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娘娘手中持着金簪模样的小剑,带着吟吟的笑容,站在名剑身后。
笑三少的心直如沉入无底深渊。
“你是什么人?”
“你猜呢?”太后俏皮地眨了眨眼。
“江湖中没有你这一号女人。”笑三少脸色铁青。
“洒家本来就不是女人。三少将洒家驮在肩上掳走的时候,感觉到洒家裙中空荡荡的,只因为——洒家乃是个光荣的太监。”
“撤剑,我将铜炮还给你。”笑三少大声喝道。
冯萧萧咂咂嘴,似在回味自己数日来的演技。“茉儿本可将你们一网成擒,没料到六十四库的守卫竟如此蠢材。幸好有洒家这步棋接应——死茉儿,还嫌不嫌弃你家夫君做无用的布置啦?”
他声音娇柔,说是中年女子毫无异样,但已知是宦官,不禁叫人作呕。
花烟茉嫌憎地道,“你看好手中人质罢,别被青丝剑反口咬死。”
名剑手中剑正微动。
金簪剑便似未动一般,却准准入体两分。
一股毒辣而蛮横的真气涌入。
名剑开口。
“你先走。”
笑三少迟疑。“那你呢?”
名剑露出勉强的笑容。“他们握先机时未下杀手,便是换个没炮的场合,诱你驰援。所以,只要你活着,我也死不了。”
冯萧萧格格笑道,“不错,三少若是现在自裁,洒家就做主,放了名剑。三少可信?”
笑三少怒吼一声。
然后声音回复冷静。
“撤。”
(19)
名剑坐在太后的寝宫里。
惟妙惟肖扮作太后模样的冯萧萧正在沏茶。
“这大红袍还真不如你家的好。”
冯萧萧笑眯眯地喝了一口,回头招呼花烟茉,“国师也尝一口?”
名剑坐在他们对面。
茶的香气飘进他鼻中。
名剑闭上眼睛。
茶香绕之不去。
花烟茉和冯萧萧是真正的狠角色。
名剑想,若是换了自己,面对随时有可能反扑的对手,自己或许也会这样做。
“名庄主渴不渴?”冯萧萧捏着嗓子问。
名剑抿一下嘴唇,然后如实回答。“渴。”
“这世上有的是神功可以让人不吃饭不睡觉,但任何人七日七夜不喝水就一定会疯狂,超过十五个昼夜不喝水而存活的,绝无仅有。”冯萧萧掩着扇子娇笑。
穿着女装走来走去,却比冯萧萧像男人得多的花烟茉,难得看起来心情大好,竟与冯萧萧一搭一唱起来。
“曾闻有人被困于海上,十三日没有饮水,几乎干枯成了一张人皮。后来获救之后以名药疗治,最终也只多活了三年。”
名剑点点头,“血液由水组成,缺水太久,血液粘滞,无法流遍全身,想来已经留下致命病根。”
冯萧萧娇声道,“那你已接近七日没有饮水了,你想不想喝奴家宫里这不算最好,只算次好的大红袍?”
名剑点头。“想。”
花烟茉很豪爽地给名剑倒了一杯茶,放在桌子中间。
热气腾腾,香喷喷的茶。
名剑伸手就能拿到。
但名剑没有伸手。
他凝视着这杯茶,犹如凝视着多情的美人。
“你一定很想喝。”花烟茉用同情的眼光看着名剑。“可惜你的手筋被挑断了,你连抬手喝茶的力气也没有。”
冯萧萧格格笑起来,“不喝茶也好,你的脚筋也被挑断,你已无法站起来移动一寸。所以不喝茶,就不需要去解手,不需要解手,就不会尴尬。”
名剑静静坐在那里。
他脸色苍白、嘴唇干裂,但表情仍然淡漠,并没有失去一贯的风度。
花烟茉望着名剑,忽然叹了口气,“若非你武功太扎手,我真应该试试喜欢你的……你实在是个男人中的男人。”
冯萧萧面色一变,拍案而起。“你已经是个残废,现在还一副高贵镇定的样子,到底有什么用?难道就为了勾引我的茉儿?”
