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萧萧,四野苍凉。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也只更两章。接下来的三章是连在一起的,为了读者阅读的连贯性,明天再一起更新。敬请见谅!
☆、剑一被俘遇师叔
时间倒回正祺十年八月份,陆剑一失手被俘的时候。
正祺帝的讨伐大军阵营。主将帐篷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一张铺着虎皮的太师椅摆在居中上首,上边坐着一彪形大汉,虎目剑眉,银甲雪亮,煞是威风。左右两列太师椅,坐了十来位男子,或文士打扮,或武装铠甲。
陆剑一五花大绑,被人推搡着带入帐内。里面灯火明亮,刺得他眼睛睁不开,只得半闭了眼睛以避强光。待到慢慢适应,甫一张开双眸,映入眼帘的便是居中的那位主将,正眯着眼睛冷冷打量着他。
对上陆剑一的眼神,那主将忽的咧唇一笑:“这位便是纪家的嫡长子,纪云皓纪大公子?长得倒也是相貌堂堂。只不过,”他顿了一顿,语气陡然绷紧,“见了本将军为何不下跪?难道纪家家教便是如此差劲?不懂得规矩礼法?”
陆剑一嗤笑:“纪家家教只教我们男儿膝下有黄金,岂能随便给人下跪?”
站在他身后的两个军士,抬腿猛踹他膝弯处。陆剑一一个错身,从容避开这一脚,却不料一支飞镖从旁边斜飞而来,正正击中他身上穴位,他浑身一阵酸麻,被后面军士补上一脚,便结结实实地跌了个狗啃屎。
满座哄堂大笑。那主将笑得更是欢快:“原来男儿膝下有黄金,是说行礼不能跪着拜,而要趴着拜呀!纪大公子行如此大礼,本将军如何敢当?哈哈哈……”
陆剑一俯卧在地上,耳朵里尽是敌军将领纵恣猖狂的笑声,身体却又动弹不得,一时只觉满心屈辱,不由得紧紧闭上双眼,只求速死。
这时,从主将身后的屏风背面,转出一玄衣男子,年过不惑,面容清癯,双目湛然有神,一身道骨仙风,令人几乎怀疑他下一刻便要临风飘去。只见他徐徐走近座中主将,附耳低语几句。那主将脸色微变,旋即命帐中众人齐齐退下。
众人不明所以,却也不敢抗命,满面疑惑离去。其后,那主将也对着玄衣男子恭敬一礼,转身离开。
空荡荡的帐篷里,转瞬只剩下了那玄衣男子和匍匐在地的陆剑一。帐中一片寂静,只有烛火偶尔爆出几个灯花,啪啪几声轻响。
那玄衣男子慢慢走近了陆剑一,停在他头部边上。
陆剑一睁开双眸,眼光顺着那男子的衣袍一寸寸往上,掠过袍边,爬过腰带,跨过前襟,越过下巴,终于,对上了那男子的视线!陆剑一脸色霍然一变,震惊得语不成句:“莫……莫……莫师叔!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正是我要问你的,你如何会在这里?剑一!”莫言非居高临下,眼神冰凉,紧紧地盯着陆剑一。
陆剑一张口要作解释,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当年他把麒麟踏云瑞纹佩送回玄极门后,他心心念念要报仇,莫言非却再三劝阻,为了不受遏阻,他索性便断了与玄极门的飞鸽往来。后来刺杀纪崇霖失败,又意外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对莫言非的隐瞒更是心情复杂,难以面对,便跟莫言非再也没有联系过。算起来,他与莫言非已足有四年未见。
这四年来,他与纪家的恩怨纠葛,又岂是一言两语能道得尽的?故而他张嘴张了半晌,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趴卧的姿势与身上的麻绳都让他感到屈辱与难堪,他奋力动了一动,暗自运用内力,试着冲开穴道。
莫言非便在一旁冷冷看着他,一点也没有要动手帮忙的意思。
他尝试片刻,始终不得解法,无奈之下,只得把求救的眼光投向了莫言非。
莫言非不为所动,凉薄的眼神没有一丝温度:“我只知道他们俘获了纪家的大公子纪云皓,却没想到居然会是你——陆剑一!你难道忘了,他们纪家是与你有杀师之仇的吗?纵然我不让你去报仇,可也没让你去替纪家卖命!”
