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轻一笑,“灵公问阵,孔子不对,典故出自《论语》。”
“我没问这个。”我将肉嚼烂了,慢慢咽下。刘秀的意思如果仅是为了向太子考证《论语》那么简单,也就不会让郭圣通花容失色了。
“嗯。”刘阳敛起笑容,神情淡淡的,只眼梢带起了一抹得意之色,“孩儿绝不会让父皇娘亲失望。”
我点点头,欣慰地关照,“以后行事更需谨慎,有分寸。从今儿起,这殿上的每一双眼睛都会在背后关注你的一言一行。”
“诺。”他应了,随后起身去给父皇和母后行礼,舀酒、分肉,谦恭孝道之举不在话下。
歌舞将尽,飨宴将散,我终于按捺不住,暗暗将目光投向邓禹。
没成想,邓禹竟一直在看着这边,一时四目相接,我又是一震。他的神情太过沉重,重得像是千斤巨鼎,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但我无法回避,直直地望着他,深深地吸气,毅然决然地与他对视。
我能清楚地看到他最后无语的低叹,神情凝重而麻木,然后从席上起身,整理衣裳。他做这一切的时候,他的妻子李月珑便一直陪在身旁——他起身,她亦起身,他整衣裳,她便伸手帮忙捋平褶痕,配合得如此娴熟,如此自然。
在万众瞩目下,邓禹平静而从容地走上殿中央,叩首伏倒,清冷的嗓音盖住所有喧哗,响彻整座殿堂。
“如今江山光复,天下太平,臣奏请陛下收回将军绶印,去甲兵,敦儒学。”他从袖中取出右将军绶印,托举于顶,拜叩。
刹那间,殿上绝音,静得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吸气声。
刘秀端坐在榻上,没有出声,目色平静,沉吟不语。
阶下又闪出一人,却是左将军贾复,跪于邓禹一旁,也交出印绶,朗声道:“臣亦奏请上缴将军绶印!”
冷清的殿上这才像是油锅里落下了一滴水,噼噼啪啪地溅起油花来。
窃窃私语声嗡嗡地回荡在宽广的大殿之上,我将视线冷冽地投射向人群中的耿,他微微一震,终于在耿家兄弟数人的注目下,缓缓起身,走上堂来,嘶哑着声说:“臣亦奏缴绶印!”
油锅终于沸腾了!
邓禹和贾复,皆是出自南阳,这二人可说是等同于皇帝的左臂右膀,随同天子一起出生入死的老臣、功臣、良臣。而耿,自从他的父亲耿况以及乐光侯耿纯故世后,河北士族多数以他马首是瞻。
刘秀拈须微笑,再没人比我了解他的心思,他若无十足把握,今日这场宴会岂非白搞了?有道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如今兔已死,鸟已尽,功臣们如若不想成为韩信、彭越、英布,也是时候该稍许懂得收敛了。
我相信刘秀不是狠心绝情之人,但人生在世,身不由己的事何曾少过?刘秀心再仁,毕竟是个皇帝,若皇权旁落,掣肘他人,岂非君不君,臣不臣?
