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脸上有点发烧,转念又想:周大将军常说,军中多诈,老子就算骗了你和杨素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便抬头道:“庄大人如何也来建康了?”
他“哈哈”一笑:“自然为两国交好,避免烽火伤生的大事而来。罗将军,你破广陵,逼退贺帅,实在是上将之才啊。庄某以前小觑了将军,在此陪个礼。”他竟然真的从车上跳下来,对着我大大的鞠了一躬。
我赶紧下马还礼:“庄大人多礼了。罗某也是听命行事,大人勿怪。”
“不怪,不怪。周罗喉独眼水龙,但凡低估他的谋略必遭祸患。这终究是庄某年纪尚轻,历练太少。”
我听他句句讽刺,心中很是不安。但他的笑容却一如既往的温暖和真诚,仿佛真的是为了陈隋交好而来。这样的一双眼睛望着皇上,也不由得皇上不信吧。他又道:“庄某这就去晋见大陈皇帝了,罗将军这几日如果有空闲,希望和将军共饮美酒。告辞了!”
我看他的车马远去,心中升起绝大的疑惑。仿佛隋军有很大的阴谋正在实施,但这阴谋究竟是什么,我又说不清楚。这种沉重的感觉如落入一个巨大棉花团,无论如何挣扎,始终被棉线缠绕,难见青天。
我进入萧府别院,丫头告诉我大将军还没有回来。我踌躇着是否进堂屋等他,已听到小舞的声音:“进来吧。”
我红着脸走进堂屋,她正闲闲的在椅子上磕瓜子。眼皮也不抬的道:“要急着去卖命也不急在这一天两天,老头子还没有散朝呢。”
我想解释那日的话,又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我想说,小舞我是想救你出来的,我没有忘记你的吩咐,可是我那天的表现又实在无情得很,纵然说出来,她也不会相信。我忽觉一丝腥味,原来内心挣扎之际,竟不自觉的咬破了下唇。我终于大声道:“我一定会要你的!”
她扑哧一笑:“你这傻孩子。姐姐有什么不明白,现在你那够资格向老头子提要求呀。只是我性急了些,忘记你终究不过一个小小的天行将。”她叹了口气:“往常这时候老头子都回来了,今日这么晚,朝廷大概有大事情。老头子素日话不多,他专横惯了,如今心里憋了气,我越来越担心呢。就象日日陪着一头狮子睡觉,只不知道他何时会发怒把人吞吃入腹?”
正在这时,小丫头跌跌绊绊的跑进来:“夫人,老爷回来了。夫人小心,老爷火气很大呢。” 萧摩诃已经一步跨入堂屋,大喝道:“小心什么!”他的眼睛瞥了我一眼:“小胡人怎么在这里?他娘的,你不是该驻守紫金山吗?谁他娘的允许你胡乱跑动下山的?”
我见他面孔通红,太阳穴一边发紫,似怒到极处,赶紧躬身行礼道:“大将军,末将只是想问问何时能拔往前线?”
他怒喝道:“谁说要你去前线!他娘的,老天不长眼!都是狗屎!猪脑!孬种!软蛋!……”他脏话滚动而出,显然恨不得打碎什么才好解气。
我吃惊道:“难道皇上不准备增兵,增饷,备战!”
他大吼道:“他要把广陵还给隋军!天哪!把广陵还给隋军——”“老爷勿要动怒,先喝杯茶润润嗓子吧。”小舞捧着一杯香茶打断了萧摩诃的吼声。萧摩诃突然挥臂,茶碗打得粉碎,小舞整个人象断线的风筝飞了出去,跌落墙角。萧摩诃吼声如雷:“贱人!都是这样的贱人乱陈朝纲!老夫打死你这贱人!”他挥拳击向小舞,我大惊,不假思索的飞身而起,接住他这一拳。一时间,我连呼吸都困难,那一拳似泰山压顶,要把我压成齑粉。
萧摩诃连珠炮般呵斥:“畜生!谁允许你救这个贱人!难道你和她有私情?!”他的拳脚如飓风,随着呵斥声接连向我击来。我连拔刀的功夫都没有,只能不断招架。
第二十一章 老虎
萧摩诃拳势如排山倒海,我不擅拳脚,那点功夫完全是靠着从小到大打野架练就的,原是无赖拳脚。此刻抵抗不过,便拼着挨他一下,侧身滚进他的拳风内,一把抱住他的大腿,欲把他抡倒。萧摩诃拳头急收,暴雨般落到我的背上。胸口突地涌出一股甜腥,我发急,狠命咬下去。肋骨一阵巨痛,我发现自己已经飞到半空中,跌到一把椅子上。“哗啦”一声,那椅子被我压成几块,我抬头,见萧摩诃又是一掌击向墙角蜷缩的小舞,我抓住身旁两根椅腿,猛掷向他,“喀拉”一条椅腿被拳风打得粉碎,另一条却正中他的脑袋。趁着萧摩诃稍微一楞,我猛扑到他的肩上,狠命掐住他的脖子。他大力摇晃脑袋,如一头疯狂的老虎。我大呼:“打虎的拳头怎能招呼女人!”