他越说越激动,语气也变得高昂起来:“你如此所作所为,可对得起你师父的在天之灵?陆剑一!莫非你也贪念那荣华富贵,才罔顾你师父之惨死,背信弃义,认贼作父?!”
陆剑一巨震,激愤之下脱口大叫:“我没有!我没有认贼作父!难道纪崇霖不是我的亲生父亲吗?难道师父不是因为掳掠了我才被我父亲追杀的吗?莫师叔,你到底还要瞒我到几时?”
莫言非错愕不已。怔愣片刻后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就是靠编这种瞎话才骗得你为他们卖命!荒唐无稽!如此谬论,你竟也相信?剑一,你脑袋被门夹扁了么?”
陆剑一也愣住了:“谬论?难道事实不是如此?”
莫言非仰天长叹:“剑一呀剑一,你聪明一世,这回却怎么如此的愚不可及呀?纪崇霖这只老狐狸,一个小小的谎言就把你骗得团团转!”
陆剑一一脸茫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解开穴道松过绑之后,陆剑一与莫言非面对面坐下。莫言非眼神复杂地看着陆剑一:“也怪我,没有一早将这其中的恩怨跟你说清楚,才让你无辜卷入了这一场是非。可真说起来,剑一,其实这跟你一点干系也没有。”
陆剑一的心砰砰急跳起来。他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莫言非,等着他慢慢地来将这谜底揭开。
茶水氤氲中,莫言非的声音似乎从远古的地方传来,带了一丝虚无的飘渺:“此事说来话长。回溯起来,大概要从建国之初始说起……”
七十余年前,大臻国还未建国。纪家先祖纪宸清倾尽全族之力,助安东炎推翻前朝,取得天下。
然而,就在乱寇平定,胜券在握时,军中却为谁来称帝这一问题闹得沸沸扬扬,人心不稳。原来,这二十余年的戎马生涯,纪宸清虽身为副将,却用一身累累的勋章,在军中建起了极高的威望。跟随他的一些部将认为,论功劳论才干,纪宸清都要比安东炎略胜一筹,为了江山的长久稳固,这把龙椅要由纪宸清来坐。
两方人马各持一词,相争不下,到最后竟发展至兵戎相见。眼见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就要因此而毁于一旦,纪宸清终于站出来,表示他无意于治理天下,只愿回归故里,安享晚年。为了令他众多部将死心绝望,全力辅佐安东炎,他甚至立下族训,让纪氏族人永世不得入朝为官。
纪宸清之所以有此举动,不过是因为在一次战役中,安东炎曾舍身相救于他。为了答谢安东炎的救命之恩,他把天下拱手相让。
安东炎甚为感动,为表谢意,将他因机缘巧合获得的一块玉佩赠送于纪宸清。这便是麒麟踏云瑞纹佩。据说凭此玉佩,能打开位于丹西山天翠峰上的一个巨型山洞。此山洞为前朝皇室所建,里面堆积了前朝皇室两百年来从各处搜罗而来的各种奇珍异宝,价值不可估量。
纪宸清与安东炎有二十余年过命的交情,安东炎对他甚为放心。可两人相继故去后,其后代却未必有上一辈的这种情谊。因而,从大臻国的第二代皇帝起,便开始使用各种手段欲夺回麒麟踏云瑞纹佩。觑觎宝藏倒也是一个原因,可更重要的是,却是怕纪家动用此宝藏,联系旧部威迫到安家的江山。
奈何纪家防范甚严,屡不得手。皇家怕背负上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恶名,寒了朝中百官的心,明面上也不敢对纪家大动干戈,便在暗地里成立了一个玄极门。这个玄极门,表面上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江湖门派,实际上却受当朝皇上直接控制,它的存在只为一件事——追查纪家麒麟踏云瑞纹佩的下落。
数十年来,玄极门与纪家明争暗斗,往往旧仇未结又添新恨,这其间死伤的人命,早已是罄竹难书。随着掌握麒麟踏云瑞纹佩开锁秘密的最后一个纪家人意外丧命于玄极门手中,纪氏族人再无人知晓如何开锁获取丹西山宝藏,至此,麒麟踏云瑞纹佩沦落为一块纯粹的装饰性玉石。
纪氏族人向来有经商天赋,加上当年安东炎为了弥补,给了诸多便利,如矿产、盐道粮道的垄断专营等,纪家生意一下子风生水起,即使是没有动用到丹西山宝藏,也很快成为了大臻国首屈一指的富豪。
在此情况下,皇家对纪家又开始忌惮起来。即使麒麟踏云瑞纹佩已失去其开锁意义,可它到底还是在纪家人手中,到底还是让人放心不下。于是乎,一方面通过各种途径打击纪家生意,一方面派玄极门日夜守候在丹西山脚下,监视宝藏所在山洞的动静,同时又开始耍各种阴谋阳谋,伺机夺取麒麟踏云瑞纹佩。
作者有话要说:
☆、浓华如梦水东流 (一)
时间来到康平二年。那年先是大旱,后遇蝗灾,举国上下饿殍载道,民不聊生。康平帝为解燃眉之急,忍辱与纪家借银十万两黄金。一时之困解了之后,康平帝又为如何还账而发愁。
那天他正在御书房为此事而头疼不已,静阳公主笑吟吟而来,道:“此事有何可发愁的?皇兄何不下个诏书,赞他心怀天下苍生,勇捐黄金十万两,皇兄为此所感,特破例封其为候,以彰其仁?这样不就结了吗?”