我做不来吕雉,如同刘秀做不来刘邦。我和他都不是绝情绝义之人,所以退而求其次,罢兵权已势在必行。
自耿之后,有识时务者随即附和,纷纷上奏自请缴出大将军、将军印绶。
戏演到这份上,剩下的只是落下帷幕的善后工作了。
刘秀清了清嗓子,“既如此……且收回诸将军印绶,封邓禹为高密侯,食邑四县,贾复为胶东侯,李通为固始侯,食邑六县,皆以列侯就第,加位特进,奉朝请……”
诏书其实是早就准备好的,代假模假样地忙了一通,然后拟诏宣读。这一回罢兵权、增采邑的功臣,共计三百六十五人,其中仅是外戚、皇亲国戚的便有四十五人。
一场盛大的君臣欢宴,最终在皆大欢喜的道贺声中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朱雀卷·第二章 北叟颇知其倚伏 1春晖(1)
建武十三年四月廿五,冀州牧窦融受命任大司空。
自从功臣一个个地皆在授予高爵的同时被罢去兵权后,作为河西士族代表的窦融上位,愈发谨慎小心,处处谦卑,唯恐自己遭到皇帝的不满。
昔日里胆敢与皇帝分庭抗礼的朝臣有了忌惮,君主权力在一点点地集中。
窦融恰在此时获得重用,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他的升迁,更像是被皇帝置身于火炭之上,个中滋味只有他自己才能体会。但从窦融三番两次提交辞呈也可看出,他这个大司空之位,实在做得有点儿如履薄冰。
朝廷虽设三公,然而皇帝却躬好吏身,事事喜欢亲力亲为。旧制二千石长吏的任免,需三公委派掾史进行核查,但这旧制到了刘秀这儿,却变成了皇帝直接听取刺举之吏的奏报。
刘秀的亲力亲为,造就了一大批与皇帝亲近的尚书势力抬头。前朝汉武帝为了突出皇权,削弱相权,将章奏的拆读与审议转归尚书。如今刘秀的一些做法,显然也是打算利用尚书台,慢慢削夺三公原有的庞大职能与权力。
照此等势头发展下去,假以时日,多则五年,少则两年,三公不被皇帝架空才怪。不过,那些三公九卿,也都不是酒囊饭袋的废物,这一场不见硝烟的争斗到底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十月,我顺利产下一子,取名刘衡。四个月后,皇后郭圣通亦产下十皇子刘焉。
建武十四年,时任太中大夫的梁统上疏建议加重刑罚,一度在朝中掀起争论。
建武十五年元旦初始,三十五岁“高龄”的我再度产下一子,取名刘京,至此我已是五子三女的母亲。
按例我仍有一个月被关在房间里无法走动。小刘京很乖,事实上我生养了那么多的儿女,不管性子如何,在襁褓之时都显得特别乖巧,抚育他们的乳母也都称赞说是胎教做得好,所以孩子们不哭不闹,十分好养活。
不过,也有例外。
刘京的小哥哥刘衡,虽然是足月生产,可生下时体重却偏瘦,三个月的时候更是染了一场病,上吐下泻,所以发育得比别的婴儿缓慢。相对地,他的性情也变得格外娇气。他不足周岁便喜欢黏着我,平时不要乳母,也不喜欢看妇宫女,任何人抱他,他都会扯着嗓门哭号。他这认人的毛病一直到弟弟刘京出生也没得到改善,所以即使我在坐月子,乳母还是会经常把刘衡抱到我的寝室来见我。
我疼爱刘衡比新生儿更甚,这倒不是我故意将自己的子女分成三六九等去看待,以至偏心,而是随着刘衡逐渐长大,他的小脸蛋慢慢长开,口眼耳鼻、脸部轮廓无一不像刘秀的翻版。之前我的几个孩子中,长得像父亲的,男孩当属刘荆,女孩当属义王,可从有了刘衡作对比后,竟发现再没有比他更肖似父亲的了。
仅凭这一点,我便十分喜爱刘衡,常常将他捧在怀里,使劲亲他的小脸蛋。这孩子虽然从小身体养得不是最好,长相也显得有点儿文弱,可嘴巴很甜,从牙牙学语起,便爹啊娘的时常挂在嘴边,叫个不停。
而刘京还太小,五官紧巴巴地凑在一起,都还没长开,团子脸,粉嘟嘟,肉圆圆。陈敏说小皇子长得像我,我左看右看,也没瞧出个四五六来。
刘衡的醋劲很大,并不因为刘京是弟弟而稍许有做兄长的意识。别看刘衡年纪不大,背地里却不是个没心眼的宝宝。有一回我听到床上正在睡觉的刘京哭,扭身去抱的时候,发现刘衡整个人压在刘京身上,右手更是偷偷掐着弟弟的小手。
“衡儿,你个淘气的!”我将他拎到自己腿上,抡起巴掌要打他的小屁屁。他嘴巴一扁,没等巴掌落下,已经眼泪汪汪一副可怜样了。
“你太不听话了,怎么可以欺负小弟弟呢?”我又好气又好笑,想打却又舍不得,看他哭的样子活脱脱就像是在看刘秀哭,稍有不慎,我便得憋笑出内伤来。
“娘……弟弟,喜欢……不喜欢……”他口齿不是很清楚,一边说还一边涨红着小脸比画着,很伤心的表情。
我故意板起脸教训他,“弟弟小,娘多照顾他一点儿也是应该的啊,你看你的哥哥们不也很疼惜你吗?”
