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纪云瑄方哑声问道:“这到底怎么回事?墨香,你且从头招来!”
“请二公子恕罪!奴婢知道,府中婢女与仆从私通乃死罪,但奴婢与陆公子确实是真心倾慕,两情相悦。昨夜奴婢不当值,与陆公子悄悄约了在枕流桥相会。从亥时直到丑时,陆公子一直与奴婢一起。天快亮时,奴婢才回的暮苍居。这个与我同屋的忆香可以作证。”
墨香说着,偷偷抬头瞟了纪云瑄一眼,复又低下头,脸色绯红,仿佛可以滴出血来:“奴婢自知罪该万死,乞请二公子责罚,但陆公子委实并非盗玉的刺客,还望二公子明鉴!”
陆剑一此刻终于缓缓开口:“二公子,在下一时情难自禁,冒犯公子婢女,实是罪不可赦。只是我与墨香之事,皆因我挑逗在先,请二公子饶了墨香,在下愿一人承担所有责罚,绝无二话。”
墨香飞快抬头,急切说道:“二公子,不是这样的。是奴婢倾心陆公子在先,并非陆公子挑逗。奴婢愿接受一切惩罚,是打是杀但凭二公子处置,只求二公子放过陆公子!”
纪云瑄静静听着,不置一词。面色虽已回复平静,目光却幽幽万千变幻,深晦难测。刺客没抓到,却抓出一段私情来,这倒是他始料不及的。虽然他一直有打算将墨香收为妾室,但其实他对墨香并无男女之情。然而,这并不是说他就允许墨香对别人暗送秋波。他向来自诩翩翩公子,麟凤芝兰,可在一个婢女眼里,他竟比不过区区一个侍卫,这事要是传了出去,岂不令他颜面扫地?面前的这两人,都是他所看重的,杀了他们未免有些可惜,可不杀,却又咽不下这口气。心中暗作衡量,久久无言。
柳溪溪却不知纪云瑄已动了杀意,虽心知这其中必定有诈,但见陆剑一与墨香二人一副你侬我侬儿女情长的样子,仍是恨得牙根痒痒,自也不愿开口替他俩求情。局面一时陷入僵局。
正僵持不下,回廊下传来一个清淡的声音:“这郎有情妾有意的,阿瑄倒不若成全了他们,也显得你大人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众人抬头一看,却是林芷蘅挺着个大肚子,扶着一个小丫鬟的手,徐徐走了过来。
纪云瑄起身搀了林芷蘅的手,让她慢慢在石凳上坐下:“你怎么出来了?”
“我刚吃了些点心,想出来走走消消食。不想你们这边这么热闹,就顺便过来看看。”林芷蘅淡淡说着,看了看跪在跟前的墨香,又瞧了瞧陆剑一,叹道,“这两人,一个是你贴身婢女,一个是你随身侍卫,整日跟随你左右,朝夕相对的,日久生情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看他们二人,年纪相当,身份匹配,相貌也登对,不如成全了他们俩,倒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芷蘅既然都这么说了,我再不答应,倒显得我气量窄小不能容人了。就依了芷蘅罢。”纪云瑄心里本就举棋不定,被林芷蘅这么一说,索性做了个顺水人情。
他如何不明白林芷蘅心中的那个小算盘。墨香自八岁起就在他身边服侍,这九年积攒下来的主仆情分,岂是她林芷蘅这个过门不到一年的新妇可比的?为了维持贤良淑德的形象,她一直隐忍着墨香的存在。如今终于找到个借口,可以名正言顺地把墨香从纪云瑄身边推开,心头的一块大石总算放下了。
墨香喜出望外,匍匐在地连连磕头:“谢二少夫人!谢二公子!奴婢今后定做牛做马,衔环结草以报答二公子和二少夫人的大恩大德!”