静阳公主彼时年方十六,淡雅娇妍有如粉荷垂露。她自幼丧母,挂在康平帝母妃的名下抚养,与康平帝甚是亲近。两人年纪相差近二十岁,名义上虽为兄妹,实际上却情同父女。
此刻康平帝听了她的话,眉头不由一蹙,斥道:“胡闹!你以为那纪崇霖也跟你一般幼稚,一个侯爷的空头封号就能糊弄得过去的么?”
静阳公主却笑嘻嘻回道:“若是一个侯爷的封号还不能让他满足,那皇兄就再加上一个我,把我赐婚给他,这样总该让他满意了吧?”
康平帝眉头蹙得越发紧了:“你这丫头,越说越不成体统!是不是有几天没罚抄经书,手痒了不成?”
静阳公主却敛了一脸的嬉笑之色,平静说道:“皇兄,静阳是认真的。静阳见皇兄日夜为那麒麟踏云瑞纹佩烦忧,有心帮皇兄一把。此次是个大好时机,皇兄若是以赐婚为名,将静阳送入纪府,纪崇霖必无理由拒绝。静阳可以在纪府里暗中探查,寻获麒麟踏云瑞纹佩的下落。”
康平帝眼睛一亮,随即又摇了摇头:“如此岂不毁了你一生的姻缘?不可!不可!”
“静阳今日能前来与皇兄说这番话,自是经过了思量。事成之后,皇兄若能找个名目接静阳回宫,自是最好,实在不行,也是无妨。静阳自己也能照顾自己。”她顿了顿,看着康平帝坦然说道,“静阳受皇兄眷顾多年,若无皇兄,静阳多年前早已死在宫人的欺凌之下,又哪来的今日。如今静阳已长大成人,惟愿能凭一己之力,替皇兄分忧解愁。”
康平帝眼光沉静了下来,默默思索片刻。静阳的计策虽说有些荒唐,却也并非不可行。诚如她所说,这确实是个可以堂而皇之地混入纪家的好机会。这些年,玄极门并非没有试过让人假扮各种身份进入纪家,无奈纪家防范甚严,若非宗亲担保,生人一概谢绝入内。是以这么多年来,竟无一次得手。眼下,这确实是个大好时机,让纪崇霖无从拒绝。只可惜,委屈了静阳……
康平帝负手而立,望着窗外怒放的梅花,暗自思量。若事成之后,从纪家接回静阳,再替她寻门好亲事也未尝不可。想来有他这个皇帝在背后给她撑腰,也无人胆敢因公主二嫁而嫌弃她。如此一想,他心下即刻有了抉择。回身拍了拍静阳的削肩,他感慨一声:“我的静阳长大了!”
