狂言不惭!你这些年屡积伤病,内功进境缓滞,想取我性命?除非两败俱伤、同归于尽。”
霍锦望住名剑神情。
忽然面色一变。
——名剑不是打诳言之人。
他本已做了这样的打算:两败俱伤、同归于尽。
白水秋风,竟是拦下了他的疯狂计划。
霍锦又看一眼周冰。
想来周冰亦得此意,面色苍白。
却听船娘缓缓开口,“肖家‘销魂钩’已出,你没有理由,还认不出我。”
霍锦心中狂跳,几乎要喊了出来。
望向名剑。
他神色一如既往,幽深无波。
“我只是在想,要如何称呼你。”
船娘略笑一笑。
她随手就着雨水,从额际撕下人皮面具。
“就如当年,叫我一声大嫂,又有何不可?”
中年女子,风韵犹存。
不比先前伪装的船娘娇媚。
但五官气度,一派大家闺秀。
——擅使一手销魂钩法的武林世家皖南肖氏,二十年前,曾将幼女肖玉露,嫁给了名剑山庄大少爷名战为妻。
名剑望住肖玉露真容,片刻之后,却缓缓摇了摇头。
“你自称是王家寡妇,这守的,似乎是王小二之节。”
肖玉露哈哈一笑。
“不错。我嫁给名战之前,便已和王小二好了。媒人说你哥哥不能人道,我便不是处女,嫁与他亦无妨。谁料到……”她眼神中满满都是恨意与怨毒。“我在名剑山庄时,每逢夜里,被名战折磨到受不住惨叫呼救,全庄人都听得到。但却无人救我。有一次我被他打成重伤,他只将我送回娘家等死,是王小二在我床前守了七天七夜,搜集天下灵药,将我救活。”
肖玉露声音发颤,不得已略停了停,才道,“我们合谋杀死名战时,你明明就在门外,可以阻止,却不推门。等到你哥哥死绝死透,你才走进来,逼我自缢,又将王小二阉割。……好,我不计较。我因缘巧合,为人所救,又加入了鬼面教火门,继承了天竺武功秘法,可谓是因祸得福。但……我想去寻王小二之时方知,多年过去,你,终究是杀了他。”
名剑垂眸,叹了口气。
雨滴顺着他的发尖流下来。
一身白衣上,已溅了无数泥泞。
肖玉露呵呵一笑。“真的很巧,二弟。和你有关之人,陆陆续续,聚集在我身边。锦锦原本可做我的好妯娌,你不要她,她如今是我的得力下属;陆小七本对名剑山庄忠心耿耿,被你削去一臂,却盗得了武圣殿的罂粟子;峨眉何恬的女儿,许婚给了名意,却刚好被我发现她与堂妹的奸情……我倒想看看,如一朵青莲出淤泥而不染的名剑名庄主,到底心中在乎的是什么,在意的又是谁?”
一阵微风,将万叶之上积聚的水滴,淅淅沥沥吹了下来,滴滴答答,错落不堪。
水声很久很久平息下来之后,才听名剑开口,语声遥远,给人不真实的错觉。
“……名意虽不是你亲生,但你曾视如己出。你下手时,未觉不忍?”
肖玉露蛾眉微挑,露出一个叫人心悸的笑容。
“我记得那年……他亲娘忌日。我抱着名意想去上坟,却见到老爷在那里。名战随后摇着轮椅过来,与老爷争执。老爷用鞭子打名战,名战反抗不得,便持剑欲刺我们母子。后来你来了。”
她幽幽看住名剑。
名剑持剑的手,微微颤抖。
“你那时候很年轻……你抱走了名意,从此之后,你便将他寄养在庄外。而那日,我被名战捅了二十一剑。没有一剑在要害,但没有一剑不是在最疼痛、最隐秘、最令人羞耻不便的地方。……你只救和你有血缘之亲的名意。而对无亲无故的一个外姓女子,就在你面前受苦,你却听之任之,观望、等待我的死亡……”
霍锦亦未知道这些隐秘。
她听得忍不住流下泪来。
那种感同身受——如果放弃,生命便如一棵枯草,死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
天地之间,都不会有人伸出一点援手。
唯有靠自己,靠自己活着。
便断了一切,向那个男人求援的念头。
——本来是恶魔的人,不可怕。
可怕的是,你以为他是神,你以为他会救你。
他却没有来。
周冰面上并无太多波动。
她的心很硬。
人命本来便如草芥。
尤其是活得不快乐的人。
名剑没有义务救援任何人。
但若你够强,你可以向他索魂。
这本无关什么对或者错。
这只是怨,或者爱。
肖玉露的呼吸声,在隔邻两名女子,一个冷硬,一个温软的注视下,清晰可闻。
名剑脚下的水,渐渐退了,落了下去。
他浑身湿透,头发贴住额头,略微遮住眼睛。
“我做错过很多事。”他说。“欠过很多人。”
名剑平静的眼神中,慢慢透出坚定。
“所以,我不会,一错再错。”
名剑斜举青丝。
“——笑三少在哪里?”