冯萧萧越说越气,将整杯茶水泼在名剑脸上。
茶水流下来。
名剑闭目,略微仰起脸,让茶水流入唇中。
颇烫的水渍让名剑的脸上留下微红的痕迹。
几滴茶水的滋润,甘甜沁入肺腑。
花烟茉冷笑,“总管你想太多了。他若是肯勾引我,我早就不理会你也不理会什么皇帝,和他双宿双飞,去海外名山逍遥了。”
冯萧萧气得脸都变了形。“你越这么说,我越是有冲动,狠狠地抽名剑一顿鞭子,再烙几层烙铁,上几遍夹棍,看他是否还能激起你的兴趣?”
花烟茉道,“你敢?我就要他干干净净安安静静坐在这里给我看。你偏要和我作对?”
冯萧萧软了下来。“好,好,好。你看,你多看几眼。反正过两日你就看不到活的了。”
名剑认真饮完那几滴茶水,忽然问,“过两日是什么时候?你们已约了笑三少?”
冯萧萧看他一眼,“你倒很关心你的朋友,只可惜你朋友没那么关心你的死活。我们广撒武林贴约了他七日,他都跟个缩头乌龟似地隐藏不出。所以,我们已经做了一个决定。”
冯萧萧故意吊名剑胃口。
名剑略为思考了一下,便知道答案,“杀了我?”
花烟茉一派仰慕神情。“像你这样,又英俊,又优雅,又聪明,又正直的男人,我真不舍得你死。只可惜……”花烟茉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摸摸名剑的脸,又自惭形秽一般地缩手。“只可惜你永远也不会屈服,亦即是说,永远都不会被人得到。”
冯萧萧愉快地点头,“后日午时,午门斩首。你猜,笑三少会不会来?”
名剑眼中,有星芒一闪而逝。
他紧紧抿嘴,没有回答。
冯萧萧和花烟茉喝完茶便很是放心地离开,留下名剑继续坐在那里。
反正名剑哪里也不能去。
夜幕低垂。
一个人影闪了进来。
名剑睁开眼。
顾彩衣一身宫装,上了浓妆,发间簪着一只五爪银凤。
她原本是一个清丽的少女。
现今的装束,似使她老了五岁。
而她面上憔悴凄凉的神情,又额外令她更老了五岁。
看起来直似个三十岁妇人的顾彩衣,站在名剑身前,泫然欲泣地望着他。
“彩衣。”名剑轻轻叫她名字。
彩衣跪在名剑身前,用颤抖的手去碰他,触到名剑冰凉的肌肤,又触电似地缩回来。“主人……”她流下泪来。
“莫哭。”名剑用眼神温柔抚摩她的肩膀。“你……有了身孕?”
彩衣抬起头来。“……主人眼厉。才,才有的小皇子。……我,”她抬手擦泪,“我终于如愿以偿,跟了皇帝。”
名剑点点头。“你一直流离无依……终于有了归宿。只可惜,我没能准备上百车豪奢的嫁妆,风风光光看你出阁。”
彩衣哭得更为厉害。“彩衣……对不起主人。”
名剑微笑,“傻孩子。你不用自责,因为我从并没有把你作为对手——以前教你的口诀,要勤加修习,不要偷懒。人世间的权势名利地位,都不能够永远保护你。彩衣,记住,要靠自己。”
顾彩衣仰脸望着名剑。
一瞬间已明白。
名剑从没把她列为对手,因为她不配。
江湖的世界里,强者胜,弱者败。
顾彩衣面如死灰退了出去。
她出门以后,便迅速来到一处殿阁。
年轻的皇帝穿着龙袍,搓着手走来走去,花烟茉和冯萧萧侍立在侧。
“怎样,爱妃?名剑有没有透露什么?”
彩衣反手擦去脸上泪痕。“他告诫我说,凡事要靠自己。”
“什么意思?”皇帝眉头皱起,“他要靠自力脱困?怎么可能!朕才不相信他和笑三少什么计划都没有!”
