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旗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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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旗谱- 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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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着话,贾老师把江涛领进物理实验室,外屋放着很多木架子,架子上尽是仪器。屋角上有一个小套间,窗上用黑布蒙着。屋子又小又暗,一只小床,一只小桌,没有什么别的东西,这就是贾老师的住室。他掏出一包香烟,扯过凳子坐下,问:“谈谈吧,怎么样?”
  江涛坐在床上,向他谈了和盲动思想斗争的情况。贾老师一手扶着桌角,弯下腰去,眼睛看着江涛,有抽半袋烟的工夫。笑吟吟地说:“好!正中我意。我虽然不在这一带工作,但是还有一些个别力量可以使用。转移到乡村去,以乡村包围城市……”
  贾老师沉默了很久很久,又抬起头来看着房梁说:“咳呀,同志!是这样子的……”说到这里,他又停住,脑子里在反复考虑,他想用一种什么力量,用一种什么方法,才能把被围困的人们运动出来,不受敌人的摧残。心里说:“干!破釜沉舟也得干,尽一切力量把他们运动出来!”才想和江涛商量这件事情,心上又想到:“力量就是那么多,还得从长计议!”
  江涛说:“那就需要研究。”
  两个人谈着话抽烟,时间不长,把一包香烟抽完了。小屋子里早盛不开这么多烟气,呛得贾老师一股劲地咳嗽,倒背了手,在屋子地上走来走去。他看江涛睡着了,轻轻披上大褂子,戴上个小帽盔,化好装轻轻走出门来。他下定决心,要进行军事行动,营救这批干部。
  一个人走出西城,到思罗医院去。
  走到医院门口,站岗的让他进去,径直走到连长室。屋子里陈设很简单,看得出来,是临时借房居住。他在凳子上坐了一会,外面有个人,先探进头看了看,才走进来。不等对方开口,他就迎上去,在门口看了看,问:“黄连长!吴营长呢?”
  黄连长睁大了眼睛,说:“被陈旅长扣起来了!对他有怀疑……。”
  贾老师说:“扣起来了?张团长呢?”
  黄连长说:“请假到北京去了,看他也不敢回来,旅长对他也有些怀疑!”
  贾老师听到这里,心上吃了一惊,把满怀希望打消了。他立刻转了个话头,说:“好长时间没有见到你们了,听说你们搬到这里来,我来看看你们,近来情况怎样?”
  黄连长说:“近来空气很紧张,请假控制得更严格了。”
  贾老师嗯啊着,抓住黄连长的手,用力握了一下,才走出来。这时,他思想上有些怅然。过了一刻,又想:不,一个连也是力量,看是怎么用。
  江涛一觉睡到下午,醒来的时候,贾老师已经回来,一个人坐在椅子上静静歇着,眨巴着眼睛考虑问题。
  江涛一下子笑了,说:“照这个计划进行,我们就可以活命了!”
  贾老师说:“活命是一个问题,开展偌大地区的抗日救亡运动,还等待着你们!”
  贾老师坐下来,把一张小图铺在床上,说:“你看吧!到了那刻,你们出门向西,再向北,通过大街,在思罗医院门前冲过,越过铁路,进入青纱帐。一入青纱帐,就算保险了。”
  江涛说:“向南去,接近野外不更近一点吗?”
  贾老师说:“不,不行。敌人有一个营驻守寡妇桥,小清河两岸都有岗哨。西门外也有一个营,在城北角一带布防。车站上还有一个营。……你们勇猛地冲破第一道警戒线,冲到思罗医院,我们那个连,就可以掩护你们过路。入了庄稼地,一直往西跑,八十里外就是保阳山。”
  一谈到山林,江涛眼里立时涌出泪来,说:“好,好啊!”脸上禁不住笑着,两手互相扭结,说不出心情有多么激动。他心里在想着山林的辽阔。
  贾老师说:“我考虑过了,只有这一条路走得通,再也没路可走了。还有一点,一定要在后天黎明行动,夜长梦多。”江涛说:“好!我们一定遵守时间!”贾老师派朱老忠和严志和帮他运送粮食。说:“叫他们吃得饱饱的,好跑路。回去告诉同志们,斗争到了火候,不能再拖延下去,把人们调动到广大农村去,领导农民开展抗日救亡运动,没有犹豫的余地……”说着,拍拍江涛,镇着脸也不笑一笑。
  江涛从贾老师那里走出来,天快黑了。大街上,店铺里开始上灯,他好象离开这个城市几年了,看见什么东西都觉得新鲜。走到严萍门口,才说敲门,门开着,一个人悄悄走进严萍的小屋子,严萍不在。小屋子与往日不同,打扫得干干净净,窗上挂了新洗的窗幔,瓶子里插了一枝夜来香。也不知道严萍去干什么,等得不耐烦了,就躺在严萍的小床上睡着,睡得很熟。睡着睡着,听到旁边有呼吸的声音,睁眼一看,严萍坐在床边,睁着大圆圆的眼睛盯着他。见他醒来,微微笑了说:“醒了!醒了!”用手巾给他擦了眼睛,又说:“你睡得挺好!”