陆剑一也俯首行礼道:“谢二公子与二少夫人!今日之恩,他日定涌泉相报!”只是,嘴里虽谢着恩,脸上却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神色,见不到半分喜色。
柳溪溪一张脸阴得能拧出水来,一言不发,冷眼看他们做戏。
“罢了罢了,你们以后若是尽心尽职服侍好二公子,就算是报答我们了。”林芷蘅轻轻摆了摆手,“这陆公子手臂还流着血呢,墨香,你还是先带陆公子下去敷药吧。”
墨香欢天喜地地应了,和陆剑一一齐告退。
陆剑一从柳溪溪身旁经过时,柳溪溪一双杏眼,死死盯着他,他却仍旧垂眸低眉,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擦身而过,从头至尾竟是看也没看她一眼。柳溪溪一口气霎时堵在了心口上,只觉得胸闷气短憋得慌。
纪云瑄拂袖起身,对着林芷蘅说道:“我还有事要去跟爹爹商议,就不陪你去散步了。你慢点走,自己小心点,累了就喊人弄个肩舆抬你回来。”
林芷蘅笑着埋怨道:“知道了,就你啰嗦!”
纪云瑄笑笑,又回过头冲柳溪溪说道:“三妹妹,我先走了。你若是没什么事,就陪陪你二嫂嫂说说话解解闷。”
柳溪溪心不在焉地应了。却见纪云瑄走出没几步又折了回来:“对了,三妹妹,你上次从凤鸣山上带回来的那玉佩可还在?就方形的那块。”
柳溪溪经昨晚陆剑一提醒,早有预备,今早便将那万字佩系于腰际带了出来。此刻见纪云瑄问起,便指着腰间佩玉答道:“喏,你看,在这呢。”
纪云瑄点了点头:“在就好。你好好保管,千万别弄丢了。”
柳溪溪疑窦丛生:“二哥哥,这玉佩到底有何奇特之处?也很重要么?”
纪云瑄扫了立于林芷蘅身后的丫鬟一眼,林芷蘅即刻心领神会,只说道:“你们兄妹慢慢聊吧,我可要去散步了。”说着,起身领了丫鬟就往门外走去了。
纪云瑄待她们出了院门,方才说道:“这不是普通的玉佩,是爹爹云外楼里密室的钥匙。那密室,总共就四把钥匙,爹爹一把,大哥一把,你我各一把。昨夜那刺客进入密室窃玉,密室门锁却毫无损坏,我怀疑他是用钥匙开锁进入的。”
柳溪溪心头霎时一片清明,自己无意中竟又替陆剑一为虎作伥。耳边又听得纪云瑄继续说道:“爹爹的钥匙并未遗失,我的也在,你的也安好,如今只剩下大哥那边了。我已飞鸽传书给大哥,询问钥匙的下落。应该很快就会有消息了。”
长空无云,竹影映窗。柳溪溪遗立空寂庭院,怔愣出神,竟连纪云瑄何时离去都不知晓。微风拂阑,衣袂翩飞,心事满怀,几许寥索。
作者有话要说:
☆、父子暗室密谋反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枝梢攲斜,藤萝攀壁。一架莹白蔷薇,不摇香已乱,无风花自飞。
云外楼里,纪崇霖负手静立窗前,凝望一院蔷薇,思绪飘飞。忽听身后一声门响,知是纪云瑄来了,头也不回,沉声问道:“刺客那事可有进展?”
纪云瑄垂首躬身,恭敬答道:“回父亲,孩儿还在尽力追查。从目前来看,那刺客应是府里的内贼。从昨夜事发至现在,府里并无人离府。那麒麟踏云瑞纹佩,应该也还在府中。孩儿回头便让人在府中搜查,也许可以将玉佩寻回。”
纪崇霖静默良久,才徐徐说道:“这么大的一个府邸,寻一块小小的玉佩不是件易事。况且,内贼也无须离府,只要墙外有人接应,掷玉过墙也不是不可能。从昨夜到现在,已过去了那么久,再寻回玉佩的可能性不大了。瑄儿,你还是莫抱侥幸心理,要做好最坏打算。”
“是。父亲说的极是。孩儿思虑不足。”
“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告诉你大哥,让他抓紧点,一年之内,我要看到一支无往不利的坚甲利兵。”
“这个父亲尽可放心。大哥为了这一天,已悉心准备多时。这些年他苦读兵书,砥兵砺伍,为的就是这一天。年后他招兵买马,现今他手里已有骑兵五万,精兵十三万了。”
“怎么这么多了?”纪崇霖回过身来,看着纪云瑄问道。
“去年冬天湖州那边闹雪灾,冻死了不少人。大哥就派人去把那些青壮流民都给收了。故而多了不少。而且,父亲,安王爷那边手里还有三万亲卫……”
纪云瑄话没说完,就被纪崇霖给打断了:“不止。那个老狐狸手里,不止这么点兵马。你算算这些年我们每年供给的军饷,养五六万都够了。你想个法子,从家齐嘴里套套话,摸摸他们的实底。”
纪云瑄迟疑说道:“这个……家齐估计也不知晓,他对我从不隐瞒的……”
纪崇霖也清楚自己儿子与安家齐的交情,沉吟说道:“这老狐狸,连自己儿子都防着。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们心里有底,防着他们点就是了。”走到书桌后坐下,端起书桌上的茶盏喝了一口,对纪云瑄说道:“你也坐下说话。”
纪云瑄应了,这才在下首的太师椅规规矩矩地坐了。
“如今你大哥广招兵马,你那兵器装备,军需物资可跟得上?” 纪崇霖放下茶盏,继续问话。
“回父亲,我们如今手里的兵器装备,足以武装二十万大军。至于军需物资,寒衣那些还在筹备当中;粮草孩儿早已备下,今年秋后收割,会将霉变陈米换出,补入今年新米。这些东西,孩儿将其三分,一份放于泽平大哥处,一份存于我岳父林将军处,还有一份藏于景州城外纪家别院。”
“嗯。”纪崇霖点点头,眼里闪过一丝赞赏,“你做事向来妥当。”
纪云瑄微微颔首:“父亲过奖!”
