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卷·第三章 仗剑何处诉离觞 5亲征(2)
“仲华。”我胆怯地退缩。
他眼中闪过一丝绝望,凄厉得撕心裂肺:“哪怕你心里只装着他……也无所谓。”
我抬起眼睫,那张略带憔悴的俊脸正近在咫尺,发髻上没有佩戴高冠,改成了平民百姓戴的巾帻。虽然刘秀仍替他保留了梁侯的爵秩,但照目前的情形看来,他显然早把建武汉朝的一切荣辱和顾忌抛诸脑后了。
“我会带你游历天下,足迹踏遍五湖四海……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我失语地望着他发髻上的那半支白玉钗,他捧着我的脸,焦急地看着我。
不知为何,那半支白玉钗在我眼前像是被放大了十几倍,温润淡雅的颜色却深深地刺痛着我的心。
我把头往后仰,脱离他的手掌,然后假装轻松地笑着起身:“其实……家里也挺好的,待在家里吃喝不愁,比起游历天下可省心多了。”
我不敢回头,踉踉跄跄地往内院走,脚步虚浮,眼前晃动的始终是那幽白中泛着惨淡光泽的半支玉钗。
朱浮坚守蓟城,战况告急,城中粮草断绝,百姓为了生存,竟然开始自相残杀,争相以对方的尸体果腹。
人吃人!如此令人作呕的恶劣事件,却真实地发生在这个残酷的乱世中。
然而刘秀却出乎意料地没有亲征支援,只是指派上谷太守耿况派出突击骑兵救援。朱浮随援军弃城而逃,蓟城遂落入彭宠之手。
彭宠攻陷蓟城后,自封燕王,接连攻陷右北平以及上谷郡所辖的好几个县城。不仅如此,他甚至勾结北方匈奴,向匈奴重金贿赂借来军队,又联合了齐王张步,以及富平、获索等地豪强乱民势力。
彭宠继赤眉之后,成为建武汉朝的最强大的敌人之一。
面对这样严峻的局势,刘秀仍是按兵未动。
转眼春去夏至,建武三年四月,一声惊雷突至,彻底打破了南阳短暂的安宁——建武帝刘秀率大将彭复、耿、贾复,以及积弩将军傅俊、骑都尉臧宫等人,浩浩荡荡地御驾南下,直逼堵阳。
朱祜被俘后,岑彭的大军一直退守在南阳郡与颍川郡的地界交接处,不进攻也不退兵,彼此僵持不下。他们不主动攻过来,我也懒得再打过去。我本没有抢占地盘、夺取天下的野心,只是想守着南阳,守着新野,安心地过几天清静日子。
刘秀的亲征,最终没有选择北上,竟然转而南下,且如此兴师动众,这让我又羞又恼。
他先前遣了那么多熟人来,明里攻打董䜣,暗里将我圈禁在南阳郡,如今又带着兵马御驾亲征,表面看起来好像是特别顾忌董䜣、邓奉占据南阳,实际上董䜣和邓奉的兵力合起来还不到两万人,与全天下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豪强乱民势力相比,南阳的这点人马根本没法入他这位天子之眼,不可能成为他首当其冲、先得铲除的目标。
但他,最终却偏偏选择了亲征南阳。
终于还是……逃不掉。
要来的终究还是要来,面对如今这样的局面,我心如明镜。当初的一走了之,他不可能当成没有发生。只怕在他心中,我欠着他一个解释,一个令我毅然抛夫离宫的合理理由。
他始终在等我回心转意回去,所以南宫掖庭中才会一直存在着一个莫须有的“阴贵人”,但是我的不妥协,终于突破了他能够等待的界限,于是……他来了。
我不回去,他便主动来寻。
这……难道不是我潜意识里一直在期待的结果吗?
