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在伤兵营里,比这更血腥恐怖的伤口柳溪溪也见过,当时也没觉得什么,完全可以做到面不改色。可如今,看到这般血淋淋的伤口长在陆剑一身上,柳溪溪只觉得一颗心紧紧地揪了起来,心疼得连声音也在颤抖:“怎……怎么弄的?”
“被箭射到了。我自己把箭头取出来了。”陆剑一满不在乎地说道,转头看到柳溪溪眼里的疼惜,心里一暖,面上却装出一副嫌弃的模样:“喂,你这样子到底行不行?别只是徒有虚名吧?”
果然,被陆剑一这么一激,柳溪溪心不慌手不抖了。狠狠瞪了他一眼,喝道:“坐好!不许乱动!”
陆剑一抿嘴轻笑:“果然有几分军医的气势。”遂乖乖在桌边坐定,伸开了胳膊任柳溪溪换药。
这伤口陆剑一没有好好护理,已经有些炎症了。柳溪溪用烈酒给他洗去脓血,又细细地敷上药,才拿出消过毒的布条仔细包扎。
陆剑一闲得无聊,没话找话:“你刚才去哪了?我一起身就过来找你,你已经不见人影了。”
柳溪溪正全神贯注忙着手中的活,随口便应道:“去看安家齐了。他病了,给他送点粥过去。”
话音刚落,便发觉陆剑一身上肌肉紧绷了起来。柳溪溪慌忙抬头去看他:“我弄疼你了?”
陆剑一脸色已晴转多云,眸色沉沉盯着柳溪溪:“他病了关你什么事?用得着你给他送粥?”
柳溪溪见不是自己毛手毛脚弄疼了他,遂放下心来,又俯身继续包扎,嘴里依旧漫不经心答道:“不管怎说,他毕竟还是我夫君,完全放任他不理,也不太好……”
话没说完,陆剑一已一把推开她,跳了起来:“你还当他是你夫君?你忘了景州被袭那晚,生死关头他抛下你自己逃命了吗?这种人,你还把他当夫君?!”
柳溪溪怔怔看着陆剑一,心里有点不敢置信,陆剑一,他这是在吃醋么?
可凭良心说,陆剑一这么说安家齐也是不公平的,景州被袭那晚,安家齐并不知道西丰军会动用火药,他也并不是故意要遗弃她的,何况,留在安王府里的还有他母妃……
于是,柳溪溪讪讪说道:“那晚的事,他也不是存心的……再说了,他不也把他母妃留下了吗?他就算不顾念我,总不会不理他母妃的死活吧?”
陆剑一只觉得肺也要被气炸了,时至今日,她居然还在维护安家齐!他恨恨说道:“我看你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当初他是怎么对你的,要不要我一桩桩一件件从头说给你听?”
回想往事,柳溪溪心头百般滋味,复杂难言。可说实话,她对安家齐并恨不起来。想起今早纪云瑄对她说的话,她有些无奈地说道:“二哥哥说,不管家齐如何,我只要尽好自己的本分就行了。”
陆剑一暴怒之下,口不择言:“那你干嘛不到他床上去尽本分?为安家生儿育女,延续血脉,不才是你最该尽的本分么?!”愤愤然拧身即走,临到门口又回身,恶狠狠丢下一句:“以后再受了委屈,不要到我面前哭!”
哐当一声巨响,陆剑一摔门而出。
柳溪溪追到门口,冲着他的背影喊:“诶,你的伤口还没包扎好……”
陆剑一理也不理她,转身进了自己屋子,砰的一声把门摔上了。
柳溪溪被摔门声吓得一颤,扶着门框,狐疑不定地想,陆剑一真的吃醋了?心里不知该喜该怒,这人也太霸道了吧?他跟姚千影卿卿我我就可以,自己不过给安家齐送了一回粥,他就气成这样子?
午膳和晚膳的时候,陆剑一都没有露面,借口身上带伤,留在屋里进食。只有,姚千影看柳溪溪的目光,深浅不明。
作者有话要说:这里多嘴说一下,姚千影说的那句“他昨夜累坏了,今早便让他多睡一会儿。”,如果当时柳溪溪不在场的话,她便不会说这么一句话。作者这样说,大家可明白了?
