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身材虚胖的男子上前见礼:“陛下,臣斗胆为陛下朗诵《侍宴玄武观诗》。”
“好!好!”皇帝摇着折扇,“朕来欣赏江卿妙作。”
江总眼睛眯成一条缝,他摇头晃脑的念道:“诘晓三春暮,新雨百花朝。星宫移渡口,天驷动行镳。旆转苍龙阙,尘飞饮马桥。翠观迎斜照,丹楼望落潮。鸟声云里出,树影浪中摇。歌吟奉天咏,未必待闻陬。”
我暗想,这江胖子的嗓音倒很好听,是那种浑厚的声音。
这时已听见不少文官大声叫:“妙啊!”
皇帝更喜:“江卿啊,这次不得藏私,要多作几篇好文章。来人,赐江总状元红一杯。”
江总接过杯子,向其余大臣展示酒色,人人称道,气氛热烈。皇帝又问张娘娘:“丽华,文斗之冠已出,朕看你的本事了。”
原来下午是乐斗场。由宫中的乐队和诸多王公大臣组成的歌舞队比赛。张娘娘笑道:“陛下放心,乐队早已准备好。”她靠近皇帝的耳朵,笑道了几个词,我隐隐听得“惊喜”二字,并不大真切。
或许皇宫的人才太多,下午的歌舞无论哪家王侯的队伍都远远不如宫内的美女们。傍晚时分,江总上前对皇上道:“陛下,臣又觅新句,以记盛事。”
皇帝似乎对歌舞已有点厌倦,听到这几句话,连连道:“快快道来!”
这时歌舞暂停,乐声已止,湖面上偶有鱼儿跳出,发出扑通的声响。江总的声音在玄武湖上回荡,浑厚无比:“上巳娱春禊,芳辰喜月离。北宫命箫鼓,南馆列旌麾。绣柱擎飞馈,雕轩傍曲池。醉鱼沈远岫,浮枣漾清漪。落花悬度影,飞丝不碍枝。树动丹楼出,山斜翠磴危。礼周羽爵遍,乐阕光阴移。”
他的声音刚落,皇帝身边的张娘娘已经鼓掌两声,清脆无比。大家正惊讶于娘娘的失态时,一阵歌声响起:“丽宇芳林对高阁,新装艳质本倾城;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歌声中一个红衣女子踩着一条长长的丝绸带从湖面飞来,那时霞光照在她身上,宛如神仙。我一眼认出这女子正是李仙殊,不由惊讶万分。这时,大臣当中出现周仲安的身影。他撇着嘴,一副不屑的神态。当李仙殊飞舞到草坪上时,他的嘴巴突然张大,似乎也吃了一惊。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十来个歌女反复咏唱。诸多大臣也被李仙殊艳光所摄,无人敢出一声。
“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和声渐低沉。红绸带忽地粉碎成一片片细片,漫天洒下,犹如天降红雨。李仙殊从红雨中轻轻飘落,跪地道:“蒙舍诏贵女李仙殊恭祝陛下万寿无疆!再求陛下赐此舞蹈一个名字。”
在静止之后,皇帝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好!好!朕就赐此舞名飞天。”
音乐重又响起。在万人称颂中,最后的夕阳照在皇帝身上,灿烂辉煌,宛如盛世中最尊贵的神祗。(第四卷完)
。。
第一章 纳妃
李仙殊在盛世嘉华会的亮相,无疑带给了建康一场夏季的风暴。而更大的谣传是,皇上要纳她为妃了。这股谣言越传越盛,更让建康的世家子们疯狂。如果这样的美人儿入宫,人人都会惋惜——还不如抢先一步一亲芳泽。
李仙殊搬离了周府,住进了雀金园。而周仲安毫不迟疑的跟着搬到了雀金园。他追美的劲头既没有因李仙殊要入宫的谣言而减少,也没有因更多的世家子加入他的行列而消退,他索性,彻底的同流合污了。
我到宫中例行巡检时,遇到了宣公主。她看见我大为欢喜,小脸红彤彤的:“罗艺,”她悄声道:“你想不想知道李仙殊的故事?”
我奇怪:“宫里有消息了?”
