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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大业十年秋,通往长安的大道上,一个少年正骤马疾驰。这少年身穿淡绿轻衫,腰间悬着一柄黄金吞口的宝剑,紫鲨剑鞘轻点马鞍,蹄声如急雨,真可谓鲜衣怒马,英风飒飒。西风正紧,大道两边竹林瑟瑟作响,掩过了林中清溪淙淙之声。忽闻空中一声雁叫,一队人字形大雁正向南飞,半个夕阳已隐入山后,前方城阙重重,隐隐可见。绕过一道弯,路旁一排三棵大柳树,叶子已经发黄。树边有一家小客栈,半旧的黑漆招牌上四个大字“牛家老店”。店后一片村屋,是个小镇。这少年到店前下马,一个小衣襟短打扮的伙计早已迎上前来,说道:“公子您回来啦!”那少年道:“这马今天跑了不少路,好生喂喂,刷洗一番,明天再走。”伙计陪笑道:“这个不劳您嘱咐。”忙接过缰绳牵入后院。那少年径直走入前面店堂,拣了张靠边的桌旁坐了。店主人是个矮胖老头儿,穿一身微皱的粗布衣衫,一见他忙要招呼,这绿衫少年将手一摆,店主欲言又止,显然是熟识。店堂中四散坐着几十个客人,多是少年子弟,又多带刀佩剑。靠窗一张桌上,一名长须老道独据一桌,面相甚是清奇。居中一张方桌上,两名紫衣少女容颜秀丽、衣饰华美,甚是引人注目。余人并无特殊之处。这时矮胖店主又开始眉飞色舞地接着说话。“列位客官请了,小老儿牛三在这三棵柳古镇开这家小店已有二十几个年头,往日生意一向清淡,最近几天忽然贵客盈门,列位可知其中缘由?”一名年纪稍长的紫衣少女忽然道:“你这种村野小店,怎会有什么贵客?多几个人不过是多几个下九流而已。”说完环视四周,神色间充满了轻蔑鄙夷之意。此言甚是无礼,一句话骂尽了在场所有客人。大家都没想到,这样一个看来文静秀美的少女竟会突然出言不逊。有几个少年人便有按捺不住之色。一个黑衣佩刀少年双眉一轩,勃然道:“说得不错,这位姑娘衣衫是第一流,长相是第三流,教养却是不折不扣的下九流。”那少女脸一板,正欲反唇相讥,牛三忙上前道:“两位切莫相争,想来这位姑娘也是一时失口。这三棵柳本是长安城外一个荒郊小镇,说到客栈便只我这牛家老店一家,平日里确也难得有什么高朋贵友光顾,这位姑娘说的原是不错,不过这几日却大大不同。”那黑衣少年道:“如何不同?”牛三捋了捋花白胡子,颇有些自得,道:“小老儿南来北往的客人见得多了,一望便知各位少侠是去长安参加当今武林第一名家‘宇文世家’三百年庆典的。”黑衣少年一愕,笑道:“真是天子脚下无凡人,你居然也知道些江湖上的事。”牛三顿时来了精神,“便不是江湖中人,知道这件大事又有什么稀奇?”先前那紫衫少女又道:“武林中门派千百,如何这姓宇文的竟这般狂妄,敢自称什么武林第一名家?”牛三陪笑道:“所谓‘自大加一点’是个‘臭’字!这‘武林第一名家’哪有自称自赞的道理?那是江湖朋友公认的。三百年来,宇文世家领袖武林,早就是江湖上不论名门大派或者寻常帮会众所周知之事。他们的家传武学‘仙剑九如’几百年来从未遇过敌手,门人子弟遍布天下,只是不爱张扬而已。这几天大批江湖豪客经过这里去长安道贺,可着实照顾了小店的生意。这两位姑娘定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平日里很少走出深宅大院,这才有所不知。”那年纪较小的紫衫少女道:“原来如此!为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兴师动众,还说什么不爱张扬?姐姐,这宇文世家的脸皮果然厚得很!”牛三尚未答话,那老道忽然一拍桌子,怒道:“哪来的两个缺调少教的野丫头?竟敢如此出言不逊!宇文世家三百年来秉持正义、望重武林,今日三山五岳的朋友们赶去贺他这三百年大庆典,可说是当今武林中第一盛事。