看他抽抽噎噎地使劲用小手揉眼睛,却不曾当真揉出眼泪来,我忍不住笑了。这小家伙即使身为兄长,也不过才一岁多,跟他讲什么兄弟友爱的大道理,只怕是对牛弹琴。
朱雀卷·第二章 北叟颇知其倚伏 1春晖(2)
心念一转,于是我换了一种方式,恐吓道:“记住以后不许欺负小弟弟,不然你八哥哥也会这样对你,知道吗?”
他似懂非懂地忽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瞅着我,几秒钟后,小嘴一扁,哇地放声大哭。这一回,眼泪倒真是货真价实地掉下来了。
我哈哈大笑,一边替他擦眼泪,一边顺手捏他的小脸蛋。正软声细语地哄着,忽然门口有个声音飘了过来,“娘,你叫我?”
虎头虎脑的刘荆如旋风般刮进来,手里拖着一根长长的木棍。他身后跟了一群侍从,手里亦是捧着或长或短、或大或小的各类小玩意儿。
刘衡本已渐渐止了哭声,乍一见刘荆,竟吓得面色一变,哇地再次号啕,张开双臂,脑袋直往我怀里钻。
“你这是做什么呢?瞧你把弟弟给吓得。”我一面假意斥责刘荆,一边搂着刘衡轻拍。
刘荆举了举手里的长棍,“我找六哥哥玩,六哥哥说要跟着四哥哥做学问,不理我。”他撅着嘴,满腹牢骚,“娘你什么时候才能跟我玩啊?为什么娘每次生小弟弟都那么麻烦?下次你生妹妹吧,生妹妹就不用躲起来了!”
我忍住笑,“哥哥们要做学问,你不会去找刘延玩么?”
“七哥哥?算了吧。”他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摆手道,“母后不让他跟我玩,说我太顽劣,把七哥哥也带坏了……娘!”他蹭了过来,困惑的表情中带着受伤似的抑郁,“我真是坏孩子吗?”
“当然不是。”我腾出一只手,摩挲着他的头发,安抚道,“我的荆儿怎么会是坏孩子呢?”
小孩子天性纯良,十分好哄,听我赞他,像是一下子飘了起来,喜滋滋地拍着胸脯说:“是啊,父皇还夸我呢,说我会替娘照顾弟弟,是好哥哥。娘,父皇说的话是不是要比母后的管用?”
我哭笑不得,边上抱着刘京的乳母插嘴道:“那是自然,皇帝是天子嘛。”
刘荆顿时欢呼雀跃,“那我只听父皇的,不听母后的。”正高兴着,却突然发觉自己手里的棍子被一只小手给悄悄攥住了,不由沉下脸来,“哭气包,你要做什么?”
刘衡眼馋他手里的棍子,嘴巴瘪着,泪水含在眼眶里,小手紧紧攥着,不松手。
“荆儿,你不是好哥哥吗?”
刘荆挠头。
“哥哥,玩……”刘衡怯生生地喊了句,眼泪尚含着,小嘴却慢慢咧向两边,冲刘荆绽放出一个绚烂的笑容。
刘衡的笑,到底有几分杀伤力,回头参照刘秀即可知晓答案。果然,刘荆愣了下神,手松开了,很小声地嘟囔:“给你玩会儿吧。”说完还不忘加一句,“你别弄坏了噢。”
刘荆与刘衡两兄弟玩在一块儿,我让乳母看着,叮嘱她们注意别让棍棒伤到两位皇子,然后伸手将刘京抱进臂弯,这孩子黄疸才退没多久,脸色不红也不白,呈现一副菜色。
刘荆玩了会儿,忽然冲过来问道:“娘,小弟弟为什么那么丑?”
我一愣,嗔道:“胡说,小弟弟哪里丑了?”
刘荆爬上床,细细地盯着刘京瞅了会儿,很肯定地说:“丑丑的,皱巴巴的……”
“弟弟还没满月,小婴儿长得都这样,你小时候也是这样啊。”
他歪着脑袋想了会儿,伸手向后一指,脆生生地否定,“不对,九弟弟就很漂亮。”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刘衡正岔着两条小肥腿,活像卓别林似的在室内晃来晃去,听到我们提到他,扭过头来,不料滚圆的身子失了平衡,顿时一跤跌坐到地上,小手里仍是傻傻地抓着木棍。
我原本以为他摔倒了会哭,没想到他的眼眸弯弯地眯成一条缝,咧开嘴笑了起来,露出稀稀拉拉的七八颗乳牙,笑得既傻气又天真,活像个洋娃娃。
乳母心疼地将他抱起来,他还不依不饶地非要下地继续走路,那副样子惹得我又怜又爱,真想抱他过来,在肥嘟嘟的脸上狠狠亲上一口。
好容易把刘京哄睡了,我让乳母将刘荆和刘衡领了出去。闹了这阵子,身上乏了,想在床上躺一会儿,陈敏却急匆匆地从外头进来。
我瞧她脸色不对,忙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
“有事?”