顿了顿,纪崇霖话题一变,转而问道:“与夏启国那边的接洽怎么样了?”
“过两天家齐就要启程去夏启国了,假借参加百花节之名,前去与庆和帝密谈联盟之事。”
“这事要抓紧。我与安王爷商定的联盟条件,家齐可都清楚了?”
“父亲放心,这个家齐与我谈过,他很清楚我们的底线。”
“这就好。对了,家齐什么时候回来?他与三丫头的婚期可定在九月。”
“暂定七月底回,八月初就能回到景州。就算路上有耽搁,最迟八月中下旬也可回来。误不了大婚。”
“嗯。”纪崇霖眯起眼睛望向窗外,“瑄儿,我们做这些也是防患于未然,若玄极门与京城那边没有动静,我们便也按兵不动。毕竟你大哥那些兵都是新招的,磨砺还须一段时间。准备得越充分,我们的把握就越大。”
“父亲说的是。孩儿估摸着,我们应该还有两三年时间。正祺帝就算得到了麒麟踏云瑞纹佩,要打开丹西山的山洞,还是须花费一些时间的。”
“不可掉以轻心。他既然动手抢麒麟踏云瑞纹佩了,就表明他已下了铲除纪氏一族的决心。打不打得开那个山洞,并无所谓。我们得时刻做好应对的准备。”
“是。孩儿谨记父亲教诲。”
纪崇霖默了一会,换了话题:“听说姚刺史的公子姚万颜下个月要上京入职了?”
“是。姚刺史托人在京城给他家大公子谋了个翰林院编修的位子,下个月入职。”
“这个老滑头!墙头草,摇摆不定。”纪崇霖冷冷一哼,“你想想法子,看怎么把他拉拢过来。他为人重利轻义,给他的甜头不妨大点。”
“是。”
刚刚还是晴空万里,不知怎的就起风了,霎那间狂风大作,飞沙走砾,树摆枝摇,窗扇被吹得哔啪作响。
纪崇霖淡漠地望了望窗外,轻轻吐出一句:“这天,要变了。”
×××××
松涛院里,陆剑一因了手臂受伤,这几日纪云瑄便让他安心养伤,没再当值,每天早上的授剑也暂停了。他因此空了大片的时间出来。
崔二的死让府里的人议论纷纷,他毫不费劲就打听到了与崔二有关的一切。
原来那崔二,是纪府的家奴,因生就一身蛮力,又生性勇猛好斗,早年一直跟随纪府老爷纪崇霖,作他的贴身侍卫。后来年纪大了,早年打斗留下的腿伤频频复发,纪崇霖这才让他去乡下的庄子颐养天年。
这回是因为庄子的管事回府报帐,他一时兴起跟随过来探望熟人,没想到却撞上刺客由此而丧命。府里仆从连连感叹,说这崔二怎么就这么倒霉,好好的在庄子里呆着不成,非得赶过来送死!
