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涛眼看哥哥拖着脚镣,头也不回,走回监狱,楞怔着眼睛呆住。老看守捵着胖胖的大肚子,努着嘴瞪着眼睛说:“走吧,走吧,走开吧!”伸手要关那个小窗户。
忠大伯急忙走上去,拦住他的手,说:“劳你驾,我们还给他带来点吃的东西。”
老看守撅起嘴,开开窗户伸出手来,不耐烦地说:“拿来!”
忠大伯拿过东西,递上去,把春兰捎来的小包袱也递给他。老看守把东西放在小桌上,打开纸包,歪起脖子这么看看,那么看看。又从怀里掏出根银钎子,这么插插,那么插插。
然后,啪哒地把小窗户一关,把东西带走了。
忠大伯冷冷地对着关上的铁窗,怔了老半天。江涛说:“忠大伯,咱们回去吧!”这时,忠大伯才猛醒过来,说:“嗯,走!”才低下头去,慢吞吞地走出监狱。江涛扶着忠大伯走回小店,忠大伯迷迷怔怔地蹲在炕头上,不吃饭也不说话,抱着脑袋趴在膝头上,昏昏迷迷地睡了一觉。
江涛心里七上八下,直绞过子。反革命要夺去运涛年轻的革命的生命,他心里酸得难受,甭提有多么难过了!他想这场官司打过去,说不定要失学失业。父亲要完全失去家屋土地。于是,他心里想起贾老师的话:“……要想改变这条苦难的道路,只有斗争!斗争!斗争!”
哥哥从小跟父亲种庄稼,年岁大了,父亲给人家盖房,他就成天价粘在园子里,拍土台、打步蛐、捉梨虫、上高凳,几行子梨树,不用母亲和祖母动手,钱就到家了。每天,天不明他就起身给母亲挑水。天还没黑下来,就背起筐给牛上垫脚。夜晚,让父亲好好睡到天明,哥哥把牛喂个饱……如今他为了革命陷进监狱里了!
运涛自从那天晚上,和春兰离别,走到前边村上,和一个同志下了广东,交了党的介绍信,到了革命军——自从国共合作,中共中央曾经调了不少优秀的党团员,到广东参加革命军。
当时广东是革命发源地,运涛在革命军里受了很多马列主义教育。一个青年人,从乡村里走出来,投入革命的洪流,一接触到民主自由的生活,自然有惊人的进步。组织上看他操课都好,无产阶级意识又很清楚,允许他以共产党员的身分参加了国民党。不久,革命军誓师北伐,他们开始和国民党员们并肩作战。时间不长,他当了上士,当了排长,又被保送到军官学校受短期训练。
当他开始作见习连长的时候,北伐战争正在剧烈,他怀着祖父和父亲几代的仇恨,奋勇百倍的行军作战。在战争空隙里,也常常想起家乡:幼时,他在千里堤上玩耍,在白杨树底下捉迷藏游戏,在浅滩上玩水,在水蓼中捉野雁。春天,那里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广阔的梨园,他们在梨树上捉棉花虫儿,装在瓶瓶里,拿回家去喂鸡……一连串儿时的乡土生活,从他脑子里映过。他想:在那遥远的北方,可爱的家乡还被恶霸地主们把持,被黑暗笼罩!又想着,带领革命军到了家乡的时候,怎样和忠大伯、明大伯,团结群众,起来打倒冯老兰,建立农民协会,建立起民主政权……于是,他更加努力进行工作。除了行军作战,还要宣传政策,发动群众。
不久,他们打到一条长河上的桥梁,封建军队在桥头顽强抵抗。他们只好沿河构筑工事,决心攻下桥头堡垒,把军队运动到河流北岸去。革命军决心作攻坚战,他们风雨不休,一直在这条战线上攻击了五昼夜。在白天枪声稀落的时候,他趴着战壕,瞄准敌人射击的时候,还在想念着妈妈、父亲,想念着奶奶和忠大伯。一个个和蔼的面容,如在眼前。在野炮轰鸣,赤色的飞虻,象蝗群一样在头顶上飞过。那时,他还想念着春兰,那个黑粹脸儿,大眼睛的姑娘。在战斗的晚上,月明星稀,天光凉冷,他怀里抱着一支枪,趴在战壕上,脑子里老是想着他的母亲,嘴里轻轻念着:“妈呀!知道吗,你的亲爱的儿子在和封建军阀作战。妈呀!知道吗?你亲爱的儿子,已经几天不吃饭了!妈呀!你知道吗?你亲爱的儿子身上穿的衣服,挡不住夜晚的寒风呀……”