他本来用力掰着我的手腕,几将我的手腕掰断。一听这话,力道忽地松懈下来。我也放松自己的手掌,身上又是巨痛,整个人被他甩到另一边墙角。他站立在堂屋中间,花白的胡子一根根战栗着:“打虎的拳头?”他似在迷惑,迷惑自己做了什么。他一步步走向墙角的小舞,我眼前早已金星乱冒,似看见一头老虎喘息着靠近小舞。我终于拔出弯刀,勉力站起喝道:“放开她!”又一股腥气涌到嘴角。萧摩诃僵硬的肩膀已经松弛下来,他声音带着哀声:“夫人,你怎么了?”
小舞整个人已经变形一般,眼睛里露出极度的恐惧,嘴唇抖动,却说不出一句话。萧摩诃伸出手,想抚摩她肿胀的面颊。我出刀,刀锋直指他的后背:“别碰她!”
萧摩诃缓缓垂下手,他慢慢转头,盯着我的弯刀:“小胡人,是你?”
“是。末将罗艺,请问大将军,是否立即为十七夫人请大夫前来?”我没有收刀,也没有行礼。
他起身,有些迟钝的道:“好。来人啊,为夫人请大夫。”
我看着他回到唯一一张完好的椅子上颓然坐定,这才收刀。我全身疼痛,如骨头已经散架。萧摩诃缓缓道:“老夫要回庐江了。罗艺,你,留在建康,照顾十七夫人。”
“是。”我低声问:“继续守天么?”
“守天!继续守天!天佑大陈。”他“哈哈”一笑,笑声嘶哑。他猛地起身,正在收拾残局的丫头们都吓得后退。萧摩诃就这样什么东西都没收拾,只带着自己的几十名亲军离开了建康。
我木然看着他高大的身影远去,一口鲜血喷出。在鲜血中,我看见小舞已经被一个小丫头扶起,她的头发乱得象被军马践踏过的枯黄而又痕迹斑斑的野草,眼睛里有幽灵在飞舞。我脚步踉跄,走到她跟前,柔声道:“小蝶,小蝶,我来了。”昏迷过去前,我只记得前额上一只冰凉的小手。
我醒来后,已经过了三天。罗岭看见我醒来,欢喜得叫起来:“爷!您总算醒了。可把小的吓死了。”我想挪动一下,却发现全身都被包扎起来,整个人象裹在棉筒中,动弹不得。罗龄已经喋喋不休的说下去:“那天,小的们听到萧府传来的消息,赶紧来接您。但是您已经是重伤,小的没办法,硬着头皮打听着周府的地址,找到周公子。还好周公子这次没要小的戴面具……请了最好的大夫呢,还全城寻找最好的伤药——”
“十七夫人怎样了?”我打断他的话。
他道:“她还好,受了轻伤。主要是吓坏了。大夫开了药,听她家丫头说,正在静养。倒是您,差点被萧大将军打死了。”他眼睛中露出崇拜的神情:“爷,这么多年,您可是第一个敢空手和萧大将军干架的。小的,小的激动死了。”他搓着手,似不知说什么赞美之辞才好。
“罗艺,你这条命算拣回来了。”我不用回头,已经知道是周仲安。他走到床前,“嘿嘿”一笑,“这是我的卧室。算让你这小胡人的污血荼毒了。再种一百盆兰花,也赶不走你在这里养伤的浊气。”
我看看四周,华丽的床幔,碧纱的窗户,雪白的墙面上挂着不知什么人画的山水画,角落还有一把古琴。只是床头下面的痰盂里有血水和污物。我突然想笑:“原来是你的卧室。我还以为半夜遇了艳福,住到了什么小姐的香闺呢。”
他好奇的盯着我,伸指敲了敲我的脑袋,痛得我叫了一声,“小胡人,想女人?看看你浑身上下哪一点象个样子,有什么小姐看得上你!”