  江涛问:“什么时刻了?”
  严萍轰了蚊子,把蚊帐放下来,说:“时间不晚,你睡得这么熟!”她不住地笑着。江涛来了,她心上说不出来的愉快。
  江涛问:“刚才你干什么去来?忘了关大门!”严萍说:“你出去了,我去买了点吃的,顺便去送了东西。”她拉开抽屉叫江涛看,抽屉里有蜜饯红果、核桃、糖……她说:“看!愿意吃点什么?”她拿起一块点心送给江涛。两个人说着话,街上木梆响起,深夜了。江涛说:“你去睡吧,我也要睡。”
  严萍说:“你好好睡!”说完这句话,心上又想起什么,问:“你怎么办?”
  江涛说:“明天回去。”
  严萍问:“怎么又回去?”
  江涛说:“回去把人们带出来。”
  严萍听了这句话,盯着眼睛看着江涛,老半天才说:“还回去!”
  江涛看她脸上阴暗下来,握起她的手说:“不回去又怎么办?人们都被大兵围着。等我把人们带出来,咱们就离开这个白色恐怖的城市,到乡村去了。”
  严萍两只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看着江涛,问:“到乡村去?”江涛长叹一声,说:“唉呀!一场抗日的战争要打起来了!那里有更重要的工作,在等待着咱们!”说着,又想起家乡:长堤、绿柳、乔杨……他又想起母亲,说:“家乡的人们多么热情呀!”
  严萍说:“是!你喜欢乡村,我就跟你到乡村去。”
  江涛说:“我们要坚持按一种正确的方法去干。”江涛说着,由不得两眼瞄着严萍,会意的一笑。
  严萍也会意的笑了,说:“呵!那就是了!”这时她也感到应该离开这个白色恐怖的城市,到乡村去开辟工作。
  第二天,天刚黎明,好象有个什么东西在耳朵上跑过,江涛一怔醒过来。掀开蚊帐,墙角里还有黑影。窗外亮了,云层闪开,露出蓝天来。严萍手上拿着本书,在院子里散着步读着。江涛咳嗽了一声,严萍轻轻走进来,满脸笑着问:“你醒啦?”
  江涛说:“醒了,你在屋外站了一夜?”
  严萍说:“在给你站岗。我在夹道里放上凳子,一听得动静,就送你跳墙逃走。你还不知道,外面可紧哩!我想,你第一次在我这里睡,要是碰上个好儿歹的,不是我一生的遗憾?”说着,眼窝红了。
  江涛笑了说:“不,不会!”他握紧严萍的手,拉她过来坐在床沿上。
  56
  江涛打发严萍把父亲和忠大伯叫了来,嘱托他们到南关去买米买面,雇骡车。江涛又叫严萍到大街上买来两个烧饼,塞满了熟肉,装在裤袋里。才说抬脚走出来,严萍攥住他的手。这时,她觉得象有人摘去她的心肝一样难受。如今的形势,一个坚决抗日的人,早晨出门,就不知道晚上能回来不能回来!
  江涛说:“别难过,等一天就出来了。”
  严萍说:“不难过,难过什么哩?你去吧,好好儿的,盼你们战斗胜利。”
  江涛走到南关,朱老忠和严志和买了面粉、油、盐,在那里等着。赶车的把式拿起鞭子来问:“朱掌柜!咱这道儿怎么走法?”