她略一点头,吸气,声音冷得如同殿外屋檐上未融的冰霜,“韩歆死了!”
我先是吃了一惊,不过很快冷静下来,“怎么回事?”
数日之前才听闻韩歆因为出言顶撞了皇帝,被罢免大司徒,遣送回乡,怎么突然死了呢?
陈敏压低了声音,“韩歆回乡后,陛下随即又遣了使节下诏书严厉斥责。之后,韩歆在家中携子自杀身亡。”
“自杀?”这事可真有点儿玩大了。这几年刘秀不让朝臣在三公位子上做长做久,三公的频繁更替已不算是什么新鲜事,但这回搞出人命,还是相当叫人震惊。
我眯起眼,微微吸气,这事实在透着蹊跷。刘秀罢了韩歆的职,居然还不依不饶地追加诏书,骂到门上去,直至将人“骂”死,这实在叫人不敢相信。
“调查清楚了没有?这中间可有隐情?”
“暂时还查不到什么眉目,陛下手底下的人把关极严,详细的东西只怕不容易查出来。”
我点点头,人都死了,查不查其实意义并不大。我所担心的是,刘秀如此操之过急的做法,可能会令他的声名有损。
杀鸡儆猴固然是好的,但……我总觉得隐有不安,只是一时间又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不禁叹道:“这事能查便查,不能查也别硬来,我们犯不着和陛下的人硬拧。”
“诺。”
韩歆自杀一事就此撂下,朝中官吏即使心有不满,也无人敢站出来替韩歆辩护。韩歆死后,汝南郡太守欧阳歙继任大司徒。
朱雀卷·第二章 北叟颇知其倚伏 2祓禊(1)
十年前,王梁代欧阳歙任河南尹时见洛水水道淤浅,不便漕舟运行,于是穿渠引水注入雒阳城下,可是渠道挖成后,水却没有流过来。挖渠引水失败,王梁在建武七年被弹劾,当时刘秀念在他往日功勋,便放他到济南做了太守。
建武十三年功臣增邑,王梁也在名单之列,受封为阜成侯,可转眼才过一年,他便逝于任上。
如今洛水依旧长流,可昔日的故人一个个都已经不在了。
难怪刘秀会欷殻Ц锌翟谑窃吹哪切┚捎淹槔肟锰嗔恕H松蕹#昀戳跣忝τ谡瘢背R共荒苊隆K昵岬氖焙蛘套抛约荷硖搴茫谡匠∩县松痹⊙孀拍昙椭鸾ピ龃螅硖遄纯鏊ネ说糜任骱ΑL搅钜苍运步庖恍┭溃颐靼祝缃竦牧跣闶俏蘼廴绾味季膊幌滦睦戳恕�
他生性仁慈,却不等于不善心计,处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整日琢磨的事只怕比原先更耗神。
去年王梁死后,刘秀多年未犯的心绞痛居然再次发作。我感怀过往,不免郁郁寡欢。之后,刘秀便以奉朝请的名义,将陈俊、臧宫、朱祜等人先后从地方上征调回京城。
朱祜回京后,刘秀赐他白蜜一石,追忆二人在长安太学求学时做蜜合药的往事。翌日,朱祜便上缴了大将军印绶……
“娘——娘——你也来玩!”
洛水泱泱,刘荆光着脚丫,和刘阳、刘苍、红夫几个人一起在河边踩水玩。
我回过神来,淡淡笑着,朝他们摇了摇手。
一年一度的上巳节,适逢旧友重逢,刘秀的兴致极高,带着满朝文武、公侯一起到洛水祓禊。这场暮春之禊,搞得空前轰动,京城贵胄,几乎倾巢而出。洛水河畔,朱帷连网,耀野映云,这场盛宴真是一点儿都不比两年前罢兵权的那次逊色。
“在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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