那为什么他来了,我的心里却殊无半分激动,反而更加地痛,更加地无奈……
刘秀的兵马抵达堵阳,邓奉问我如何应对,我默然无语,按兵不动的最终结果是眼睁睁地看着堵阳的那点人马轻易被打垮,董䜣投降。
大军随即挥兵继续南下,压境阳,邓奉慌了神。我托人告诉他,如果汉军攻到,不用还击,直接开城投降即可。
他要来了,我才发现原来我什么都做不了,心里仿若掏空了一般,空洞而麻木。
邓禹打量我的眼神愈发凄厉,绝望的气息一天比一天浓重。
“如果……时间能静止,该多好。”
那一天,我在树下舞剑,他弹琴作和。等到最后曲终,余音将散之际,他笑着对我如此说。
我黯然地将剑用力插入土中,使的力太大,剑柄磨得我的掌心一阵剧痛。
他遽然起身,举起手中的古琴,猛力对着树干掼去。“啪”的一声脆裂巨响,琴身支离破碎,琴弦应声而断。
我单膝点地,右手牢牢握住剑柄,手指发颤。
毁琴断弦,他的手被断裂的琴弦割伤,殷红的血从指缝中滴下。他惨白着一张脸,冲我抿唇一笑,怀里抱着那具断琴,木钝地转身离去。
萧索的影子,在夕阳下拉得老长老长。我看着那抹残影最终消失在拐角,眼泪再也止不住地落下。
猛地抽出长剑,发狂地用尽最后的力气,挥剑砍向树木。树干震动,漫天落叶中,我哑声恸哭。
如果……时间能静止,该多好……
如果……时间能倒转,该多好……
如果……时间能回到起点,该多好……
如果……时间能回到两千年后,该多好……
如果……所有的这一切从来都没发生过……
该多好……
多好……
玄武卷·第三章 仗剑何处诉离觞 6替罪(1)
“什么?你再说一遍!把话说清楚了。”
“邓奉未降,阳城破,他带兵逃向新野了。”尉迟峻肃然重复。
头皮一阵发麻,这个邓奉,真是笨到家了,兵临城下,他不当场投降,往我这边跑又有何用?
“速速点齐人马,拦截邓奉,不能让他把汉军引到新野来。”
“诺。”
“慢!”我斟酌片刻,毅然道,“我亲自去!”
“姑娘,万一……”
我咬牙道:“我正是怕出现那个万一,邓奉若是被他们先逮到,小命难保,但若是被你们先拦到,他又未必肯听你们的话乖乖受降。所以,只能我亲自跑这一趟,不管怎么样,我不能让邓奉有失。”
尉迟峻深深地瞅了我一眼,垂首道:“诺。”
我取下木架上搁置的长剑,系于腰间,整装待发。转眼见阴就一脸忧郁地走进房来,我急着出门,来不及招呼他,拍了拍他的肩说:“你乖乖待在家里,别乱跑!”
“姐姐——”擦身而过,阴就突然扯住我的衣角。
“嗯?”
“邓……仲华走了。”
我直愣愣地盯着他,有那么一瞬,脑子是空白的,仿佛什么都没有剩下。
“哦,好。”我讷讷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在家……乖乖的……”
阴就满脸的诧异和幽怨,我旋即旋身,匆匆下楼,似乎背后有什么东西在追逐着我,一点点地啃噬着我的心。
旌旗蔽天。
当我赶到小长安的时候,正好撞上溃败下来的邓奉军队。兵败如山倒,那些残兵败将犹如丧家之犬般,纷纷夺路而逃。
我在溃退的人流中没有找到邓奉的踪影,眼看着杀声震天,汉军的旌旗如火蛇似的直线逼近,尉迟峻几次三番地提醒我撤离。
进则遇刘秀,退则引兵入新野。
迟疑再三,我毅然作出决定:“子山,你带咱们的骑兵全部退回新野,不得我的命令,不许踏出新野半步。”
尉迟峻跟随我这些年月,我现下在动什么心思他岂有猜不到的道理,顿时面色大变:“姑娘不可轻易涉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扬起马鞭,“你的使命是把人马都带回去,少了一个我拿你是问。”
“诺……”
“记得藏匿好踪影,这么多马匹聚在一起……太扎眼了。”我眯起眼,“你去把朱祜带过来。”
尉迟峻知我心意已决,闷声一跺脚,转身而去。没过多久,朱祜双手被捆缚着坐于马背上,被人连人带马地牵到我面前。
“委屈仲先了。”我用短剑挑断他手腕上的绳索。
朱祜揉着手腕,皱着眉头看着路上一拨拨撤退下来的邓奉残军:“贵人打算何去何从?”