冯萧萧换回了太监装束,低头哈腰地给皇帝端上茶水。
花烟茉把玩着手指间的骨钉,沉吟不语。
(20)
月夜如水。
小镇上唯一一家药铺的郎中正走往前院关门。
戴着黑色面具之人诡异地从树上扑下来。
“鬼啊!——”郎中转身就逃。
黑面具箕爪抓来。
郎中竟晃身闪避,显出不俗的轻功身法来。
果然江湖中卧虎藏龙。
但显然点子太硬。
郎中的身法如何变幻,身后的爪子却以不变破万变,用压倒性的速度直接把他提了起来。
“我终于找到你了!”黑面具虎吼了一声。
郎中叫起来,“你认错人了,我和你们鬼面教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只是为了避祸躲在此处……阁下若是有病人需要医治尽管丢过来即可,小人一定尽心尽力……”
“你敢不尽心尽力试试?”
郎中充满狐疑地回头看。
“好熟悉的声音……我认识你。”
“废话。”
笑三少恨恨地摘掉面具。
“三……三三三三三少。”
郎中一屁股坐在地上,神情沮丧。“终于还是被你找到了。”
笑三少冷笑,“你躲得可真好,我几乎翻遍了整个江湖才把你找出来。”
郎中翻身爬起来,带着哭腔,“我可不欠你什么。我被顾彩衣勾引是真的,但是我对你说的谎你明明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了。那丫头想跟名剑斗简直是不自量力,我我我,我只是羞愧不能守身如玉所以躲起来而已。你至于这么翻天覆地地找我么?”
笑三少握拳。“找你不为这个。”
薛红叶翻翻白眼,“那为了喝酒还是下棋?——好好好,我知道,能让你这么心急火燎地一上来就动上真格的,多半还是为了救人。说吧,这次是谁?”
笑三少冷冷站在那里。“名剑。”
薛红叶一震。“他怎么了?……不会真被彩衣害了吧?”
笑三少摇摇头。
薛红叶道,“若是平常受个伤什么的,有他那独步武林的玉室相助,也不会有什么大碍……”薛红叶越说脸色越白,“要你这样巴巴跑来找我的,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笑三少沉默片刻,叹口气。“我也不知道会有什么事。一言难尽。你先跟我走再说。”
薛红叶情急,“没事你可别拿名剑来骗我。我在这镇子上已好了个姑娘,这一走——”
“骗你我是小狗!”笑三少大吼,“你到底走不走!”
薛红叶下一刻已经乖乖和笑三少一起上了马。
奔驰了一日,笑三少一点停下来打尖休宿的意思也无。
直到马蹄铁磨穿,两人才在无名荒驿停了下来。
笑三少默默翻找材料,亲自动手。
薛红叶叹了口气。“你为何要戴鬼脸教的面具?”
笑三少专注敲铁,头也不抬地答。“因为要掩饰行藏。”
薛红叶想了想,点点头。“这倒的确是掩饰行藏的好计。别人是怎么也不会想到,一个作鬼脸教装束的人能和笑三少惹上什么关系。就连我明明听见你的声音,都一时没有想到。”
笑三少钉好马蹄,却听马儿惨嘶了一声,口中缓缓溢出白沫。
笑三少抚着马首。
薛红叶道,“若是要漏夜赶路,怕是得要换马。”
笑三少垂下头,“算了,歇下吧。已经过去七日,再多一夜,又有何妨。”
薛红叶小心翼翼看他。
“你找了我七日?”
笑三少点点头。
“名剑……究竟怎么回事?你先同我说,沿途若是路过药店,我也好有个准备。”
笑三少叹口气。
薛红叶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又问。
“我们这条路……是要去京城?”
笑三少望着天际夜星,点头不语。
薛红叶再也忍受不了,大声吼起来。
“到底怎么回事,你不说清楚,我不会再跟你前行一步!”
笑三少看看他。
“若你是名剑的仇敌,你生擒了他,但却要留下他的性命。你会怎么做?”
薛红叶面上失去血色。“生擒?莫开玩笑,他那种人,除非是自己闹着玩,又有什么理由会被人生擒?”
笑三少指着自己鼻子。“我就是那个理由。”
薛红叶跌坐在地上。
片刻之后又跳起来。“我们还是先赶路罢。”
笑三少拉住他。
“不急——人还在对方手里。”
薛红叶啐地一口,飞沫几乎喷在笑三少脸上。“那你还不去救?”
笑三少缓缓道,“我要做好万全的准备。调配人马,制订计划,如何救人,如何杀敌,还有——救出人之后,我需要你立刻施救。”
薛红叶几乎要哭出来,“对手究竟是谁,这么狠毒?”