凡接到请帖者无不是江湖上的高手大侠,你们能有多大道行,敢在这里胡说八道!”那两名紫衫少女同时脸现怒色,向那道士看去。年纪稍小的那个正欲讲话,另一个止住她道:“小雨,何必跟这种人一般见识。中原武林中人多是些没见识的粗汉莽夫,或是些野和尚,穷道士,见了芝麻当西瓜,哪里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武学名家。若和他们一般见识,没的辱没了我们的身份。”老道士冷笑道:“不知你们是哪一门哪一派的,有何身份?”两名少女面色一寒,沉吟未答。旁边那黑衣佩刀少年接口道:“这位道长不用问了,我已知道……”道士与紫衫少女均感奇怪,“这两位‘后辈低人’定是‘无知山地缝派’的高手,道长千万不可小觑了!”有人尚未解其意,那黑衣少年续道:“江湖上居然有人不知宇文世家,除非是钻在地缝里的蚯蚓、蟑螂之流,舍此更有何人?”众人顿时哄堂大笑。果然如牛三所料,这些人中大半是去参加宇文世家庆典的,对这两个无端出言不逊的少女早已不忿,均觉黑衣少年此言甚为解气。两名紫衫少女微微一愣,两人同时将桌上两杯热茶向黑衣少年身上泼去,两道水剑十分凌厉。黑衣少年急跃避开,虽也颇为迅捷,究竟措手不及,还是被泼湿了半边衣襟,不由大怒,顺手操起自己的茶杯也泼了过去。那两名少女衣袖一拂,茶水尽数反击出去,衣袖竟不稍湿。小雨道:“易姐姐,今日让这小子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牛三早吓得躲在一边。小雨已扑向那黑衣少年,伸掌向他面上掴去。黑衣少年伸手欲格,却不知她这一掌乃是虚招,反手一指,点中了他胸口檀中要穴。这两下快捷狠辣,身手的确俊得很。那少年气息一滞,仰天便欲摔倒。只见长须道人身形一晃,已将他扶住,右掌斜劈,把小雨正###向那黑衣少年天灵盖的一记重手挡开。此时那姓易女子又飞身扑上,与小雨一左一右合攻长须道人,配合得十分默契。长须道人袍袖略动了动,只听“啊”“啊”两声,二女已分别被震退数步,两张脸涨得通红,一时不敢上前。长须道人又顺手一拍黑衣少年背心,解开了他被封的穴道。这时已是掌灯时分,牛三忙令伙计掌灯,连连劝解道:“千万请各位息怒。”长须道人道:“贫道昆仑天青子,今日倒要来管一管这桩闲事。一言不和,何致下此重手?小小年纪,如此身手,也属不易。你们是哪一派的门下?”众人一听,尽皆耸然动容,纷纷低声道:“原来这位竟是昆仑派掌门天青子道长。”昆仑派是武林中位望尊崇的名门大派,天青子更是以豪爽侠义享誉武林,少年时行走江湖,七十二路昆仑剑法不知令多少高手闻名胆落。自二十年前执掌昆仑门户以来,已很少在江湖上行走,年高德劭,体用双修,不知多少江湖后进欲见其一面而不得,不料竟在这荒村野店中相遇。店堂中几乎所有人顿时纷纷上前见礼,连先前那绿衫少年也向这边看了一眼,只有在屋角对坐一张桌子的一名青衫书生和一名庄稼汉打扮的青年显非武林中人,只是好奇地打量着。那被茶水泼到的黑衣少年首先抱拳道:“在下沧州史家庄史青,见过道长,谢过道长相助之恩。”天青子笑道:“原来是沧州雁翎刀史老英雄的公子,难怪一表人才。”其余众人纷纷上来见礼,都是江湖上有些声名之人,对天青子执礼甚恭,热闹了好一阵,才有七嘴八舌地问那两名紫衫少女:“道长手下留情,你们还这般不识趣。”“你们是那一门派的,师长是谁?”“不管师长是谁,总得向天青子道长陪个不是。”两名少女对望一眼,那年长的道:“告诉你们又怎样?我叫易叶,她叫韩雨,西域仙人洞门下,你们可曾听说?”众人面面相觑,终于一齐哄笑道:“什么仙人洞、妖怪洞,没听说过。”“你们两个小丫头狂妄到如此地步,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名门大派!看来跟这位史兄说的什么山什么缝也差不多。”天青子却是面色一凛,恍然道:“原来是阴风穴弟子,难怪如此狂悖。”