膝上的衣袍温温热热,湿润了一片。看着膝上柳溪溪微颤的肩头,陆剑一满眼都是怜惜,犹疑了半晌,终还是抬手轻轻抚上了她的肩头。
手刚刚搭上那个纤细的柔肩,耳里就听见柳溪溪的声音透过衣袍弱弱地传来:“剑一,你好久没叫我‘娘子’了。今天,可不可以再最后喊我一次?”
陆剑一的手就那样生生僵在了柳溪溪肩头之上。心里的悲恸似海潮涌动,一浪高过一浪,澎湃而来。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正是当初自己那一声声无心的“娘子”,让他们两人一步步陷入了今日这个无望的深渊!在心里流了许久的泪,此刻终于潸然坠下。一颗清亮的泪珠,啪的一下滴在柳溪溪的乌发之上,眨眼洇渗进去,再无踪迹。
如水的月光下,随着一声颤微微的“娘子”,陆剑一慢慢地伏下头,在柳溪溪鬓边轻轻地、轻轻地印下一吻。
苍穹如墨。遥远的天边几点暗淡的星光。月亮也仿佛不忍心惊动他们,仍只露出了细细的一线出来。银辉浅淡,如纱似烟,映得山石上两个相偎相依的身影,仿如剪纸一般,凝固在这一片无边山野间。周遭俱静,唯有山风呜咽,带起竹声如涛。
作者有话要说:
☆、溪溪归来入泽平
回去的路,马儿跑得并不快,柳溪溪却仍觉得路程短了些,马速快了些。细长的黄土道蜿蜒伸向远方,在暗夜里不见首尾。柳溪溪紧紧靠在陆剑一怀里,心里暗自祈祷,希望这条路能一直延伸下去,直到天边,最好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可不管柳溪溪再怎么期望,天色还是渐渐地亮了,路也渐渐地走到了尽头。晨曦微明时,他们赶上了纪崇霖和安王爷的大部队。
×××××
熹光漾漾,淡雾澹荡。火堆里的枯枝已燃得差不多,苟延残喘地挣扎爆出几星红光,渐渐暗淡下去。
纪云瑄与安家齐围坐在火堆旁边,眯着眼睛假寐。他们逃亡了一夜,总算在西丰兵追上来之前进入了九迴沟,这才可以停下来喘口气,休憩整顿。
纪云瑄一身疲惫,虽然阖目养神,神经却还是紧绷如弓,放松不得。一片寂静里,忽而听得前方有马蹄声来,双眼蓦地一睁,方立起身来,已有小兵来报,说皓公子带着三小姐回来了。他与安家齐两人对视一眼,随即大步流星走了过去。
乳白色的雾霭如烟萦绕。随着得得的马蹄声,一骑从晨雾中渐渐显现出来,正是陆剑一和柳溪溪并骑而来。陆剑一用披风把柳溪溪严严实实地裹在怀里,只露了一个小小的脑袋出来。
见两人这般毫不避讳的亲昵,纪云瑄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正要言声,却不料身边的安家齐已早他一步跨上前去,拱手笑道:“云皓果真勇不可当,竟能于西丰兵手中救回三妹妹。家齐在此谢过!”
陆剑一骑在马上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回道:“你不必谢我!我救三妹妹并不是为了你。”
安家齐窒了一窒,仍笑吟吟说道:“云皓跟三妹妹手足情深,确实感人肺腑。但不管如何,云皓救的终归是我娘子,对于云皓的救命之恩,家齐没齿难忘。这一夜奔波,云皓想必也累了,不如过去那边歇息,三妹妹就交给我来安置好了。”说着,伸手出去想搀柳溪溪下马。
却不料陆剑一一拽缰绳,带得马头一转,绕到另一边去,避开了他的手:“我不会把三妹妹交给你。你既然已把她抛下了,就别想着再要回去!”
安家齐的手顿时僵在半空,脸上笑容终于维持不住,怒道:“她已嫁入我安家,生是我安家的人,死是我安家的鬼。你凭什么不把她交还给我?”目光转向柳溪溪,喝道:“三妹妹,你给我下来!”