她悄声道:“你背我到群芳阁,那里消息最多,记住哦,悄悄的。”
我背着这小人儿悄悄潜入群芳阁,这里住的是女学士们。按照宣公主的指点,我们藏到一个暗间里,不多一会儿,就听见女学士们的谈笑声。她们笑谈了一会儿,果然谈到了李仙殊身上。串明儿的笑声很清脆:“蛮子女就是蛮子女,皇上的盛世嘉华会,她不如单说万岁,万岁,万万岁,偏偏要自作聪明说万寿无疆,皇上提起来还说美则美也,奈何无才。”
阿祺笑着“嘘”了一声:“你哪里知道,这里面有故事的。”
“什么故事?”
“李仙殊现在住在哪里?”
“哪里?”
“她的住所在雀金园,那里原是孔范的别墅。”
“什么?难道?” 串明儿声音有点兴奋。
“正是。原本要引荐她给皇上的是孔娘娘。结果让张娘娘知道了,就抢先一步安排她为皇上跳舞。这舞原是跳的很好,但你不知,” 阿祺压低了声音:“皇上在做太子时曾经遇刺,刺客正是伪装成舞姬行刺。”
“天啊。这么说皇上不会再纳她为妃了?”
阿祺没有说话,我都能想象出她脸上的笑意。
串明儿感慨道:“到底还是张娘娘聪明。”
阿祺又道:“这个自然。”她声音更低,“当年张娘娘是孔娘娘侍女的时候,皇上还是太子爷呢。皇上在花园中遇见张娘娘,一见倾心。孔娘娘——”
“孔娘娘怎的?”
“她欺张娘娘身段娇小,谎称她不过十岁,”她似在学孔妃说话:“她年纪尚幼,恐微葩嫩蕊,不足以受殿下采折。”
两个女学士都轻轻笑起来,阿祺道:“其实张娘娘那时年满十五了。皇上信以为真,又忍了两年,到底忍不住了,还是临幸了。”
串明儿奇道:“原来有这段故事。只是孔娘娘要阻拦张娘娘和皇上相好,张娘娘如何又忍得住两年不告诉皇上真相呢?”
阿祺道:“这个我就不明白了。到底是张娘娘宽宏,又顾念孔娘娘之情,所以不说穿吧。”
宣公主和我小心翼翼退出阁楼。宣公主有些失落:“父皇真的不打算纳那南诏女人为妃了。”
我问:“皇上纳妃与你有什么关系?”
“哼哼,那个妖精要是不进宫,一定会害了周仲安。”小女孩握着小拳头,愤愤道。
我回想周仲安的种种表现,也有点怀疑这家伙是动了真情。第二日,秦太傅派人请我过府。和太傅见过礼后,我就询问秦彝在不在。秦太傅愤愤道:“这混小子已经被我赶回前线去了。再待在建康,还不翻了天了。”
我猜测是李仙殊之事,便问:“那大人召见末将有什么事情呢?”
“罗艺,你和周仲安是朋友,你说说看,他现在在哪里?”
我有点尴尬,这才想起秦周两家原是准备联姻的。秦太傅冷笑道:“周仲安越来越混帐了。如今老夫着人叫他,他也敢推脱不来。你到雀金园去一趟,把他给我抓回来。”
我忙应了声是。
不过十来天不见人,周仲安的模样简直让我吃惊。看起来,他已经疯狂的沉湎于李仙殊带来的一切未知命运当中。雀金园中还有不少世家子弟在玩乐,在争相讨好那个女子。周仲安并没有拥在他们中间,事实上,他只是坐在远处的一个高台上,似乎仅仅在观赏一幅会笑会嗔的美人图。他只是这么看着,静悄悄的看着,仿佛就能过一辈子似的。他这副样子让我难过起来。何必呢?我宁愿他冲上去抢走那个女人,或者大哭大笑一番,就象当初我在周府花园见着的时候。这样算什么呢?
我走到他身旁叫:“周仲安。”我已经抓住了他胳膊,准备发力带走他。他回头笑了笑:“罗艺,你来了。”
我低声道:“你跟我走一趟。”
他有点讶然:“什么事情?”
