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过去,轻轻地把手搭到陆剑一肩上:“你师父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我还记得,他当时跟我说过,如果有一天他死在纪崇霖手中,他不希望你去替他报仇。他只想你能有一个不受拘束的、海阔天空的人生,你能自由自在地去过你真正想要的生活,不要因为他与纪家的恩怨而束缚了你的脚步。”
他用手紧紧地握了握陆剑一的肩膀,喟叹一声:“怎料得人算终归不如天算,到底还是把你牵扯进来了!”
陆剑一想起记忆中那一袭总是纤尘不染的白衣,心里悲痛无以复加。良久,一声低低的、压抑的嘶叫才从他唇齿间挣扎而出:“师父!”带着无穷无尽的怀念与懊悔……
作者有话要说:
☆、师叔劝降陆剑一
是夜。陆剑一与莫言非同宿一帐。
莫言非半夜起来解手时,听到陆剑一翻来覆去的声音,知他必是睡不着。索性点了灯,把他喊起来:“剑一,起来说说话吧?”
陆剑一翻身而起,讪讪应道:“对不起,师叔。把你吵醒了。”
莫言非只微微一笑,从军帐内一角拎出一罐酒来:“要不要来两口?”
陆剑一默默点了点头。
几杯酒下肚,莫言非也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地说道:“剑一,如今你已知道了你不是纪家的大公子,就没必要再替他们卖命了。你在他们那边呆了那么久,他们下一步的作战计划,你应该很清楚吧?”
陆剑一一怔,手里的酒杯停在了嘴边。
莫言非还在继续对他晓之以理:“这场战已经打了三年了。你看看现在的南岭,百孔千疮,满目疮痍,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啊!若是能早日结束战事,对民对国,都是一件幸事。剑一,你于公于私,都不能再站在纪家那一边了。”
陆剑一沉默不语。莫言非的话,似一阵风般从他耳边一掠而过,他根本就没听进耳朵里去。天下苍生的死活关他何事?他从来只在意他在乎的人。他满脑子想的都是,柳溪溪还在纪家,她是纪家的三小姐,若是纪家失败了,她也必定活不成了!可若是纪家得胜,就凭这数十年来玄极门与纪家的血海深仇,莫师叔也必定没有好下场。手心手背都是肉,叫他如何抉择?进退两难啊!
陆剑一的缄默让莫言非有些薄愠,他稍稍提高了声调:“剑一!你就不算为天下百姓着想,也该为你师父想想!不管怎么说,纪崇霖都是杀害你师父的仇人,你这般维护于他,对得起你师父的在天之灵吗?”
陆剑一一震,抬起头来,半晌才踌躇着说道:“师叔,柳姑娘也在纪家……”
莫言非错愕:“你成亲了?”那一刻,他不由得有些难过。在他看来,他是陆剑一在这世上唯一的长辈,可陆剑一成亲这样的人生大事,却连他这个长辈也不知会一声。当年陆意之出事时,他因为刚刚接任玄极门掌门一位,进京面圣,因而没有及时得知。等他事后知悉,想带陆剑一回玄极门抚养时,陆剑一却已不知行踪。及至后来寻得陆剑一,他那时已跟杨永平在一起。因为不愿与杨永平分开,陆剑一不肯随他回玄极门。莫言非拗不过他,便也没有坚持。可即使如此,这些年来,他还是对陆剑一多有照拂。可是,陆剑一眼里却没有他这个长辈……想到此,他眼里黯了一黯。
陆剑一却不知莫言非的心思。只是他和柳溪溪之间的纠葛,又岂是简简单单一句是或不是就可以回答得了的?他一时犹豫,不知该如何回话。
莫言非见陆剑一面色沉重,缄口不言,以为他心生愧疚。再一想,他这些年在纪家地位也是尴尬,怕是由不得他做主,便也心一软,原谅了他。莫言非不知道柳溪溪还有纪云璃的一层身份,是以误会她之所以会在纪家,是因为与陆剑一成了亲的缘故。当下沉吟着说道:“你若是因为这个而担忧,那倒也不必。只要你将纪家的作战计划详细告知与我,我自会去皇上那里说情,请皇上看在你将功赎罪的份上,赦免你与你的妻儿。这点薄面,皇上应当还是会给我的。”
陆剑一闻言眼睛一亮,眼珠子飞速地转了两转,蓦地起身朝莫言非跪下:“请师叔救我!救救柳姑娘!”