披风底下,陆剑一的手臂牢牢箍紧了柳溪溪的腰,不让她动弹。眼光冷冷地与安家齐对峙,毫不退让。
眼看双方相持不下,纪云瑄快步上前,拉着安家齐劝道:“家齐,你那边都是男子,一个女眷都没有,三妹妹跟着你诸多不便。不如让她跟我娘她们在一起,大家彼此有个照应。”说着转过身来,朝柳溪溪伸出手,“三妹妹,下来吧。我带你去娘那里报个平安。娘都担心了一整晚了。”
陆剑一瞟了纪云瑄一眼,箍在柳溪溪腰际的手缓缓松开。柳溪溪回望了他一眼,扶着纪云瑄的手跃下了马鞍。
纪云瑄待柳溪溪安稳落地后,抬头对着陆剑一说道:“你去爹爹那里告知一声吧。爹爹一直在等你的消息。”
陆剑一点点头,轻踢马肚,策马离去。
纪云瑄回身,带着柳溪溪往纪府女眷所在处走去。刚刚举步,安家齐一个箭步冲上前来,揪住了柳溪溪衣袖:“三妹妹,我母妃呢?”
柳溪溪凝视着安家齐,踌躇了一会方才轻声回道:“母妃已经……齐哥哥,你节哀顺变吧。”
安家齐脸色大变,顿时呆若木鸡。纪云瑄安慰地拍了拍他肩膀,终是无语,默默地转身离去。
柳溪溪暗叹一口气,转身随着纪云瑄走了。刚走出没两步,就听见安家齐在身后厉声喝道:“三妹妹,你怎能丢下我母妃独自逃生?你爹娘就是这么教你做人家的儿媳的吗?你这个不孝不义的败类,贪生怕死的小人!”
柳溪溪甫一回头,就看见安家齐瞋目切齿,满面激愤地朝她直冲过来。
柳溪溪吓得后退一步,身旁的纪云瑄已挺身而出,牢牢拦住了安家齐:“家齐,你冷静点!这怪不得三妹妹!你和安王爷把阖府女眷都留在王府里,就该预见了有这种结果!三妹妹能侥幸逃出生天,是她运气好,难道一定要她陪着你母妃一起送命才叫孝道吗?”
顿了顿,放缓了语气又道,“云皓单枪匹马于千军之中救出三妹妹已是不易,你难道能期望他连你母妃一同救出?家齐,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人死不能复生,面对现实吧。”
安家齐怔愣了半晌,但旋即若发狂般嘶叫起来:“我不管!三妹妹抛下我母妃就是不孝不悌!她不配做我安家的媳妇!我要休了她!我要休了她!”安家齐一边狂叫,一边拳打脚踢,整个人状作癫狂。
纪云瑄招架不住,赶紧喊了两个士卒过来,一左一右架住安家齐,将他拖离开去。
柳溪溪望着安家齐一边走还一边挣扎的背影,心有余悸。眼下安家齐把安王妃之死全算到了她头上,今后不知会不会因此而找她的麻烦?
纪云瑄仿若看穿了她的心思,温言说道:“家齐只是一时受刺激太过,接受不了。回头他冷静下来,应该会明白此事与你并无干系。他其实也是个明白人,不至于这么糊涂。只是这一时半会的……”叹了口气,道,“给他点时间吧。”转过身,领着柳溪溪继续往纪府女眷那边去。
见了纪夫人她们,自是一番唏嘘。听闻安王妃已香消玉殒,王府内眷也大多难逃厄运,众人又是一番感叹。安家慧更是哭成了一个泪人儿。她的亲生母亲,还有一个同胞妹妹,也在王府里未能出来。纪夫人与安王妃有金兰之谊,如今天人两隔,不免也洒了几滴眼泪。
一时众人围在柳溪溪四周,哭泣的哭泣,劝慰的劝慰,感慨的感慨,叽叽喳喳,热闹得仿如集市。却无人注意到,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底下,姚千影孑然孤立,漠然地看着这边的热闹,怨毒的眼神仿佛毒蛇的信子,令人不寒而栗。
×××××
天色大明,正要启程时,西丰追兵赶至。幸好已进入了九迴沟,凭借有利地形,安王爷留下一千精勇奋力抵挡,带着余人果断撤离。
虽然占据了地形优势,但毕竟寡不敌众。安王爷的一千亲兵浴血奋战两个时辰,终于全军覆没。西丰追兵一鼓作气,猛追了上来。
安王爷的部队里夹带了纪府女眷,更有随从奴仆,本就走不快。接近正午时分,终于无可避免的短兵相接,眼看就要不敌,忽而前方杀声大震,一片如潮的黑浪翻滚而来。原来却是安王爷藏匿在西边山林里的五万精兵及时赶到,把西丰兵杀了个人仰马翻。