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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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青问道:“什么阴风穴?仙人洞?当今武林十八名门大派之中晚辈从未听说有这一派。”天青子道:“当然没有。不过他们却与十八门派均有过节,此事三十年前确曾轰动武林,唉,说来话长。”两名紫衫少女见势不妙,道声“告辞”便欲出门。余人除天青子外均非来自十八门派,见天青子不阻止,也无人追赶,眼见她们身形一晃,便消失在夜色中。这时,屋角那桌上的青年农夫忽然插口道:“请问这位老道长,您一定是个世外高人,能不能打听一下,啥叫十八门派?您知不知道万海山万老先生这个人?”此人一口胶东口音,举止畏畏缩缩,说话嗫嗫嚅嚅,显然对这些江湖豪客心存畏惧,却偏要打听个明白。早已有人叫了起来,“武林中声势最隆的十八门派跟你这庄稼小子有什么关系?少管闲事。”天青子却道:“你说的万海山这个人是不是用剑的,后来投军做了将军的?”那农人大喜:“是啊!是啊!却不知他是哪一门派的?这次来了没有?”天青子道:“这人早年在江湖上也有些声名,但早已非江湖中人,想来是不会参加宇文世家的庆典的。”那农人“嗯”了一声,一脸彷徨无助之色,又问:“他不是你们这十八门派里的吗?”旁边有一人满面虬髯,实在不耐烦,嚷道:“怎能随便一个三脚猫的角色就是十八门派的?你知道十八门派是何等的名望武功?你说的那姓万的使的是什么剑法?是昆仑的,还是华山的?是天山的,还是蓬莱的?”那农人搔了搔头,迟疑着问道:“这位三哥,什么是剑法?”此言一出,众皆大笑。那虬髯汉子一愣,笑道:“请问这位‘四弟’,谁是你‘三哥’?”那农人道:“我们那坎儿不兴给人叫‘大哥’、‘二哥’,只能叫‘三哥’。”众人相顾莞尔,均觉这种风俗实在莫名其妙。正在此时,那最后进店的绿衫少年起身道:“晚辈宇文诚见过天青子道长,不期而遇,幸何如之。这位兄弟所说的万海山老先生我倒是知道的。”天青子喜道:“你便是宇文贤侄?近年来经常听到你的事,真不愧是名门之后啊。”宇文诚自一进门后便独坐一旁默不作声,很少有人注意到,众人这时才恍然,“原来这位就是宇文公子!”“这几年来,他可是宇文世家嫡传子弟中最杰出的一个。”天青子道:“去年你在甘凉道上一人独挑漠北七煞的事我也听说了,真是英雄出少年啊。却不知你那仙剑九如练得如何了?”宇文诚:“晚辈资质浅陋,未蒙传授。”天青子奇道:“以你这般人才,竟未入新庄主之议吗?贵庄择徒之严可真叫人叹为观止。”宇文世家世居藏剑山庄,历来只有庄主一人才能得授仙剑九如这一独门绝技,那是武林中众所周知之事。宇文诚笑道:“晚辈是自由散淡之人,哪里是什么庄主的材料!只盼能象道长少年时那样剑酒逍遥,遍历名山大川,便是人生快事了。”天青子哈哈大笑道:“贤侄此语真是深得我心啊。”宇文诚笑道:“等到了山庄再请道长多加教导。”牛三赶紧说:“天色已晚,各位英雄还是赶紧用饭吧。”不多时,布好酒菜,清蔬野味,陈年村酿,倒也颇为可口。席间,一众人等竞相恭维天青子和宇文诚,频频敬酒。虽天青子年长,众人对这位宇文世家的少年子弟反而更殷勤些。闹了一阵之后,宇文诚转头问那农人道:“万老爷子是你什么人?你找他有什么事?”那农人答道:“其实也不算是什么亲戚,我给他叫叔叔。你听明白了没有?我是山东东莱人,皇帝在我们那里造大船打高丽,村里的壮丁都被抓走了,我逃难出来投奔他的。如今这皇帝是个大坏蛋,你们长安人也应该知道吧。”宇文诚一笑:“我还是不明白万老爷子是你什么人。”那农人奇道:“我不是才刚说了吗?”宇文诚一乐,心想这小子有点糊里糊涂,便道:“你若不肯说清楚,我是不能把万老先生的住处告诉你的,他老人家已经爵封定国公、位居极品,你若不是他至亲,恐怕他也不会见你。”