莫言非被陆剑一吓了一跳,伸出手去扶住他:“剑一,你不必如此!我已说过,只要你弃暗投明,我定保你一家大小无事。”
陆剑一却不肯起身,急切恳求道:“师叔,求你救救柳姑娘!只要能保住她性命,要我做什么都行!”
莫言非此刻也听出了有些不对劲,狐疑地盯着陆剑一。
陆剑一当下便将他与柳溪溪之间的故事原原本本地告知莫言非。从他月夜将昏迷中的柳溪溪捡回凤鸣山讲起,一直讲到柳溪溪为安家齐送葬遇袭,他为救她失手被擒。当然,略过了他与柳溪溪两人间的私事。
莫言非惊愕得不能言语。当初纪三小姐失踪时,玄极门也在暗中搜查,却遍寻不获。他怎么也想不到,那纪三小姐就藏身于陆剑一的凤鸣山!而且还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真真是天意弄人!
再看看跪在地上的陆剑一,莫言非的心里忽然滑过了一丝怜悯。这些年陆剑一该遭了什么样的罪?看着自己心爱的姑娘一夜之间变成了自己的亲妹妹?他叹了一口气,却是一脸的爱莫能助:“剑一,这我帮不了你。这柳姑娘……该改口叫她纪云璃吧,她是纪家的三小姐,是主谋的要犯之一,为纪家谋逆叛乱也是出过力的,这样的人,正祺帝决计是不会赦免的。”
“可她已经把以前的事都忘了!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她现在与纪家的谋反一点关系都没有!纪云瑄什么事都瞒着她……”陆剑一激动起来,语无伦次地辩解道。
莫言非蹙眉摇首:“就算她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可以前的事终归是她做下的,这个……”他看着陆剑一,语气里透出无奈,“剑一,即使你师叔在皇上那里有几分薄面,可也不能去触了他的逆鳞。哪些事可以做,哪些事不能做,为人臣子,心里应该清楚那个底线。”
叹了口气,他放缓了语气,继续说道:“剑一,终归你现在与纪三小姐也是各自男婚女嫁了,你不也有了你自己的娘子与闺女吗?师叔的能力也就是保你和你的妻女,其余的,师叔就无能为力了。听师叔一句劝,以后跟着你妻儿好好过日子,这与纪家有关的一切,就当作幻梦一场吧。”
陆剑一一直像个石像般毫无反应地呆愣,听到这最末几句,却突然回过神来,拉着莫言非的衣袖喊道:“师叔,我不救姚千影,不救姚千影!一命换一命,拿姚千影的命换柳姑娘的命!师叔,只要你保下柳姑娘和桐儿的命,我什么都说,什么都做,让我上阵去杀纪家军也成……”
莫言非此刻也终于动了怒,猛然把袖子从陆剑一手中扯出,怒斥:“你以为这是菜市场买菜,可以讨价还价挑挑拣拣的么!我说的难道还不够清楚?不是姓纪的,我可以保,但只要是纪姓的,一律免谈!纪家与皇家斗了这么久,皇上对他们恨之入骨!绝无赦免!你懂不懂?!”
陆剑一颓然闭上了眼,面色一片死灰。良久,他睁开了眼,平平板板说道:“既然如此,那就请师叔一剑把我杀了吧。关于纪家的作战计划,我不会说,一个字都不会说的。”
莫言非勃然变色,怒骂:“剑一!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杀了我军这么多将士,你以为你还能留得下命吗?你若是不将功赎罪,我也保不了你!”
陆剑一对着莫言非端端正正磕了个头:“剑一不才,有负师叔所望,请师叔见谅!可是,若是因我泄密而令纪家败北,柳姑娘丧命……”提及柳溪溪,他眼里闪过一抹痛色,语气也带上了哽咽,“请师叔宽谅,剑一万万做不到!”
莫言非横眉怒目,叱道:“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你不说,我军就赢不了吗?做梦!不过是多费些周折罢了!我告诉你,纪家铁定一败涂地!你若是再执迷不悟,就陪着纪家白白送死吧!”