就在那天晚上,月亮很高,星星很稀,他们带领铁军健儿,冒着敌人的炮火,攻下了这座桥头堡垒。……
一次次惊心动魄的战斗,一幕幕难忘的场景过去了,再也想不到,今天反动派把他们砸上手铐脚镣,抛进阴湿的监狱里。
江涛心里想着哥哥的遭遇,眼前晃着铁栏里那张苍白的脸。朱老忠醒过来,看见江涛呆呆地出神,心疼得死去活来,他站起身,咂着嘴走出走进,象手心里抓着花椒。吃饭的时候,亲手把面条拨在江涛的碗里,劝他多吃点。睡觉的时候,睁着两只眼睛看着江涛睡着,他才睡下。晚上结记给江涛盖被子,怕他受了风凉。老年的心,放也放不平。
为了营救运涛,江涛又上省政府跑了一趟,结果又垂头丧气地走回来。看是没有希望了,忠大伯也不问他,只是合着嘴蹲在炕头上。不声不响,蹲了一天一夜。那天早晨,江涛说:“大伯!咱再去看看我哥哥吧,老远的走了来,弟兄一场,多见一次面……”
忠大伯说:“走!”还是合着嘴不说什么。
忠大伯带上江涛走出小店,两个人在马路旁走着,马路上人来来往往很多,可是没有一个人明白他们的心情。到了监狱门口,有个穿黑制服的办公人,站在高台大门前。忠大伯用手捅了江涛一下,叫他停住。一个人走上去说:“借光!
我们来看一个人。“
“看谁?”那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叫什么名字?”
忠大伯说:“严运涛。”
“严运涛,是个政治犯!”那人好象很熟悉运涛的名字。抬起头想了想,嘟嘟哝哝地说:“这是不许轻易接见的,除非有信。”他仄了一下脑袋,象忘了什么又记起来,又抬头思摸了一下。
听得说,朱老忠向江涛要过信来,向前走了两步,把信交给他。那人看完了信,领他们到里面去,领出牌子来。又通过那条阴湿的过道,走到小铁窗户前面。
吃顿饭的工夫,有两队兵,端着明晃晃的刺刀,凶煞似地,从里面跑出来,后头有人挟着运涛走出来。这次见面,和上次有很大的不同!
江涛看见哥哥带着手铐脚镣,叮当地走着,一步一步迈上阶石。运涛睁着大眼睛,一眼看见江涛和忠大伯,看见忠大伯眼里滚出泪珠子,眼圈也红了。他今天不同那天,脸上红红的,鬓角上青筋在跳动,头发蓬乱,披在脸上。也不知道他受了什么刺激,在监狱里起了什么变故!
江涛合着嘴,绷紧了脸走上去,忠大伯也跟着走到小窗户前面。探监的人们,看见运涛在小窗户里的样子,都走过来看,一时把小木栅栏挤满了。有几个士兵走过来,举起鞭子,在人们头上乱抽:“闲人闪开,闲人闪开!”等人们走开了,江涛走上去说:“哥哥!明天我们就要回去了,你还有什么话说?”
运涛站在铁窗里,叉开两条腿,问:“你们要回去了?”
忠大伯说:“唔!我们要回去了,再来看看你!”
这时,运涛气呼呼地扬起头来,看着远方,响亮地说:“回去告诉老乡亲们!我严运涛,一不是砸明火,二不是断道。我是中国共产党的党员,为劳苦大众打倒贪官污吏,铲除土豪劣绅的!我们在前方和封建军阀们冲锋陷阵,一直打到长江流域,眼看就要冲过长江北岸,北伐就要成功,革命就要胜利了。蒋该死的,他叛变了!和帝国主义、和军阀官僚、和土豪劣绅们勾结起来,翻回头来,张开血口,屠杀共产党和广大工农大众……”
他讲着,掀动浓厚的眉毛,睁开圆大的眼睛,射出犀利的光芒。讲到“蒋介石集团叛变中国革命,使革命遭到失败”的时候,从雪亮的眼睛里抛出几颗大泪珠子。
朱老忠听得运涛讲话,振起精神,暗下说:“好,好小伙子,有骨气!”