☆、诉衷情和好如初
翌日一早,柳溪溪便去了军营,仍像往常一样,给军医打打下手,给伤员换换药。因陆剑一平安归来,她心情大好,一边做事一边嘴里还轻哼着歌。
她近日常来,与伤员都混得有些熟了。今天她给换药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年轻男子,名叫殷杰,眉目间长得居然颇像她前世的一个高中同学沈大伟。
想那沈大伟整日里踢球打游戏的,最大的烦恼也不过是要如何开口跟爹妈要钱买耐克足球鞋,而眼前的殷杰,不过与沈大伟一般年纪,却已扛着战刀上阵杀敌了。真是同人不同命!
柳溪溪心里一声感叹,见他一脸闷闷不乐的样子,不由开口道:“你别总这么愁眉苦脸的,要保持心情愉快,这样伤才能好得快。”
殷杰把头埋进枕头里,闷声应道:“腿疼。我高兴不起来。”
柳溪溪叹了口气。这里麻沸散不是没有,但却不足以供应这些小兵小卒使用。看着殷杰咬牙忍痛的模样,柳溪溪想了想说:“要不,我给你讲个笑话,分散一下你的注意力?”
不待殷杰回答,她便自顾自讲了起来:“有一天,蛇、蚂蚁、蜘蛛、蜈蚣几个人在家里喝酒。喝着喝着,酒没了。大家商量让谁去买酒回来。蛇说:‘我没脚,我不去,让蚂蚁去。’蚂蚁说:‘蜘蛛八只脚,比我的多,让蜘蛛去。’蜘蛛说:‘我的脚再多也比不过蜈蚣大哥呀,让蜈蚣去吧。’蜈蚣无奈,心想:没办法,谁让我脚多呢?于是蜈蚣出门去买酒。一个时辰过去了,不见蜈蚣回来。两个时辰过去了,还不见蜈蚣回来。于是大家让蜘蛛出去看看,蜘蛛一出门就看见蜈蚣在门口坐着,蜘蛛很生气,问:‘你怎么还不去呀?大家等着呢。’蜈蚣也急了,说道:‘废话!你们总得等我穿好鞋吧!’”
殷杰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柳溪溪得意,再接再厉又讲了起来。不知不觉中,原本吵杂的军帐安静了下来,大家皆静静地听柳溪溪讲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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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剑一从纪崇霖处出来,慢慢地往伤兵营走去。因为他懂医,纪崇霖就让他暂时先管着伤兵营这一块。纪云峰在赓州与敌军战事激烈,这阵子常有源源不断的伤兵往津野输送而来。军医人手不够,药材也紧缺,着实令纪崇霖有些头痛。
刚刚接近伤兵营,就听见一阵哄笑。陆剑一心下奇怪,悄悄靠近了军帐看个究竟。原来却是柳溪溪立在大帐当中,口若悬河,给伤兵讲笑话解闷。帐中一片安静,只有柳溪溪清脆的声音飘荡在半空,仿如春天杨柳枝头的黄莺,又像夏日山间叮咚的泉水。
陆剑一眉目渐渐柔和起来,嘴角也漾出一缕清浅笑意。柳溪溪说的这些笑话,早在凤鸣山时他已经听过,说来说去也无非就这么几个。他知道她接下来要说的是鹦鹉学舌的笑话,果不其然,他这边心念刚动,那厢柳溪溪已开口道:“话说有一天,张三去鸟市买鹦鹉……”陆剑一唇边的笑意又加深了几分。
军帐里满是欢声笑语,一扫以往的愁云惨雾。远处巡逻的几个小兵捺不住好奇,也探头探脑地往这边察看。
柳溪溪今日兴致颇高,讲完了笑话,又翻出些脑筋急转弯的题来逗殷杰:“如果有一辆马车,张三在车头赶车,李四坐在车里,这辆马车是谁的?”
“当然是李四的啦。”殷杰还没回答,旁边一伤员已抢着说道。
“不对。”柳溪溪得意地摇头。
“那是张三的?”殷杰犹犹疑疑地问道。
“笨啦!是那个叫‘如果’的人的呀!我一开始不就说了吗,‘如果’有一辆马车……”柳溪溪得意洋洋地揭开了谜底。
周遭有人笑,有人目瞪口呆,有人很无语。
正巧又有伤兵新来,抬担架的兵卒在帐门口见到陆剑一,颔首叫了一声:“皓公子!”