“一个是国师花烟茉。还有一个,”笑三少冷笑,“乃是当年武圣座下天分最高的大弟子冯英。”
“冯英?”薛红叶细细想,“他当年不是被逐出师门……后来……后来……”
“后来他改名叫冯萧萧,自宫当了太监,和花烟茉在一起了。”笑三少望着夜空。
“果然扎手。”薛红叶叹口气,“而且武圣早死了,弄得不好,冯英去师门找人助拳,那便麻烦。”
笑三少点头。“武圣门下四大弟子,个个古怪暴戾。我实在不想惊动这群怪物,所以,只希望今次的布置能将花烟茉与冯英彻底铲除,令他们无机会再搬出更多救兵,来破坏我的计划。”
薛红叶静默了很久。
忽然问,“名剑知不知道你的计划?”
笑三少摇头。
薛红叶抬了抬眉毛。“你被横刀营追杀时,他若选择袖手旁观,那现今这些麻烦仍是你的麻烦,却不干他一点屁事。”
笑三少的眼睛如夜色漆黑无语。
薛红叶又道,“你不告诉他,是因为你怕他不会再帮你。”
笑三少紧紧握住拳头,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薛红叶冷笑了一声。“其实你跟顾彩衣花烟茉冯英什么的,也没什么两样。”
笑三少忽然转了个方向,对住明月,跪了下来。
“苍天在上,若能有知,请以笑某余生性命,换名剑平安无恙。”
他闭目喃喃自语。
薛红叶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一个原本应该只相信自己手中剑的江湖男儿,竟然会做出这种求神拜佛的怯弱事情。
可见笑三少的内心深处,承受着怎样的痛苦和不安。
他不忍心留下来看,只得默默走去喂马。
(21)
寥落的大殿门开着。
殿内仍是繁华鼎盛,但已经没有人居住。
名剑从调息中醒来,顺便默查殿外。大约有高手二十名,普通守卫一百八十名,正在编队巡守;外围则有五步一哨的,也许是弓箭手或是火枪手的人手环伺。
名剑苦笑。
不愧是大内,禁卫森严,怕是连一只苍蝇也飞部进来。
如此铁桶包围,只为看守手足俱废的一人,反面想来,也算是一种尊敬。
十二三岁的小宫女怯生生地碎步入来,很是畏缩地行了个礼。
“奴婢小莲,见过名公子。……总管遣我来问,”她困难地吞咽口水,惊怕到语声略微发抖,“来问,问……”
名剑尽力用最温柔地眼神抚慰她。
“问什么?”
小莲震了一下,斗胆抬眼直视名剑,慢慢放松下来。“问名公子,想吃什么。”
她垂下头。
名剑转眼看殿外。
天亮了。
“取苍溪的雪梨,把核挖空,配上冰糖与南北杏同煮,再加上巴中的银耳一同炖汤。”
小莲咦了一声。
名剑笑笑,“我就想吃这个。”
“奴……奴婢记下了。奴婢这就吩咐御厨房去做。”小莲怯生生地,“公子不想吃些别的么?总管吩咐备下了最好的燕窝鱼翅,还有最好的酒,他还说……说……”
“说什么?”名剑淡淡地问。
小莲跪下来。“说,这是名公子的断头酒,断魂饭。叫说无论多贵重的菜肴,都要一一照办,不许有违。”
名剑安静地看着她,片刻后道,“若是没有苍溪的雪梨,便取赵州梨也可。”
小莲忘了害怕,皱着小小的眉头,眉间带着好奇。“宫里都是用赵州梨的……那苍溪的梨子,比赵州梨更好么?”
名剑一笑,“苍溪的雪梨入口即化,你吃过便知道了。”
“江湖之大,庙堂之高,临死前想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的人有的是,但指名要喝雪梨汤的,你绝对是第一个。”
年轻的皇帝换下龙袍,穿着一身堡主装束,从殿门口溜达进来。
名剑笑了笑,“雪梨生津,冰糖润肺,银耳明目,杏仁静心。我劝陛下也喝一些。”
堡主叹口气,“看你样子,一点也不像是要去赴死,倒好像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