众人散了之后,陆剑一还留在原地,背靠大树仰头望天,许久身形也不曾变动,仿若石雕木刻。
那晚虽然手刃仇人,可陆剑一心里并没有想象中的痛快,反而隐隐有一缕不安。如今得知崔二的来历,心里极力压制的那缕不安,就像平静湖面被投入了一颗石子,随着一圈圈的涟漪渐渐地扩散开来。
事情也许并没有那么简单。崔二辱杀师父陆意之,不是出自他自己意愿,便是受人指使。可从记忆中崔二与师父的寥寥几句对话来看,崔二是出于私心的可能性并不大,何况,若是崔二一人的私自行为,凭他的身份地位,他也不可能调动那么多的人马。那么,崔二只能是受人指使。他身为纪府家奴,纪崇霖的贴身侍卫,还能受谁指使?陆剑一不敢再想下去,他不知道,若纪崇霖真的是杀害师父的幕后真凶,那他和柳溪溪又该何去何从?
天上云卷云舒,白云悠悠。
作者有话要说:
☆、流雪轩剑一辞行
自玉佩被盗后,纪云瑄明显忙碌了许多。安家齐也到夏启国参加百花节了,临行前倒是来过流雪轩,邀柳溪溪与他一道前往夏启国观光。可柳溪溪正为陆剑一的事烦心,哪有心思与他出游?遂婉言谢绝。安家齐只得怏怏离去。没了纪云瑄与安家齐的陪伴,日子一下子空闲了下来,大把的时间,如草荒芜。
柳溪溪以为陆剑一会来跟她解释墨香的事情,可等了一个晚上、两个晚上、三个晚上……一连五个夜晚过去了,陆剑一一直都没有来。柳溪溪的心渐渐沉了下去,开始胡思乱想。
难道墨香的话是真的?她和陆剑一真的是情投意合,两相爱慕?看那天墨香作证时的一派娇羞之色,也不像作假。况且,自己也有两次撞破他们俩在一起。柳溪溪蓦地忆起那次墨香看陆剑一和纪云瑄一起比剑,脸上红晕似火,那时自己和二哥哥都以为墨香是为纪云瑄而心动,如今想起来,墨香对陆剑一的动情,那时已有迹可循。
越想越是可疑,柳溪溪心下不由一阵发慌。不对不对!墨香说的肯定是假话!那晚陆剑一明明是去窃了玉,并且还受了伤,哪有可能陪墨香去什么枕流桥私会!墨香只是为了救陆剑一才这么说的,他们之间不可能有私情!柳溪溪竭力说服自己,稳住慌乱的心神。
想起已有好几天没见到纪云瑄,柳溪溪遂起身出了门,前往暮苍居,想去探探纪云瑄。
纪云瑄正在书房里,桌上公文堆案盈几。见柳溪溪来了,也只是抬头打了声招呼,复又埋头公务。
柳溪溪在旁边榻上坐了。婢女忆香奉茶上来。柳溪溪见不是墨香,随口问了句:“墨香呢?怎么换人了?”
纪云瑄头也不抬,张口便道:“陆公子受了伤,这小妮子借口给陆公子换药,成天往松涛院跑,哪还有心思在我这里干活?真是女大不中留!”
纪云瑄嘴里说着话,眼睛却还是盯着手里的公文,没注意到柳溪溪的脸霎时黑如锅底,手中丝帕被绞得有如麻绳。
在暮苍居坐了一会儿,闲话几句,见纪云瑄也确实是公务繁忙,不便打扰,遂告辞离去。
在暮苍居门口站立片刻,柳溪溪问身后的静香:“陆公子是住在外院的松涛院吗?”
“府里所有的侍卫都是住在外院的,普通侍卫住印石庐,高等侍卫住松涛院。”
柳溪溪静默少顷,毅然抬腿就往外院的方向走去。静香察觉出她的意图,吓得赶紧追上来扯住了她的衣袖:“三小姐!你不能去!那地方不是你该去的!”
柳溪溪冷冷看着静香抓着她袖子的手:“放开!”
静香急得声调里都带了哭腔:“三小姐,你行行好!有什么事要找陆公子,你跟奴婢说一声,奴婢帮你跑个腿带个话。你千万不能去那种地方!要是被老爷夫人知道,他们会打断静香的腿的!”
柳溪溪无语。她也知道,事实确实如静香所言。纪府规矩森严。她一个千金小姐,贸贸然跑去青壮男子的居所,要是传了出去,于名声有碍。被纪夫人知道了,纪夫人宠她,顶多被罚禁足,但静香却要代她受过。
想要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