(21)
“你很快就能见着他。”
肖玉露嘴角一丝骄狂的笑意。
“你,”她伸手,指住名剑。“尽可以全力动手,拖我一起死,或者自己一个人死。但你死后,我以销魂钩立誓,一个时辰之内,你们绝对会在地下相逢。”
霍锦冷冷开口补充。“不止笑三少,还有名意。你若想以命相搏,最好考虑清楚。”她瞟一眼周冰,“尸横遍野,血流千里,有什么意思?”
语气虽冷,当着肖玉露的面,她终也难按捺住劝服名剑的心情。
无论爱,或者恨;眼前人若弃世,一拍两散,爱和恨又要如何指向?
名剑缓缓问,“既然如此,两位又有什么好提议?”
肖玉露忽然露出如沐春风地慈和微笑。“我知道你们一定在想各种方法,欲要破解罂粟子之毒。——你放心,大嫂不想喂你那种东西。”
霍锦微微松了口气。
肖玉露眼角余光从她面上扫过,霍锦一凛,敛容正色。
名剑静待她说下去。
于是肖玉露道,“若我以笑三少或名意的性命为条件,叫你去杀了六大门派掌门,你会怎样?”
名剑苦笑了下。“……何必明知故问?”
肖玉露点头道,“那你一定宁愿和他们在地下相逢算了。开玩笑罢了,二弟莫惊。”她温柔看住名剑,“我只想要你做一件事而已。”
名剑站在那里。
周冰,连同霍锦,都屏息凝神。
肖玉露所开的条件,究竟为何?
究竟有什么法子,真可以将名剑强悍的武功战力,真真正正归为己用?
没有人知道。
肖玉露垂眸,语气云淡风清。
“十日之后,是六合剑会闭幕之日,武林各大门派都会前来致贺。——反正你已经在整个武林面前承认了杀父弑兄的罪行,那便再做一次罢。”
名剑眯起眼睛。“你的意思是……”
“我会以肖玉露的身份露面,指控你的阴谋。而你,则会在众人面前……公开杀了我。”
周冰完全不能理解肖玉露所说之事。
霍锦了解部分。
名剑却似乎已经完全了解。
“然后呢?”
“然后,便宣布,你就是鬼面教火门的总护法。你手中握有每月百粒之多的罂粟子。你驱策名意、灭了风门。你布局软禁笑三少,欲要夺他手中的铜炮和诡丽八尺门力量。你门下王恩等人,渗透朝廷,把控命脉。从此之后,武林各派,都须听命于火门,而你名剑,成为武林霸主,一统江湖。”
周冰忽然惊呼出声。
她终于想通。
肖玉露从未想过要控制名剑。
因她早已知道,名剑绝不可能,被任何人控制。
她根本不要名剑臣服。
谁需要向控制自己、向自己臣服?
是名剑野心控制武林。
一应的反抗,一应的算账,一应的争斗,一应的战争,自然会找到名剑身上。
而已被名剑当众所杀的肖玉露,不过是牺牲在名剑野心下的一个小小外姓女子。谁又能想到,她才是真正幕后主使?
这才叫真正的阴谋。
就算满是破绽,却一样没有破绽;纵然明知是计,却亦没有办法破解。
或许,唯有对名剑了解至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