我忽地想起阿蕊,心底没由来的疼了一下,她是和周仲安订婚了,她是和这个讨厌的家伙在一起了。对了,她此刻在周家吗?我转头看看,外面的花香顺着窗格子爬进房间,但躺在床上什么小姐也看不到。我想起一个疑惑,忙问周仲安:“皇上要把广陵归还隋国?”
周仲安眼中露出同情的神色:“你还惦记这事情?告诉你,皇上不但要把广陵归还北隋,还要和隋再缔结盟约,保证大陈不会增兵主动攻隋。本来大将军们联名保荐你和几个优秀将领,但统统被皇上否绝。那个庄栋的确是个厉害人物。早知道此人如此,不如找个借口把他做了——”周仲安眼中闪过一丝杀气,但又淡薄下来:“杀了一个庄栋,北隋会有更多的庄栋派遣到建康。”他长叹了口气:“根子还在朝廷本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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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风流
或许是我皮厚肉糙,或许是周家的药石灵验,我没有养几天的伤就基本复原。因为隋陈达成协议,陈国归还广陵给隋国,隋不再进军。这一切听起来几乎象儿戏一般,一场巨大战役的发动怎么可能仅仅以广陵为目的。但是儿戏成真,隋军真的偃旗息鼓。大陈除了损失广陵外,最大的损失不过是今年的春耕。百姓们纷纷回到田地里耕种,由于错过了季节,今年的粮食歉收已成定局。好在大陈多年风调雨顺,存粮丰富,区区一年的春耕损失,实在是九牛一毛而已。
皇帝认为这是相师们预言成功的标志。他或许觉得自己看破了守握军权的大臣图谋军功的阴谋,他或许觉得百灵护佑圣驾的灵气远远胜过军队的作用,他或许更加放心,陈隋交好完全靠自己睿智的决定维持了下去。总之,皇帝非常高兴,他再次下令广赦囚犯,同时对相师们进行奖赏。作为守天的天行将,我也跟着沐浴圣恩,获得不少赏赐。但是看星星的日子似乎再无尽头了。
我沮丧得要命,躲在周府中不愿意回那见鬼的山顶。周仲安没有安慰我,他心情比我更糟糕,一张臭脸可以熏死周府所有的兰花。但是隋使庄栋还没有离开建康,他惦记着和我饮酒,多次派人来周府请我。我看着他的请柬,越想越恨,老子浴血奋战的结果被这根舌头彻底毁灭了。不要说升职,皇上没有追究责任都完全看在周罗喉的面子上。
周仲安看我把请柬再次揉成废纸团,冷笑道:“你怕什么?我陪你去参加他的宴会就是。”
庄栋的宴会设在秦淮河的花船上。他并没有宴请更多的人,只有我和周仲安两人。周仲安一进船中就嚷嚷:“怎么没有姑娘?”
庄栋道:“在下以为周大人和罗将军愿意和在下小酌几杯呢。”
周仲安笑道:“一个晚上只对着尊使的面孔,周某还真会觉得乏味。谈什么呢?谈文,尊使不在行;论武,陈隋正在交好呢。要喝酒,连个伴酒的姑娘都没有。”
庄栋微笑道:“周大人似对我北地文采颇有不屑?”
周仲安失笑:“北地也谈文采二字么?想我大陈,从东晋而下,虽历几朝几姓,自汉以来各种古籍才艺之学尽皆保存完好,我府邸中还有诸多上古智者的孤本。我如与尊使论文采,与对牛弹琴何异?”