不等运涛再说,站出一个凶横的家伙,长着满脸横肉。伸出手,啪!啪!啪!连打几个嘴巴。说:“妈的!你疯了?你疯了?直是骂了一夜的街!”
看见大兵打运涛,江涛瞪着血红的眼睛气愤了,他想伸出拳头大喊几声。可是,伸头一看,两旁站的尽是带枪的兵……看着哥哥挨打,他心里痛啊,暗里流泪呀。忠大伯惊诧地说:“咳呀!他疯了?他疯了?亲人们!看,不如不看,这比刀子剜心还疼!”
运涛到了这刻上,他什么也不怕了。他更加愤怒,瞪出眼珠子大喊:“打倒刮民党!”
“中国共产党万岁!”
运涛喊着,嘴上的血流到下巴上,滴满了衣襟。这时,看的人越聚越多,齐声说:“真好样儿的!”暗里惋惜:“象个共产党员!”
士兵们抓住运涛,要把他拉回去。拉到门口,他不理睬劈劈啪啪落在头上的鞭子,瞪出血红的眼睛大声喊叫:“江涛!忠大伯!回去告诉我爹,告诉明大伯,告诉妈妈和春兰。叫春兰等着我,我一定要回去,回到锁井镇上去,报这不共戴天之仇!”
朱老忠直着眼睛看着运涛,拽起江涛,斤斗骨碌跑出来,一直跑出大门口,还气喘嘘嘘的。江涛看见了哥哥愤怒的样子,攥紧拳头,气昂昂地走回来。回到小店里,蹲在炕上,低下头,用袖子捂上脸,不忍看见反革命们对哥哥凶横的摧残,他们要把运涛囚禁在黑暗里度过一生!
店掌柜的见他们一天没吃饭,走进来招呼,说:“怎么还不吃饭?这街上嚷动了,说大监狱里囚着一个硬骨头的共产党员,好硬气的人物!”又同情地嘟嘟哝哝说:“他们这‘革命’呀,可不如这好汉子刚强,他们欺软怕硬!”
朱老忠听话中有因,凑过去问:“店掌柜!怎么说他们是欺软怕硬?”
“我给你们说说吧!”店掌柜打火抽烟,和忠大伯坐在一起。说:“今年夏天北伐军打到济南城,日本兵关紧城门,把住城墙,不许他们进来——这地方早就住着许多日本兵——眼看就要跟他们开火。北伐军派外交官进城跟日本人交涉,你猜怎么样?按窝儿叫人家捆起来了。”
忠大伯缩了一下脖子问:“干什么,要开火?”
店掌柜绷起脸,摇晃着手,气呼呼地说:“咳!把那个外交官割了舌头,剜了眼了!”
忠大伯说:“八成,这仗得打起来!”
店掌柜囚了一下脖子,笑咧咧地说:“不,他们不行,他们软。这北伐军绕了个弯儿转过去了!”
朱老忠有点不相信,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江涛,江涛也说:“革命军打到武汉的时候,那时候他们还和共产党合作哩,共产党发动工农群众,向帝国主义游行示威,强硬收回外国租界。后来,他们骇怕了,镇压了工农群众,屠杀了共产党。这样以来,北伐军里就缺乏了革命性,打到济南城的时候,他们的外交官就被日本鬼子割舌头剜眼睛了!”