陆剑一嘴角浮起一个凄凉的微笑:“我知道我一人改变不了全局。但是,如果我的死,能让她平安多几日,哪怕只是微乎其微的一线希望,我也愿意尽力一试。”他说得很轻,却又无比的坚定。
莫言非的怒气倏忽消失得无踪无影。他神色复杂地盯着陆剑一,久久不发一言。他没有想到,陆剑一对柳溪溪用情竟如此之深,深到宁愿用自己一命来换她的命。
沉默许久,莫言非才喟然叹道:“你先起身吧。此事,容我再想想办法。”
陆剑一蓦地抬起头来,眼里闪烁着期冀的光芒:“师叔?”
莫言非叹道:“这场战打了这么久,皇上也早已不堪重负,只盼着能早日结束战事。若是用一个弱女子的性命,能换取军中将士伤亡减少,天下苍生早日安定,这笔交易,我也不知道皇上肯不肯做……姑且试上一试吧。”
陆剑一狂喜,对着莫言非连连磕头:“多谢师叔!师叔的大恩大德,剑一没齿难忘!”
莫言非止住他:“不要高兴得太早。此事成与不成,还是两说。”
“不管成不成,师叔的恩情,剑一永远铭感五内!”
帐外,正是拂晓时分。一轮红日努力挣脱了地平线的束缚,冉冉上升。万道霞光,穿透了层层云雾,瞬间洒满了大地。黎明,已经到来。
作者有话要说:
☆、生离死别不归路 (一)
正祺十一年的正月十四,元宵节的前一天。
虽已立春,但春寒料峭,天气酷冷,更胜严冬。天边铅云层层堆积,几点雪花从半空中零星飘落;寒风凛冽仿似刀片,割得人皮肤生疼。
广袤的大地上寸草不生,黑褐色的一片,无边无际。远远的,天边尽头,冒出几个小小的黑点,慢慢的越来越多,渐渐连成一线。及至近了,才看出那些黑点原来是一群囚犯。一个个衣裳褴褛,披枷戴锁。
没错,这便是归降的纪氏一族。当日,纪崇霖领着一族老小出谷受降,但安王爷却宁死不屈,带领安家军在葫芦谷与正祺帝的讨伐大军誓死血战,最后全军覆没,无一幸存。
据说,安王爷悍战至最后一刻,死时身上大大小小数十个伤口,肚破肠流,却仍拄刀而立,怒目圆睁,尸身久久也不曾倒下。纪崇霖闻讯,沉默良久,终是不发一言。
柳溪溪夹杂在纪家俘虏的队伍中,麻木地挪动脚步,随着人流往前走动。对于女眷,押解降犯的军官还是手下留了情,没有上枷锁,只是用粗麻绳将她们的手捆在了背后。
正祺帝的讨伐大军,主营驻扎在南门关,离葫芦谷尚有三百来里。他们此刻,正是被押解着送往南门关大营。
经过十多日的迁徙跋涉,柳溪溪早已一身狼藉。身上的棉袄已经破裂,露出了里面烂成一条条的棉絮;脚上的靴子也磨破了底,踩在硬邦邦的土地上,跟踩在冰面上没什么两样。身子早已冻得僵硬,只有两条腿还在机械地挪动,动作只要稍一迟缓,立刻便有呼啸着的鞭子狠狠地招呼上来。放眼望去,这队伍里的人,又有哪一个不是如此。
柳溪溪青白着一张脸,咬着牙,默默地一步步往前走,只盼着能早点到达敌军大营,能早点坐下来歇息。她实在走不动了。
两日前开始,她便觉得头痛欲裂,浑身不适。及至今日,头痛有所缓解,但脑里却仿佛塞满了浆糊,混沌一片,令她思维反应都迟钝了不少。她隐约也知道自己可能是病了,可现下这状况,又哪有可能问医看病,只能强自咬牙忍着。
唯一令她感到少许安慰的,便是很快就可以见到陆剑一了。若是陆剑一侥幸没死,那他应该会在敌军的大牢里,她此番前去,应该可以见上他一面。若是他已一命归西,那么,不用多久,她也可以在黄泉路上与他重逢。这一切,就快结束了。她模模糊糊地想着,嘴角一撇凄凉的笑意。
大军主营已遥遥在望。突然前方一阵喧哗,随即押解的军士大声吆喝,让他们停步原地跪下。柳溪溪一边艰难地下跪,一边抬眼望去,却是军营里有一队骑兵前来接应。
领头的一个,着百夫长军服,与负责押送犯人的将领低声嘀咕了几句后,大跨步走了过来。走到女眷这一片,他停了下来,眼睛在女眷当中扫了几遍,粗声喝道:“谁是陆公子的娘子和闺女?站出来!”