我倒不知道周仲安好好的为什么要对着牛弹琴,忍不住插话道:“牛懂不懂琴,我不知道。但是牛懂笛声,马知胡琴呢。”
周仲安瞪着我半日不语,庄栋却哈哈大笑起来:“罗将军是趣人。周大人,如您与在下论琴棋诗画,在下自然粗蠢如牛,难解雅意。不过大人因庄栋之粗就小觑我大隋,大人呀,您可是太傲慢了。”
周仲安撇了一下嘴:“那尊使说说贵国的才子,让在下也瞻仰瞻仰。”
“吾皇次子晋王,单名一个广字,年纪与周大人相仿。他酷爱音乐,长于绘画,闲暇之时也作得妙文,实在是我朝头一个风流倜傥的人物。周大人如有机会与晋王殿下相会,定会相见恨晚。”
周仲安沉吟道:“若说到风流倜傥四个字,周某倒不敢擅专。大陈皇帝陛下才是风流倜傥。尊使应该听说过今上所作春江花月夜吧,何况皇上还亲自谱曲“玉树后庭花”,命宫中美人排演,周某见过,不得不感叹此曲真是天上难寻地上难觅。”
庄栋道:“说到春江花月夜,晋王也填过一首词,请大人赏鉴。”他清清嗓子,便吟道:“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
“好词!”周仲安鼓掌大声赞叹:“好一个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他笑容忽地收敛,肃然道:“庄大人,周某有句话放在心里,不吐不快。”
“大人请讲。”
“阁下行走于陈隋之间,居心何在,你我心知肚明。我父镇守长江之首,为大陈栋梁。他对大陈的忠心,决不因狂风大浪有丝毫动摇。尊使趁早死了这条心的好。”
“那么大人您呢?”
我大惊,不料庄栋会赤裸裸问出这句话。周仲安“嘿嘿”一笑:“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好大的野心。周某爱这南方山水诗画,岂忍其糟蹋于兽群之中。兵火一起,自汉以来保存于南地一切精华都将尽焚于兵灾。尊使以为,周某该何为?”
庄栋严肃的回答:“周大人,凡人岂能抗天?孤舟岂能拦江?大人是聪明人,无须在下多言。”
周仲安淡然道:“逆天又如何?”他拱手道别:“请尊使速速回北地,勿在建康再停留。以后再有劝降内应之事,大陈将赠之斧钺。”
这时,花船已经靠岸,已有军人数十人进入,为首的道:“庄大人,奉大将军令,护送尊使离陈。”
庄栋对着我和周仲安点头笑道:“原来周大人早有安排。大人放心,大人于在下的心目中,永远是友非敌。”
第二十三章 寿宴
我和周仲安站在秦淮河畔,看着军士强行将庄栋护卫离去,觉得十分解气:“这是你想出的招儿吧?”
周仲安狡诘一笑:“不可言,不可言。”正在这时,有人大呼:“罗将军,罗将军。”我回首,但见张伟和一群内廷侍卫喝得醉醺醺的出来,他大叫:“罗将军,原来你在这里快活啊,可让老哥好找!”
周仲安嘴角撇了撇,冷冷的昂首站开三尺远。我只好拱手道:“张兄好!”
他呕了一下,一股酒气喷出,踉跄道:“陈小王爷明日的寿辰,宾客们帖子都发完了,就你老弟不知道躲那里去了。我紫金山去了几次,连你那宝贝罗岭都没见着。今日可算把你逮到了。”
我一楞:“已经是寿辰了?”
他大笑:“是啊,日子过得快吧。幸好皇上英明决定,两国罢了刀兵,不然你老弟只怕还在前线。”他又絮絮叨叨道:“这次前线大换班,不少兄弟都回建康修息,象秦太傅之子秦彝将军也要来参加寿宴呢。”
我听到秦彝二字,有些欢喜,便道:“那我明日赴宴就是。”
张伟大喜,他瞟了一眼旁边的周仲安,呵呵道:“那我就告辞了,免得浊气熏着周公子。”
内廷侍卫们刚走,周仲安冷笑道:“这陈显是建康众所周知的混蛋王爷,你与他厮混,只怕要吃苦头。他爷爷与皇上同辈,年龄比皇上大得二十岁。陈显是王孙辈中的长孙,难免得宠,气焰嚣张。倒是皇上嫡嫡亲亲的两位殿下文雅许多。你如要认识才俊,过几日我介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