柳溪溪循声回头,正看到陆剑一立在门边,唇角噙笑,似是已来了许久。她盈盈走了过去,脸上笑容如春花灿烂:“来了怎么也不吱一声?故意躲起来偷听么?”
陆剑一转身领着她往外走:“我还用得着偷听?你翻来覆去就这么点存货,我听得耳朵都快生茧了。”
柳溪溪哂笑:“哟,还看不上眼哪!有本事,陆大爷给我来一个呀!”
陆剑一又好气又好笑,瞟了柳溪溪一眼,没有说话,只径自把她带到营地旁边的一个小山坡上。
虽是冬日,阳光却还明熙,照在人身上,微微的暖意。地上的草早已枯黄,露出黑褐的土地,从脚下蔓延伸向远方。不远处,一条小河,在阳光下粼粼泛着银光。
陆剑一在一棵树下立定,心里踌躇着要如何开口。昨日与柳溪溪不欢而散,他回去后冷静下来,觉得自己话说得确实有些过火,但是,出发点却是没错的。他琢磨着,要怎样换一种委婉的方式,好让柳溪溪明白,她离安家齐是越远越好?
柳溪溪却没注意到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脚步欢快地从后面赶上来,问道:“你肩上的伤如何了?今早可换过药了?给我看看。”说着,就要动手解他的衣襟查看。
陆剑一后退一步,抬腕啪的一下打掉她的手:“你一个女子,光天化日下解男子衣袍,成何体统?”
柳溪溪摸着被打疼的手,忿忿横了他一眼:“你现在倒会避嫌了!当初你救我上凤鸣山时,不还是你脱了我衣裳给我疗伤?”
陆剑一诡辩道:“我是个医师,行的是救死扶伤之事,那时你也就一个垂死之人,在我眼里就根本没有性别之分!”
“那现在不也一样吗?我也只是以医师的身份看看你的伤口。你在我眼里跟一头猪也没什么区别,何来男女之分?”
陆剑一一窒,片刻后破颜一笑,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好了好了,我这头猪早上已自己换过药了,就不劳纪医师大驾了。”
柳溪溪莞尔一笑,这才作罢。
一片浮云从头顶飘过,在地上投下一层阴影。风吹,云过,阳光重回大地。
陆剑一沉默须臾,犹犹豫豫开口:“溪溪,昨天……”
他犹疑半天没有说下去,柳溪溪却接着他的话,直白说道:“昨天你吃味了。”
陆剑一大窘,尴尬得连耳朵也发红:“不是,不是的!我……我没有……”
柳溪溪静静看着他的窘样,不做声。他为什么就这么喜欢自欺欺人呢?为什么就不肯正视自己的心呢,哪怕就一眼?
“溪溪,我真不是那个意思。”陆剑一终于恢复常态,却仍不敢看柳溪溪,只垂头盯着脚下的泥土地,略带无奈说道,“我不是想霸着你,不是不愿你有自己的夫君、自己的家、自己的幸福。只是,做你夫君的那个人,他要真心真意地疼你、爱你、呵护你,那样我才能心甘情愿地把你交到他手上。”
话头一挑开,陆剑一不复刚才的难以启齿,心里埋藏已久的话仿佛找到了出口,汩汩倒出:“安家齐,他不是你的良人。他心里没有你。当初,是我的错。可既然知道错了,就不能让这个错一错到底。现在弥补还来得及。溪溪,你还这么年轻,前面的路还很长,你总会找到你命中的良人,找到一个肯真心对你的人。离安家齐远一点,不要让他再有机会伤你。等战事了了,我再帮你找户好人家,成婚育子,像天底下的大多数女子一样,幸福快乐地过日子。”
话到此处,他终于抬起头来看溪溪,目光深深:“溪溪,我还是那句话,你值得有更好的人来爱你。”
溪溪站在他对面,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半晌,突然展颜一笑:“我有个笑话,保证你没有听过。有没有兴趣听一听?”
陆剑一一怔。自己费了那么多口舌讲了那么多,她竟是一句也没听进去?还惦记着讲什么笑话?
可不待陆剑一反对,柳溪溪已兀自讲了起来:“从前,有只公海龟和母海龟有私情,每天都在固定地点约会。有一天,公海龟闲着没事,时辰未到就提前过去了。谁知到了老地方一看,母海龟已躺在那里等它了。它心里那个高兴啊,对着母海龟说:‘你这么想我啊?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谁知母海龟破口大骂:‘你这死鬼!昨天爽完了拍拍屁股走了,也不记得把老娘翻过来,害我在这里躺了一天!’”