喊了几声,无人应答。
那百夫长挠了挠头,面上现出一片为难之色。他本是个目不识丁的大老粗,莫将军交代,要他在俘虏入营之前提两个犯人出来,本是给了名字的,可奈何他天生对那些文绉绉的所谓雅名一听就头疼,在心里一直念叨了好几遍,临到头了还是没能记住。他也知道,这两个是为陆公子保下的人,一个女子和一个小孩,可不就是他的妻女么?故而,他方才便对着一群女眷问了几声,却没人出来应答。难道,是他搞错了?
正挠着头不知所措,他一个属下附到他耳际,低语几句。他脸上现出恍然之色,咳了两声清清嗓子,换了一种说法问道:“哪位是纪云皓纪公子的娘子和闺女?站出来!”
此话一出,犹如冒烟的油锅里滴入了一滴冷水,地上跪着的一群人里立刻产生了一阵骚动。旁边的军卒怒斥着,将手中的鞭子挥舞得噼啪作响,才勉强将这一骚乱给压制下去。
姚千影微微颤颤地站起身来,心里忧喜参半。忧的是,纪云皓果真投降叛变了;喜的又是,事到如今,只要能留得活命就好,投降叛变又有什么关系?
乍见姚千影,那百夫长的眼里闪过一抹惊艳,张大的嘴巴老半天合拢不上。半晌方喃喃说道:“怪不得陆公子拼了命也要保住他娘子,果然是个大美人啊!”
他旁边的下属皱着眉头捅了捅他,他才一下子回过神来,将姚千影从人群里拉出来,抽出佩刀割开她身上麻绳。
堪堪做完这一切,便有一骑从天边风驰电掣般疾疾而来。座上一人,银甲亮剑,剑眉星目,不是陆剑一又是谁?
早在接到纪崇霖归降的消息,陆剑一便着急要来接溪溪和桐儿。莫言非却是不允。
彼时讨伐大军还在与安王爷的军队激战,局势并非十足十的稳固。莫言非担心纪崇霖见到陆剑一,气愤之下会对陆剑一不利;更怕纪崇霖一怒之下会翻然反悔拒绝受降。好不容易得来的大好局面,怎么可以让陆剑一就这样轻易破坏?
此次皇上虽破例赦免纪三小姐,却是心不甘情不愿,为了皇家脸面,更是让莫言非不得对外声张。故而,莫言非才特地让人在俘虏入营前先拦截提人,免得入了军营登录名册后,再提人便难免留下痕迹。
这些日子来,陆剑一心里仿佛有只猫在不停地挠来挠去,日夜坐立不安。莫言非却斥道:“你就这么沉不住气?这么长时间也过来了,现在这十来日就等不了了?”
陆剑一这才稍稍敛了脸上神色,但心里焦虑,却半分也不曾减少。他如何安得下心来?听闻纪安在葫芦谷里时已是弹尽粮绝,饿死了不少人,甚至还发生了人吃人的惨事。虽说有纪云瑄在,自然会护着她们,可若是底下兵卒哗变生事,只怕是纪云瑄也压制不住……他夜里每每从噩梦中惊醒,满头冷汗,却不敢再往下想。
直至今日,接得通报说纪家俘虏已到营外五里处。莫言非派了一百夫长前去提人,陆剑一捺着性子陪莫言非喝了一盏茶,却是无论如何再也坐不住了,不顾莫言非的阻拦,自己骑上马飞奔出营。
滚滚烟尘。转瞬陆剑一即冲到面前,停缰勒马。他甫一跳下马来,那百夫长已谄笑着贴上去,讨好说道:“陆公子,你的娘子我已经帮你提出来了。”说着,把姚千影推上前去。
姚千影百感交集,泪眼盈盈地扑入陆剑一怀中:“云皓……”这一刻,她满心感动,他心里到底还是有她的!
陆剑一扶住她两肩,把她稍稍推开一些,盯着她问:“桐儿呢?桐儿在哪里?”
“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