有了五万精兵护卫,西丰兵再不敢轻举妄动,余下的路程坦荡无险。五天后,柳溪溪随大部队进入了泽平。
柳溪溪自那晚被纪云瑄带到纪夫人那边后,便再也没见过陆剑一。原以为进入泽平后可以与他碰面,到了泽平才知道,早在半路上时,纪崇霖便领着陆剑一与安家齐分了三万兵马前去津野,襄助纪云峰攻城。
泽平只是一个平原小城,易攻难守。原先安王爷与纪崇霖商议谋反时,是打算以景州为据点,但现下景州失守,仅凭泽平难图大谋,是以津野这一战对其来说至关重要,不仅要拿下城池,而且要速战速决。
眼下正祺帝率先发难,西丰兵只是打个先锋,后头必定还有讨伐大军紧随而来。津野这一战若是拖得越久,时势对他们就越不利。在往泽平的半路上,安王爷与纪崇霖一合议,决计再分派三万兵马过去,助纪云峰一举攻下津野。
柳溪溪她们便暂时在泽平居住了下来。
纪云峰长年在泽平练兵,与将士们都是同居共食,其住所也是因陋就简,与景州的纪府大院自是不可同日而语。此次因了有女眷前来,才命将领们搬到营地,将其日常居住的宅院腾出让给女眷居住。
说是宅院,其实也就是一条小巷里,联排挨着的十来个单门独户的小院落。每个院落的格局皆是一样,三间厢房并排,外加一个十来平米的小院子。一个房头一个院落,柳溪溪虽只是独自一人,却也分到了一个小院落。
静香已死在那夜的兵荒马乱中,柳溪溪再没有贴身婢女,一切事务都要自己动手。好在她本也不是什么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自己照顾自己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纪夫人本是要指派一个婢女给她,但被柳溪溪婉言谢绝,加之人手本就紧缺,便也作罢。
十月廿五,纪云峰攻克津野,大获全胜。津野周围的几座城池,其知府与守城将领原先已被安王爷或买通或收服,眼下见津野城破,也顺势投靠。至此,安王爷的叛逆旗帜高高扬起,与正祺帝的讨伐大军正式开战。
作者有话要说:
☆、陆剑一回归泽平
十一月初,纪崇霖领陆剑一、安家齐回泽平,纪云峰带着大队兵马留驻津野。
陆剑一回泽平的那一天,柳溪溪正于屋内收拾衣物。天气渐寒,纪夫人命人送了些御寒棉衣过来。柳溪溪正一件件叠好归置衣柜,忽的听得墙外喧闹,有人嚷嚷纪崇霖领军回归,现正入城。柳溪溪手里动作一顿,把衣服一扔,往城门方向疾跑而去。
柳溪溪赶到的时候,大军已入城。道路两旁万头攒动,人群争相围观。不断的有兵士手持长矛隔开汹涌的人潮,为入城的大军清出道路。
柳溪溪到得晚了,挤不上前。隔着涌涌人群,远远望见纪崇霖缓辔徐行,慢慢入了城门。陆剑一与安家齐紧随其后,两人皆披盔戴甲,一身戎装。相隔太远,又有银光闪闪的头盔挡住了他们大半面容,看不清他们面上表情。
安王爷领着原先泽平的知府易楠迎上前去,与纪崇霖低声交谈了几句,便携手同乘马车而去。陆剑一与安家齐两骑并行,跟在其后。
午后熙阳明旭和暖,仿若绸缎般徐徐铺展开来,给行进中的大军镀上了一层柔柔的金光,缓和了他们身上玄黑铁甲的萧杀之气。但这一抹暖色到了安家齐和陆剑一那里却戛然而止,仿佛被一柄无形的大刀凌空斩断。
不知是这一身冷冰冰的铠甲,还是这段时日战场上生死相搏的杀戮,让安家齐褪去了原先那浪荡公子的轻浮之气。柳溪溪依稀有种错觉,不过短短半月,眼前的安家齐已变成了另外一人。先前那个踏雪寻梅、青梅煮酒的文雅公子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沉静而阴郁的陌生人。
纵使柳溪溪觉得奇怪,也没有在安家齐身上花费太多的心思。不过一眼瞥过,她随即把目光粘到了陆剑一身上。她从未见过重甲在身的陆剑一,银盔铁铠把他身上冷峻酷烈的一面淋漓尽致地勾勒出来,仿佛出鞘的宝剑,浑身都散发着凛冽森冷的锋芒。这样的陆剑一,柳溪溪只在从安王府逃亡出来的那一夜见过,此刻重见,令她不由有些恍惚,这就是她以前所熟悉的那个不羁剑客陆剑一么?