陆剑一差点没让自己的口水呛到,一脸哭笑不得,斥道:“这种荤段子也是你讲得的?!”
柳溪溪却笑眯眯挨近他,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这种段子我只对你一个人讲。”说完,冲他调皮地眨了眨眼,一拧身,如蹁跹彩蝶般翩翩然远去。
陆剑一立在树下,看着她轻盈的身影一点点地缩小,感觉自己的心仿佛是初秋枝头未熟的青苹果,酸中带甜,涩里回甘。他自是明白,柳溪溪借这种隐晦的方式在向他表明,她心里,只有他一人,再不需要什么良人。他心头渐渐涌起一丝甜蜜,可又隐隐夹杂了一缕不安。他怎能?怎能让溪溪因他而孤独一生?
浮云聚散,天光时明时暗,冷风也忽大忽小。漫漫长冬,何时才会过去?何时才能春暖花开?
作者有话要说:
☆、纪云瑄月下解惑
正祺七年就这样随着凛冽北风呼啸而过。前方战事依旧激烈,纪云峰甚至连除夕也没能回津野和家人团圆。但令人欣慰的是,纪安大军在赓州大败正祺帝的讨伐大军,杀得他们丢盔弃甲落花流水。之后又乘胜挥军北上,一路上势如破竹,一连攻克了几座城池。
安王爷欣喜之余,又恐纪云峰在军中威望过盛,功高震主,元宵过后,便将安家齐与安家慕派出,名义上是协助纪云峰,实际上却是分权争功。
陆剑一因其在泽平一战中表现不凡,深受纪崇霖赏识,其后也常有任务委任于他,令其外出征战,偶尔才回津野整休。
柳溪溪跟着姜英,依旧在伤兵营帮手。有事情忙碌,日子容易打发许多,再没有闲暇去伤春悲秋。只是午夜梦回之时,那个铭心刻骨的身影依然萦绕徘徊在心头,思念如荒草蔓延,在心里疯长。
二月初的时候,传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镇守西南边境的威武将军林海川因谋逆罪惨遭灭族,全府上至八十岁的老太君,下至刚满月的奶娃娃,无一幸免,全被砍了首级。林海川及其嫡长子林知初的首级,更是被高悬于城门军旗上示众,以儆效尤。
消息传来,林芷蘅当场便昏厥过去。威武将军林海川,正是她的父亲。
原来,林海川是纪崇霖多年前埋下的暗棋。这些年,外人只道,林海川虽与纪家有姻亲之交,但走动却少,即使年节,也不过是一份薄礼便打发了过去。但实际上,林海川与纪安两家一直暗中有往来,只是在面上故意做得交情浅薄,以避人耳目。
此次纪安两家因姚万颜告密,被正祺帝剿杀,林海川表面上是与纪安划清界限明哲保身,背地里却一直对他们通风报信,甚至暗送粮草军械加以支援。
但他们都不知道的是,其实早在姚万颜告密之时,就已将林海川抖了出来。正祺帝惊怒之余,却又将信将疑,不愿枉杀忠良,便设法召集了林海川手下一名副将,赐以金牌,令其暗中观察并收集证据。
那副将在林海川身边潜伏三月,终于拿得真凭实据。又凭借皇上所赐金牌,收拢了林海川的其他几位心腹,暗中夺了兵权,再设下鸿门宴请君入瓮。
林海川不疑有他,欣然赴宴,推杯换盏之际被一柄明晃晃的亮剑刺穿了胸膛。这边血洒宴席,那厢重兵围府,一夜之间,威武将军府风云变色,血流成河。
林芷蘅自昏迷中被救醒后,便一直呆呆愣愣地躺在床上,不饮不食,不言不语,仿如一截枯枝断木般了无生气。任谁去劝解,她皆不理不睬,一双眼睛鱼目珠子般,直直望着帐顶,空洞无聚焦。
柳溪溪生平第一次,从她身上明白了什么叫哀莫大于心死。后来还是纪云瑄花了两天时间,教会了刚会牙牙学语的小晞和一句话:“娘不吃,和不吃。”小晞和牙都没长齐,一句话说得含糊不清。可说来奇怪,小晞和在林芷蘅床前不过说了三遍,林芷蘅即有了反应,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