那农人睁大了眼睛,良久才长出了一口气道:“人这一辈子真是难说得很。我爹认识他时,他还只是一个小军官,从辽东战场上受了伤,只剩下半条命,在我家将养了好几个月,临走还教了我几招咧。不料如今竟发达了,这可太好了。得让他跟皇帝好好说一说,赶快别造那些破战船了。”旁边有个瘦小汉子打趣道:“没准儿还能给你小子一官半职,再把宝贝女儿嫁给你,你小子也就鸡犬升天了。”看他憨态可掬,又有几人凑趣取笑了几句。宇文诚道:“原来如此。那很好啊。你父亲既是万老伯父当年的恩人,他自会善待你。却不知有何凭证?”那农人道:“这个当然有。”说着,解下一个破麻袋,里三层外三层地弄了一通,露出一支箭来,箭头上一层厚厚的铁锈,显是陈年旧物,“这是当年从他身上起下来的。我也不是想来攀亲戚的,更不想娶人家女儿,家里从小就给我订了娃娃亲……”一片笑声中,众人均觉得这农人憨实可喜,他这故事正可佐餐下酒,适才那两名紫衫女子引起的不快渐渐忘记了。那农人丝毫不觉自己有何可笑,仍旧认真续道:“都是这糟皇帝害得我……”与他对坐的书生忽道:“这位兄弟总说当今圣上的不是,晚生可实在听不下去了!”话声很大颇有义愤填膺之意。众人目光顿时被他吸引过去。书包网 bookbao。 想看书来书包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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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书生抖了抖半旧长衫,浅浅地喝了一口酒,正色道:“我大隋开国天子文皇帝神武圣明,举手间便混一宇内,了结了自西晋以来近三百年的战乱,功业何其伟也!登基以来刑宽政简,恤民倡廉,均田地、一币制、破突厥、抚四夷,天下承平二十载。尚自勤俭自约,每餐不过一肉,虽尧舜再生、孔子为帝,也不过如此。最难得的是创兴科举而废除九品中正制,令天下学子不论门第出身皆可报效,真千古盛举,怎能妄加菲薄?你若自幼读书,便可寻个科甲正途,不必来攀这裙带之亲了。”他这长篇大论好不容易说完,那农人除最后一句外却什么也没听懂,只是皱眉。史青道:“皇帝的老子是好的,他自己却未必!做太子时假装勤俭,现在广搜美女充斥后宫……”那书生道:“话也不能这么说,当今圣上聪明多才,文采风流,威服四夷,建东都,开运河,巡游天下。当年北巡大漠时,设观风行殿,突厥启民可汗亲自下马除草。只怕当年秦始皇的威仪也不能与之相比……”说到此处忽然自觉失言,心想秦朝二世而亡,怎能把当今皇帝与他相比?那农人却接口道:“就是这开运河的事,不知害了多少老百姓。那个突厥什么汗虽然听他的话,高丽王就不怕他了,还不是在人家手下连吃败仗?”史青道:“说得对。我看这皇帝八成要跟秦始皇比上一比,他杨家天下在他手里不知还能保得几年。”这话在那书生听来极为刺耳,他自幼在家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听到这些江湖草莽的放肆言论心中甚是反感,心道:“怪不得圣天子要以孔门经典教化天下,这些人只知使刀弄剑,哪里知道朝廷的文治武功?我若和他硬辩,只怕又要像刚才那样一言不和便开打了。”
这时门外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出现了一个小小夜市,凑了几十个小贩,叫卖各色货品,倒也十分热闹。近牛家老店门边有一孝服少妇跪地乞讨,身后竖起一块白布,上写乞讨情由,大意是家遭变故,父亲病亡,无钱安葬云云,每说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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