陆剑一仿佛有所察觉,微微侧过脸庞,眸光朝柳溪溪这边扫视过来。柳溪溪不确定他是否看到了自己,只见他略一打量后,复又转回头去,继续策马前行。她不知道,银盔下的陆剑一,嘴角不为人知地绽出一缕清浅的笑意。
大军渐渐走远,人群也随之散去,街上慢慢恢复了平静。柳溪溪正欲返身离去,无意间一回眸,登时顿在了原地。远远的街角处,姚千影带着玲珑,正站在那里冷冷地注视着她。高耸的粉墙挡住了明亮的阳光,阴暗的角落里,姚千影仿佛黑夜里的一缕幽魂,诡邪而寒气森森。
满天灿烂的阳光中,柳溪溪却觉得一丝寒意顺着脊梁爬了上来。可是,大家终归是姑嫂,既然相逢,总得问候一声全了礼数。柳溪溪定定心神,举步上前,正要走过去寒暄,姚千影却视若无睹,折身领着玲珑从另一方向扬长而去。
柳溪溪身形顿在了街道当中。姚千影,她这是怎么了?莫不是,她已经知道了自己和陆剑一之间的秘密?
×××××
当天晚上,安王爷在原先的知府官邸为纪崇霖举办庆功宴,大肆宴请。纪府的女眷也出席了。柳溪溪名义上终归是安王府的世子妃,与安家齐同坐一个案席。
如纪云瑄那日所言,安家齐并未再提及安王妃身亡一事,如以往在景州时人前做戏一般,与柳溪溪相敬如宾,客气中却又带着疏离。两人同列一席,貌合而神离。
陆剑一的案席在大堂另一边,与姚千影共坐。宴会上人多眼杂,身旁又不断地有将领前来敬酒道贺,他一直未能寻得机会与柳溪溪交谈。隔着大半个高堂,穿过济济人头,他状似无意地把眼光向柳溪溪的方向瞄去。两人的视线在空中对上,会心一笑。
酒过三巡,宴至酣时。席上有将领喝多了两杯,开始言语粗鲁行为无状起来。纪崇霖见状,朝纪夫人递了个眼色。纪夫人心领神会,领着一众女眷行礼告退了。
安家齐由始至终情绪不高,此刻也借口不胜酒力,先行退席了。
柳溪溪夹在女眷当中,先行他两步,见他一人在后面踽踽独行,心里突然想起一事,不由忐忑起来。现今那一排小院都已分配出去,安家齐此番回来,该不会要宿在她的小院里吧?
纪夫人也瞥到了安家齐的身影,停住脚步回身唤道:“家齐!”安家齐上前行礼见过。纪夫人温言问道:“你刚回来,你父王可曾告知你要宿于何处?”
安家齐缓缓摇了摇头:“未曾。”
纪夫人笑道:“你父王是个男子,事务又繁多,于琐事上难免粗疏。我猜他恐怕也是忘了跟你提及此事。三丫头已分了一个院落,你跟她住在一处便可。院里若是有什么东西短缺,回头叫三丫头给我说一声,我让人送去。”
安家齐却犹豫起来,眼神复杂地瞟了柳溪溪一眼,说道:“多谢岳母好意!只是家齐军中还有事务未了,仍须前去处理。今夜恐怕得宿在营地里了。军务在身,请恕小婿先行告退。”言罢一礼,转身往军营方向而去了。
见安家齐远去,纪夫人拧头责备地看了柳溪溪一眼,却碍于旁人在场,数落不得,一腔怨气只能闷在心里。
柳溪溪丝毫不以为意,暗暗松了一口气。安家齐夜宿军营,正中她下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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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新月弯弯如钩,碎星闪闪发亮,缀在黑天鹅绒似的夜幕上,钻石一般璀璨。三两缕风过,浮云虚飘,树影婆娑。
柳溪溪躺在床上,碾转反侧,难以入眠。自陆剑一回来后,她一直未能与他说上话。只想问一声是否安好,只想听一听他的声音……
静夜里,巷子里遥遥几声犬吠,夹杂着纷沓的脚步声,隐约还有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