身为皇家公主,谁的婚姻不是政治利益下的牺牲品?静阳对此早已看破。只是,她却没料到,不过短短一月之后,她便遇上了令她后悔做出这个决定的那个人。
陆意之,当时玄极门掌门莫临风的得意门生,一身剑术出神入化,兼又精通医术,被康平帝选为静阳公主的贴身侍卫,负责她入纪府后的一切接应。
静阳至死忘不了她看见陆意之的第一眼。漫天如火如荼的晚霞,绚烂得令人睁不开眼。周遭缤纷杂陈的各种色彩,他却只一袭白衣,纤尘不染,如遗世孤莲,清傲中自有风华。
她沿着御书房外的回廊,一步步向他走去。距离尚还遥远,她看不清他的五官面目,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能感觉到他眼里的温柔,她就是知道他此刻一定嘴角噙笑。那温柔的笑意,如春风拂过冰封的湖面,一瞬刹那,春暖花开,万物复苏。
御书房里,康平帝向她引见了陆意之。他不卑不亢地行礼,浑厚而略低的嗓音像陈年佳酿般令人沉醉:“微臣陆意之,参见静阳公主!”一句话,十一个字,她回味了半年。半年之后,不是她忘记了,而是她把他的声音一起带到了天堂。
对静阳来说终身难忘的那一眼,对陆意之而言,却是他心头永不可触及的痛。每每午夜梦回,忆起与静阳的初初相见,总叫他心绪难平。
那一天,漫天如火如荼的晚霞,绚烂得令人睁不开眼。周遭缤纷杂陈的各种色彩,她却只简简单单一袭月光锦裙,全身上下,除了鬓边的一支牡丹白玉簪,别无其它饰物;可即便如此,那天边似锦的丹霞也夺不了她一丝一毫的光彩。一身白衣胜雪,她如不慎误入凡间的仙子,高贵而翩然,不沾染一丝人间烟火气。
只此一眼,缘定一生。
一个月后,公主出嫁。他护送她前往丰陵与纪崇霖完婚。
一路同行,一路相伴。即使舟车劳顿,也不觉得有半点辛苦。说不清是谁主动,也不知道是何时开始,一切就像春天田野里的小草,谁也不知道它何时发芽何时出苗,就好像是突然有那么一天,一夜醒来,漫山野岭上全都是一片绿茸茸郁葱葱的野草,生机勃发。那般旺盛的生命力,连地里坚硬的石头也阻挡不住。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而然,一切又都是那么的突如其来。
行至半途,静阳公主托词水土不服、身子不适,在驿馆里逗留了一月之久。她开始后悔,可却也知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不是她简简单单的“反悔”二字就能解决得了的。她只好尽可能地拖延,希望那一天晚点,再晚点到来。
静阳公主在驿馆耽搁一月,纪崇霖那边倒是毫无意见,只让人捎来口信,请公主以贵体为重,务必养好身子后再启程。冠冕堂皇的官话,滴水不漏,无可挑剔。倒是康平帝那边,按捺不住,一再派人催促。
婚期渐近,不可再拖。随着煊赫的车架,如云的仪仗,静阳公主进入了纪家。
新婚之夜,红烛高燃。一身喜服的纪崇霖脸上却无半点喜色。他彼时不过十八,修眉薄唇,儒俊风雅,与后来的纪云瑄颇有几分相似。
他并非愚笨之人,康平帝赐婚的真正意图,他又怎会看不穿?他在心里冷笑,既然你们愿意做戏,我就陪你们演一场好了。
他漫不经心地揭开了销金红盖,一张美得令人惊心动魄的脸庞不期而然地跃入眼帘。那一瞬,他灵魂出窍,不知身处何方。
新婚伊始,纪崇霖在幸福与痛苦的轮回交替中度过了他的蜜月。他深知不该,公主不过是康平帝派来的奸细,是站在他对立面的敌人,可他的心,却不受控制地沦陷了。那一眼,万劫不复。
受着冰与火的煎熬,他对公主的态度因此而时冷时热。公主待他,却一向平和,客气又不失恭敬,有礼而又疏离。他并未深究,以为是他们的身份立场不同而造成的。
纠结月余,他终于妥协,决意放下心中成见,给自己和公主一个机会,一个获取幸福的机会。他不顾族人的劝阻,坚决撤去布在公主身边的一切眼线。从今以后,她不再是什么公主,不再是康正帝派来的卧底,她只是他的娘子,是与他携手同老的伴侣,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的人!他相信,只要自己以诚相待,她终有一天也会为他打开心扉。
他对她百般宠溺,有求必应。她喜欢朝阳的绚丽,他便不管前一晚多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