“有人要见你。”
他用力挣扎,正要大叫他的灰衣护卫。我抓起他就跳到穿雪背上,打马冲出雀金园。周仲安恼怒道:“你到底要我去见谁?”
我听得后面追赶的马蹄声,立即连加数鞭。周仲安哀叫一声:“不会是秦太傅吧?”
我嘿嘿一笑。他正色道:“罗艺,你我兄弟之情难道比不上秦太傅一句话?”
我又挥了两鞭:“你怕什么!秦太傅又不是老虎。”
“哎呀,他比老虎还凶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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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绝情
我把周仲安拖进了秦府。
秦太傅笔直的端坐在正堂中,厉声道:“周仲安,老夫今日叫你,你可明白何事?”
周仲安推开我,作揖道:“小侄不知。”
“你昼夜宿于雀金园,与那些纨绔子弟一般不知廉耻纠缠一个南蛮女子,把我秦家的脸面都丢尽了,你还有脸说不知?”
周仲安肃容道:“小侄姓周,大人姓秦。这姓周的如何丢得了姓秦的脸,小侄倒要讨教大人。”
秦太傅大怒:“混帐东西!周罗喉远在镇江,不能亲自管教你。老夫代替他管教!”他手边黑黝黝的木头大概就是家法,当即举起向周仲安劈头抽来。
周仲安大约从未吃过这种苦头,他挨了两记,大叫起来:“大人要管教儿子,自去找秦彝的晦气。周家的儿子自有亲老子教训,不劳大人操心。”
秦太傅更怒:“你敢顶嘴,老夫今天就打死你这个畜生!”他一脚向周仲安身上猛踹下去,我暗叫声不好,飞快跨前一步,横抱着周仲安,闪到屋脚。秦太傅步伐不减,他反身又是一脚,直奔周仲安的前心。我退无可退,又不敢还手,只好运气于左胳膊,硬接了他一脚,一时痛得我以为自己胳膊断了。
正在此时,一个美貌夫人匆忙从内室走出,柔声道:“老爷请暂息雷霆之怒,听妾身一言。”
她这么温温柔柔的一说,倒让正堂里几个男人惭愧起来,秦太傅更是长吁一声道:“夫人请讲。”
原来出来的是秦夫人。她转向周仲安和我道:“安儿,爱之深,责之切。你饱读诗书,当明其理。”
这短短几句话,让周仲安面红过耳,适才的倔强之色消失无踪。他拨开我的胳膊,整整衣服,深鞠两躬:“三姨,姨父,侄儿错了。”
秦太傅面色稍有和缓,正待开口,秦夫人已经对他轻轻摆摆手,又道:“安儿,你表妹有言,你听仔细了。她说,仲安表哥看似多情,实则无情。难得有人让他倾心一场,就由他去吧。”
周仲安立在当地,脸色或红或白,站了好一会儿,忽地对秦太傅再鞠三躬:“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小珠子也。不孝侄告辞了。”
秦太傅看着他扬长而去的身影,猛地把茶杯掷得粉碎:“我秦家虎女焉许犬儿!”拂袖离堂。不过眨眼功夫正堂内只剩下秦夫人与我两人,秦夫人微微叹息一声,跌坐在椅子上,半晌不语。
我呆站了一会儿,忽觉胳膊疼痛不已,这才醒悟是刚才挡秦太傅那一脚所致。我想卷起袖子看看,又觉得不太礼貌。秦夫人已经道:“孩子,你过来。”
我走到她跟前,她帮我卷起袖子:“让我看看,天哪,老爷下脚真狠心。”她抬头看我时,眼中含泪:“对不起。”我从小到大,从未遇见如此温柔慈祥的夫人,她的眼泪分明是痛惜我的伤口,我感动,差点落下泪来。她一面叫人送药过来,一面对我道:“刚才亏得你救了安儿一命。唉,老爷发起火来,早忘记了安儿不是彝儿,怎能随意加之拳脚。孩子,你叫罗艺是吧。”
“是,夫人。”
“听说你爹娘早早就走了,你和安儿、彝儿都是朋友,如果不嫌弃,就常常到这里走动,把这里当自己家吧。”
我连连点头。秦夫人揉揉自己太阳穴,道:“这秦周联姻看来只能作罢了,我心里也乱得没了主意。”
我道:“夫人,周仲安迟早会后悔的。”
秦夫人摇摇头:“你不明白。小珠子这孩子年纪不大,却天生有些左性。她如今说出由他去三个字,便是安儿回头,也是拉不回她的心了。”她帮我轻轻上药,似怕碰疼了我。“她在后园,你去看看她,远儿也在那里。”
我并不是很开心。虽然我一直希望胜过周仲安,但那是光明正大的。周仲安如此作为,我猜阿蕊心中也很难过。
花园里传来一阵琴声,原来阿蕊正和谢悠远合奏一首长歌。两人相距不过三步,各自盘腿拨弄琴弦,阿蕊拨出的音色甚高,谢悠远的琴声却极低。琴声或高或低,让我想起幼时看突厥女人和男人一起跳舞,那突厥女子头上的头饰不断晃动,叮叮当当响动。两个人时而试探,时而分开——琴声渐渐合二为一,越来越低沉。我忽地看见阿蕊一滴眼泪滴在琴弦上。我忍不住问:“秦小姐,你怎么啦?”