  朱老忠装起商人样子,摇头摆脑,学着清苑口音说:“过花园儿,向北去,过了西关有个小王庄儿。”顺手接过鞭子说:“看我给你轰两步儿!”两腿一纵,跨上车辕。磕了磕鞋上的泥土,说:“志和!说不定今天咱还得练练手脚。”
  严志和说:“也许,谁知道老胳膊笨腿的了还行呗……”
  他坐上车尾巴,江涛在后头跟着。
  朱老忠吆喝牲口,车子慢慢走过曹锟花园,经过水磨,向第二师范门口走去。街上来往行人稀少,岗兵们盯着这辆奇怪的骡车,在墙根下不急不慌地走着。朱老忠抬头一看,前面门楼上站着一堆人,拿着闪亮的枪刀。为首的一个是张嘉庆,他手搭眉梢看着这辆车子走过去。有一群士兵在二师门前伫守。
  车子在灰土马路上走着,车轮咕咚咚地簸起满街泥浆。岗兵们见泥浆溅过来,眯缝上眼睛,背过脸去。朱老忠把鞭梢晃了两晃,看看天上云层稀薄,筛下日光来。他说:“看样子,天算晴了。”
  严志和说:“说不定,还闷热哩!”
  车子走到二师门口,张嘉庆猛地在门楼上大喊:“十四旅的弟兄们!抗日的人们与你们无冤无仇。今天我们要运点粮食吃,请闪开吧!刀枪无情!”又拉长了声音喊:“开门……冲!”
  喊声未落,夏应图和小焦一人扳着一扇大门,嚓啦地敞开。
  曹金月领着一股人,手里拿着长枪大刀冲出来,瞪着大眼睛,虎虎势势地向前闯,举着枪向守卫的士兵刺过去。张开大嘴喊:“同学们!冲!冲!冲呀!是抗日的人们闪开条道路!”人们紧跟着喊,喊得天摇地动。
  刘光宗披散着长头发,咬着牙,说:“士兵弟兄们!是同情抗日的,闪个道儿吧……”
  说着,人们一齐向前冲。
  曹金月带一股人向北冲,堵住北口。刘光宗带一股人向南冲,堵住南口。张嘉庆带着人们三步两步冲出来,跳上大车,搬起一袋面,向小赵肩膀上一扔,又搬起一袋向小王肩膀上一扔……呼呼哧哧地说:“快!快!快……”
  朱老忠怕把那些油盐家伙碰翻了,说:“志和!快给他们送进去!”严志和拎起那罐子油,朱老忠提着那包袱盐,送到大门底下。夏应图说:“大伯!谢谢你们!”朱老忠说:“甭谢,同志们闹吧!抗日的名声出去了!”夏应图说:“你们喝口水吧!”朱老忠说:“那里有喝水的工夫儿?”两人连忙走出来。
  岗兵们在一边看着,上峰既没有命令开打,就斤斗骨碌地乱跑。天气闷热,心里更热,时间紧心里慌,人们身上冒出汗珠子。一群小伙子,扑尔啦地把一车面袋抢进学校,紧闭上大门。朱老忠看架势不好,吐了吐舌头,笑了笑,说:“万事俱毕,走吧!”拉起严志和撒腿就跑。
  赶车的把式吓得浑身打颤,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会子事。说:“老爷!这是干什么?这是干什么?这是!”正在絮叨,后头来了一队兵,那个小军官赶上去,捽着车夫的领口大骂:“真他娘的!整着个儿是共产党,整着个儿都是共产党!”
  打着骂着,把车夫倒剪起胳膊,五花大绑送到行营去。时间不长,陈贯群带着骑兵飞跑过来,吹胡子瞪眼睛大骂:“共匪……捣乱……砍脑袋!”他指着门楼大骂了一通:“甭闹,到不了明天,就要给你们个好看儿!”又气愤愤地骑着马跑过去了。
  江涛一进大门,老夏一下子抓起他的手,说:“闹得好!”他这么一说,人们都扭过头来看。曹金月跑过来拍着他的脊梁说:“你就是闹海的哪吒,龙王爷都不能怎么你!”
  他这么一说,人们嗡地笑着跑过来,你拽住手,他拽起腿,把个江涛一下子扔上去,又落下来接住。刘光宗把嘴唇亲在江涛的脸上,说:“同志!我可怎么亲亲你哩?”老曹死攥住江涛的手,说:“咳呀!我们又饿不死了!”这时,广大群众是属于江涛的,他们拥护江涛的主张和行动!