“如今我还有得选么?”我挑眉横扫了他一眼,怅叹,“走吧。”
他没再多问。
策马逆流北行,没过多久,身后马蹄声响,却是朱祜尾随而至。
小长安……
熟悉的小村落。
马蹄扬起的尘土时而溅上我的脸颊,打痛肌肤的同时也让我的无力感越来越强烈。
往北没走多久,便迎头遇上了追击的大批汉军,甫一照面,这些人二话没说,动手便打。我正憋着一股气没处发泄,一时间以一斗十,见一个打一个。可是我放倒一个,紧跟着便会有十个人蜂拥补上,如此车轮战,单凭我武艺再高也抵挡不住。
就在我累得气喘如牛,准备放弃的时候,一声厉喝如雷般炸开。
围攻的人群迟疑地退开,我单膝跪地,呼吸如风箱般喘得分外厉害。
“为何不使剑?”来人居高临下地睥睨。
我抬头瞥向他,因为逆光,他脸上的轮廓模糊,且有些刺眼。我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满脸的不屑。
“临阵厮杀,不拔剑杀敌岂非自寻死路?”他的口气咄咄逼人。
“耿将军。”惊慌失色的朱祜踉踉跄跄地飞奔过来,打量我并未受伤,这才大大地松了口气,一张脸煞白,“幸甚……”
耿不甚明了地蹙眉:“朱将军让我火速赶来,就是为了救他?”
朱祜一本正经:“正是。若是她有所损伤,你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我嗤然冷笑,丢开手中的马鞭,双手平伸,递到耿面前:“缚了我去见陛下,保你头功一件。”
朱祜微微一颤,方欲解释却被我一眼瞪视过去,终是犹豫着闭上嘴。
耿也不客气,喝令手下将我绑了。原本是想将我的胳膊反绑在身后,朱祜在一旁不停地碎碎叨念,吓得士兵不敢做得太过,最后象征性地将绳子在我手腕上绕了两圈了事。
玄武卷·第三章 仗剑何处诉离觞 6替罪(2)
“绑了也好,只当负荆请罪。”朱祜一路小声叮嘱,“等会儿见着陛下,你若不知如何解释,索性放声大哭,到时自有大臣会替你求情。陛下最是心软不过,不会怪罪贵人的。”
我在心底冷笑,本想讽刺他两句,但转念想到朱祜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说明他其实是真心偏帮着我的,于是闭嘴不说。
沿途俘虏甚多,我四下打量,终于按捺不住问道:“邓奉现在何处?”
耿骑在马上,闻声诧异地回头:“事到如今,你倒还顾念着他。既能这般顾念新主,如何背弃陛下当年的恩情?”
我扭过头假装没听见。
“嘿,你这厮,倒也硬气,身手也是不错。”他在马上回首一笑,笑容虽然短暂,却极是帅气,“不如我替你求情,让陛下饶了你的性命……”
我抬头,迎风直视他:“小人是否该对将军的再生之恩感激涕零,日后誓死报效将军于鞍前马后?”
耿诧异莫名,过得片刻,对朱祜道:“这小子天生反骨,软硬不吃,仲先你留他何用?”