她抬头看着我,眼神有些凄婉,慢慢才恢复过来道:“我每次弹这首曲子,弹到‘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就忍不住落泪。”
谢悠远倾身道:“这不过是传说,你千万不要倾注太深。”
阿蕊又叹了口气:“女儿家总当自己千宠万爱,其实人生在世,有得一个人疼爱,已是绝大的福分了。这刘兰芝好端端的和焦仲卿拆开,两人魂魄化为连理枝,朝夕相伴,到底意难平。”
我看阿蕊落泪,虽不明白她是因歌难过还是因周伤怀,只想博她一笑。便道:“不如我为你们唱首歌吧,是我在老家时候听别人唱的。”
两人惊讶,然后一起道:“请唱!”
我清了清嗓子,大声吼道:“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
“好歌啊好歌!”谢悠远击掌赞叹:“虽然直白,自有一种豪迈之情!”
阿蕊也微微一笑。我见她愁容尽扫,更加鼓舞,又唱起另一首歌:“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天苍苍啊,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阿蕊的眼睛更加发亮,她看着我道:“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罗艺,这样的景致你亲眼见过吗?“
“见过啊!”我赶紧道:“不但见过,我还见过突厥人套野马。那时节,草地上万马奔腾,突厥男儿挥舞长鞭,啪啪的在空中响着。那些溪水,转眼间就被马匹踏平。啊,那种感觉,真的,我真的说不出来。”
阿蕊悠然道:“不知今生有无机会见到这样的情景。”
我有些激动:“可以啊。如果北上,北上就可以看见。”
谢悠远笑了笑:“你又开玩笑了。谁会和你北上?”
我没有吭声,忽地想起另一首歌:高高山头树,风吹叶落去。一去数千里,何当还故处?鼻子一酸,一去数千里,何当还故处?当年爹爹带我离开幽州之时,爹爹再也没有想到他从此以后不能还故乡……
第三章 调军
皇帝关于组建新军的圣旨已经下了一个月了,各大将军却按兵不动,调军的措施被搁置到一旁。我被李善度叫进殿阁时,皇上正在大发雷霆。旁边站在孔范、江总还有傅縡、秦太傅等人。这傅縡便是当年在紫金山上反对相师的大臣,今日又为各地将军们辩护:“陛下,如今隋军之胁未解,陛下不增兵而调军,各地守军难免惶惶。”
皇帝没穿鞋子——我瞅到角落有两只鞋子,只着白袜子跳起来:“混帐!混帐!朕要组建新军,也是为保建康,他们抗旨不遵,莫非有异心?远的不提,这次朕的盛世嘉华会,诺大的军队,只有任忠上表贺喜,其他人呢!”
孔范忽地“格格”一笑:“陛下,此事劳动何须万尊之体。臣举荐一人,命其在两个月内办妥调军事宜。”
皇帝“咦”了一声,众人都盯着孔范。他把目光转向我,笑得我头皮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