  老夏看人们兴奋得不行,笑笑说:“圣徒们!不要闹了吧,敌人还在外头围着!”又对张嘉庆说:“忙带江涛到楼上去歇歇儿。”又伸开脖子大喊:“各归各位!快去上岗!”
  江涛和张嘉庆两人走上北楼,张嘉庆打了盆洗脸水,又拎了一壶开水来。江涛洗着脸,说:“嘉庆!你摸摸我的口袋!”
  张嘉庆问:“摸什么?”
  江涛伸出腿,哆嗦着说:“你摸摸看!”
  张嘉庆纳着闷问:“口袋里有什么玩艺,摸个什么劲儿?”
  江涛跳起来,笑着说:“你摸呀!快摸呀!”
  张嘉庆走过去,伸手向他裤袋里一摸,摸出那两个夹满肉的大烧饼。冷不丁两腿一跳,夸地戳在地上。说:“呀……呀……好呀!”他心上兴奋,摁窝儿吃了一个。才说吃那一个,刚咬了一口,又想起老夏。他说:“给老夏留着吧!好东西不能一个人吃!”
  江涛向老夏传达了学联的意见,决定:在半天半夜的时间里,饱吃饱睡,养养精神,准备好鞋脚。明日午夜三时开始行动!
  两次购粮的斗争,从这座小城市传开去,传到工厂,传到乡村。把斗争传说成奇侠风度:来无影,去无踪,窜房越脊,出奇制胜……
  这天夜里,天还闷得厉害,黑云笼罩了城市、乡村、树林和土地,笼罩了整个世界。在这黑暗的世界上,人们在做着各种不同的梦:朱老忠和严志和,走在秋日的田垄上,掂着沉甸甸的谷穗儿微笑。涛他娘,象失去孩子的母亲,还把乳头塞进孩子嘴里。衙门口里没出息的狗,摇着尾巴,流着口涎,盯着主人筷子上的骨头。刽子手,穿着韧鞋、灯笼裤子,咧着嘴耍起大刀,对观众的喝彩颇为满意。被围困的人们,在黑暗的恐怖里,止不住地愤怒和惊悸……各式各样的梦,不同的梦。
  午夜以后,十四旅的骑兵,开始从东郊兵营出发了,人闭着嘴,马衔着嚼口,没有一点声音。象一条黑色的链条,从东郊拉向西郊,向第二师范前进。
  江涛睡了长长的一觉,因为过度兴奋,心上还不断地跳动。爬起身来,打了个舒展,抖动了一下身子又站住。他在夜暗里,走到楼栏前看了看。眼前漆黑,听得有猫头鹰在对过育德中学的枯树上,狰狞地笑着。笑声刺激了他,打了一场寒噤,头发都竖了起来。操场上篮球架子底下,有两个人影对立着抽烟,烟头上闪着通红的光亮。他走下楼梯一看,是老刘和老曹。老刘手里拿着红缨枪,老曹腰里插着一把刀,他们在等待着突围时刻的到来。
  在夜暗里,看得见岗位上有人在巡逻。抬起头看了看天上,象漆染过的一样,看不见一点光亮,低下头还是黑暗,象是气压低闷得出不来气。一时心上不安起来,仄耳听听城外的村落上还没有鸡啼,心里感到异常烦躁与不安。
  老夏早就起来,听得江涛下楼,也从寝室里走出来,在背后攥住他的手问:“天有什么时候了?”
  江涛迟疑说:“过半夜了吧?”当他讲这句话的时候,下意识地想到:“我们想到的,敌人也会想到……”
  老夏问:“饭也该做好了吧?”
  江涛说:“昨天晚上,嘉庆一切安排好了。”说着又打了个呵欠,说:“啊!斗争真是熬人啊!”
  老夏说:“我也只是困,放倒脑袋睡,又睡不着,心上老是不干净。”
  老刘走过来说:“白天睡不着,我就站着岗看小说,看了《铁流》、《夏伯阳》和《母亲》。斗争再闹一个月,我还要看更多的书!”
  江涛说:“你倒有这种心情,我总是看不下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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