朱祜笑着摇头,晦默如海。
到得大营时已是黄昏,战场上人来人往,十分拥挤凌乱。此次亲征十分仓促,所以虽然御驾在此,也不过简易地搭个大些的营帐,连天子御乘的六马马车都没见到影子,仪仗之类的更是找寻不见。
朱祜一路引我至营帐前。
耿并非蠢人,朱祜待我的态度如此迥异,他再觉察不出什么也当真不配当大将军,是以这一路他不时地侧目打量我。
因为环境太乱,营帐前只见三四名守卫,连通禀的内侍也寻不着一人。朱祜性急,索性不等通传,便带我靠近营帐。他让我等在帐外,整了整衣裳,自己充当通传官先进去了。
帐外,耿的视线始终追绞着我,他的疑虑渐深,目光也越来越犀利。我被他盯得浑身不舒服,熬了五分钟,终于忍无可忍地遽然回头:“看!看什么看!我对龙阳断袖没兴趣,你再盯着我看,我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他先是大大一愣,转而冷哼:“不可理喻。”
我扭过头不理他,过了半分钟,他小声在我背后嘀咕:“你放心,我对龙阳断袖也没兴趣。”
驻足等了约莫十多分钟,里头却始终没有人出来,既不见刘秀,也不见朱祜。原本借着和耿斗嘴而缓解紧张不安的我,再度陷入焦灼,心怦怦乱跳,像是没了着落,脑子里不停地闪现着刘秀的脸孔。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朱祜才慢吞吞地掀帐而出:“陛下宣召。”他做了个请的手势,我深吸口气,跨步向前。
耿尾随,却突然被朱祜一把拽住胳膊。
入帐,简陋的陈设,两个熟悉的男人面面对峙。
心在那一刻,被狠狠地提起。
“仲华!”我失声惊呼,怎么也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看到他。阴就明明告诉我他走了。
我以为……他……
邓禹转过头来,目光触及我腕上的绳索,剑眉紧蹙,露出一丝不快。然而仅仅一闪而逝,他恭恭敬敬地向我拜倒:“臣禹,叩见阴贵人。”
我惊骇地望着他臣服在我脚下,呆若木鸡。
刘秀欺身靠近,伸手欲替我解开绳索,我下意识地把肩膀往后一缩。抬眼看他,眸光清澈柔和,波澜不惊,眼角的笑纹迭起,冲我弯眼一笑。
一年未见,他身上的那股帝王气势愈发惊人,瞬间勃发的张力压得我险些喘不过气来。
他不发一语,我和他相隔丈许,彼此凝望。
心跳得飞快,我感觉四肢无力,这一年里设想过无数遍若与他再见,当以何种面目面对他,或怒叱,或冷酷,或漠视,或自愧,或负疚,百转千折,却终不及这真实的惊人瞬间。
他是我的宿命!是我的克星!是我的孽债!
我在他面前似乎永远都无所遁形。
我深吸一口气,直挺挺地站着,努力地……努力地在他面前把脊背挺直了,努力地维持住自己最后仅剩的一点傲骨。
然而,他的表情却始终千年如一的温吞。
没有一丝变化。
“陛下!”邓禹长跪膝行至刘秀面前,再次叩首,“当断则断!”
刘秀脸上的笑容敛起,千年不变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震颤。
我不明白他在犹疑些什么,只是……眼底的确闪烁着某种异样,似挣扎,似矛盾,似痛苦,似不忍。
是什么令他如此?难道……
我不禁低头瞟向面无表情的邓禹。
“陛下!”邓禹声色俱厉,凄厉得令人心惊胆战。
玄武卷·第三章 仗剑何处诉离觞 6替罪(3)
“来人——”
“臣在。”刘秀刚出声,帐外的耿便走了进来,再一看,不只耿,跟进来的还有岑彭。
“卿……以为应当如何处置邓奉?”
耿与岑彭对视一眼,跪下齐声道:“邓奉背恩反逆,暴师经年,致贾复伤痍,朱祜见获。陛下既至,不知悔善,而亲在行陈,兵败乃降……臣等以为,若不诛杀,无以惩恶。”
我一震,险些惊叫出来。
邓禹抢在我动怒之前,掷地有声地说:“两位将军所言甚是,陛下不可妇人之仁。”
倒吸一口冷气,我万万没想到邓禹会如此直谏,邓奉好歹是他邓氏宗亲子弟,同属一脉,他如何非要这般不遗余力地置其于死地?更何况……他明明知道,邓奉无辜。
“邓奉是……”
我的话才刚刚喊出,刘秀突然截口,语速飞快地对耿与岑彭道:“既如此,准了两位所奏,念在他跟随朕久已,赐他全尸吧。”
声音卡在喉咙里,我张大了嘴,眼睁睁地看着耿与岑彭面带喜色地退了下去,一口气硬生生地逆转回胸腔。
“你这个——”我双手使劲一挣,腕上捆绑的绳索虽然只是做个样子,却也不是轻易能挣脱得开的。我接连挣了两三次,直到腕上皮破血流,才从绳索中脱出手来。
刘秀和邓禹都没料到我会突然使蛮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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