说到这里,店掌柜拍了拍江涛的肩膀说:“好小伙子!你是个明白人,将来一定能行。”说着,缩起脖子,嗤嗤地笑着走出去了。
朱老忠这时觉得心慌意乱,亲子情分,还是不忍回去。他又坐下来打火抽烟,想:“运涛这孩子……他要长期过着监狱生活了……”想着,目不转睛看着江涛。长圆的脸,大眼睛,和哥哥一样浓厚的眉毛,又黑又长的睫毛打着忽闪。叹口气说:“咳!多好的孩子,偏生在咱这人家。”
朱老忠自从接到运涛的信,总是替严志和父子着急,心上架着一团火。到这里,看运涛没有死的危险,心里才踏实下来。现在,全身的骨架再也撑持不住了,躺在炕上晕晕地睡着,做起梦来……梦里,他正躺在打麦场上睡觉。运涛笑模悠悠地,远远地跑来看他了。
说:“忠大伯!院里下雨哩,屋里睡去。”说着,黑疙瘩云头上掉下铜钱大的雨点子,打得杨树的叶子啪啦乱响。
江涛看太阳下去,天空开始漫散着夜色,城郊有汽笛在吼鸣。他想到祖父和父亲的一生,想到朱老巩和忠大伯的一生,想到旧社会的冷酷无情。心里说:“阶级斗争,是要流血的!你要是没有斗争的决心和魄力,你就不会得到最后的胜利!”想到这里,头顶上象亮出一个天窗,另见一层天地。
忠大伯睡醒了一看,哪里有什么场院,哪里有什么杨树,还是在炕上睡着。他点着一袋烟,向江涛叙述了他的梦境,说:“运涛一定能回去,能回到咱的锁井镇上!”
江涛说:“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是你想运涛想的。”
江涛在济南买了几张大明湖的碑帖,又买了二斤乐陵小枣,包了个小包袱,挂在腰带上。在山东地面买了一匹小驴,叫忠大伯骑上,江涛折了根柳枝,在后头轰着走回来。路上,忠大伯还说:“按我这个梦境说,运涛这孩子一定要回来,共产党不算完!”
江涛说:“当然不算完!反革命在武汉大屠杀以后的日子,毛泽东同志带领革命的士兵、工人和农民举行了秋收起义,上了井冈山。朱德同志带领南昌起义的部队转战湖南。他们在井冈山上会师了,建立了苏维埃政权,建立了工农红军,建设了革命的根据地。今后要打土豪分田地,进行土地革命,叫无地少地的农民们都有田种!”
卷二
25
江涛从济南回来,秋天过了,父亲还在病着。他把运涛的事情一五一十对父亲说了。母亲割完谷,砍完玉蜀黍,正在场上碾场扬场。他又帮着砍了豆子,摘了棉花。做着活,母亲问他:“江涛!你哥哥可是怎么着哩?”他只说:“还在监狱里。”母亲天天想念着在狱里受苦的儿子。
收完了秋,江涛去找朱老忠,说:“忠大伯!家里出了这么大的变故,上不起学校了,我想退学。”朱老忠说:“莫呀,孩子!上济南剩下来的钱,你先拿去。家里,我再想法子借钱,叫你爹吃药治病。咳!赶上这个年头儿,不管怎么,也得托着掖着闯过去。”江涛说:“那只够今年的,明年又怎么办呢?”朱老忠说:“不要紧,孩子!有大伯我呢,只要有口饭吃,脱了裤子扒了袄,也得供给你在师范学堂毕了业。”
江涛回到保定,第二天洗了澡理了发,换上身浆洗过的衣裳,去看严萍。一进严知孝的小院,北屋里上了灯,老伴俩正在灯下说闲话。严知孝见江涛进来,问他:“运涛怎么样?”
江涛把小包袱放在桌子上,说:“他判了无期徒刑!”
一听得江涛的声音,严萍在她的小东屋里发了话:“江涛回来了!”东房门一响,踏看焦脆的脚步声走过来。她弯下腰,两手拄着膝头,对着江涛的脸说:“你瘦了,黑了!”又伸出指头,指着江涛的鼻子说:“是在灯影儿里的过?”
妈妈看严萍这么亲近江涛,满心眼里不高兴,撅起嘴来说:“长天野地里去跑嘛,可不黑了!”妈妈是个高身材的乡村妇人,脸上显出苍老了,高鼻准,下巴长一点。说着,走到桌旁,解开包袱看了看说:“看江涛带来什么好东西,嘿!
通红的枣儿!“
严萍拈起一枚小枣,掏出手绢擦了擦,放在嘴里,咂着嘴儿说:“可甜哩,没有核儿。”她抓起几个枣,放在父亲手心里。又用手绢包起一些,藏下自己吃。
严知孝取出眼镜盒,戴上眼镜看碑帖,说:“小枣,别有风趣。大明湖的碑帖嘛,看来没有什么可贵之处。”江涛说:“枣儿是全国有名的。碑帖,也许是没买着好的。”
严知孝摘下眼镜,捏起一枚小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