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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开始,哈莱还能目视队友的身影,后来在风雪里变得模糊不清。凭感觉,旁人就在附近。他张嘴喊了两声,雪乘势倒灌,把声音淹没。这种毕生罕见的暴风雪,再近的东西都像隔了十万八千里。霎时,天地间只剩他孤零一人似的。
风鼓得耳膜生疼,远处传来一阵钝然撞击声,是前方队伍发生了意外?
走在斜坡上,哈莱被风吹倒在地,抬身就像和风抗争。他透过眼缝,寻找鸡毛身影——这风连人都吃不住,何况是它。
一双手及时伸来,把哈莱从地上拉起,裹进不算温暖的斗篷中。阿克斯的眉毛和嘴唇上挂着冰棱,护他在怀继续前行。哈莱心生感激,同时留心鸡毛去处。意外就在此时发生:他脚下趔趄,直直滚下坡去。阿克斯拉住了他,谁知脚下冰层忽然断裂,无法借力。两人像两团可怜的雪球,在别人疏忽的间隙,沿着斜坡翻滚,狼狈地掉进一处冰雪覆盖的坑洞里。
哈莱躺在坑底,眼冒金星,直到身下传来闷哼。
“你……怎么……样?”阿克斯伸手摸来。
哈莱顾不得疼,侧身看他。接着,听见自己发出惊恐万状的声音。
一根长长的尖角冰棱,穿过腹部,将阿克斯穿透在地,鲜血正以极快的速度染红毡衣。阿克斯咳了一声,咬紧牙关,血从牙缝中喷涌而出。
“神龙啊!”哈莱不知所措,按住伤口的举动徒劳无功。他强自镇定,这种伤势耽误不起,没时间让他顾及自己的情绪:“挺住,我去找人……!”
挣扎起身,尖锐的痛从腿上传来,左腿弯成的角度让哈莱明白过来。
坑不算深,对断腿之人实属考验。哈莱攀住冰层往上爬。左腿无力地拖着,除痛觉传上来,力量和意志已经无法支配它。但他还有两只手和一条腿,可以靠它们使力。攀不住的地方,一拳上去,手指插入裂开的冰层,然后又能往上挪一点。
没时间回头,哈莱能听见背后鲜血在地上扩大的声音。呼吸在变得微弱,生命在逐渐脱离。
“来人啊!卡迦!黑熊!”撕心裂肺的吼声被洞外呼啸的风声盖过,他们能否听见?
哈莱忽然从冰墙上掉下来,断骨戳进肉里,他痛出声来。但必须继续。咬牙挪到墙边,再次用力往上爬。
第三次从墙上摔下来时,身后微弱的声音叫住他。哈莱责骂自己没用,回去握住阿克斯的手,发现他的身体不比地上的坚冰温暖多少,忙脱下披风罩住伤员。
“没戳中……要害……。”微笑难以成型,但阿克斯还想安慰他。
哈莱对洞口呼救,他不能放弃。这时上面有个黑色影子一晃而过:“鸡毛!”
果然是顶着大雪的鸡毛,感谢它的出现和消失,关键时刻,它永远是最得力的救兵。
惊喜地抱住阿克斯,为即将得救重燃信心。把一切交托鸡毛吧,哈莱想,他决不能在这时离他而去。哈莱絮絮叨叨地说:“你不是说过吗?上到面前的画卷我们要好好欣赏。可如果身边没有你,管他什么画卷,我都不想看了。”
接着说:“一路上那么多危险,只要神龙一个疏忽,生命就得奉献给它。我还顾虑重重,我胆小,我害怕,我真傻,为什么不早点认清这个事实呢?”
又说:“有什么比抓住眼前的东西更重要?只要你活过来,我什么都可以放弃。”
哈莱轻声念叨最后一句,好像神龙就在眼前,只要不断重复这种献祭性质的话,神迹就能出现。 阿克斯面色灰败,眼神涣散,已经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于是哈莱静静伏在他身上,也什么都不说了。
小魔鬼敲打着罪恶的边鼓从心底冒出来。哈莱想,马上就能获救,暂时有这种想法,应该算不上太大的罪过吧……如果阿克斯,只是如果,就这样离开,难道不是一件幸运事吗?起码他是带着对凯米尔的憧憬而去,再没有机会得知背后的谎言,那残忍的真相……多好!他爱着凯米尔,爱着我,可他永远不用知道那是两个人,不用去分辨和折磨自己的心,不用去承担爱错人的痛苦。这难道不是神龙最大的仁慈?
哈莱惊跳起来,几乎不敢去看地上的人。多邪恶的想法!看看他,看看这个留血的男人,是在为谁承受痛苦?而他宁愿让他去死,也不愿让这个男人的爱被辜负?难道近日来患得患失的幸福,已经冲昏了他的头脑,吞噬了他的良知?哈莱·奥尔比,你真地承受不起那种可能吗——当阿克斯知道真相,将不再选择你?
哈莱浑身颤抖。洞中很冷,但比不上心里的。他期盼地望向洞口,给他,也给阿克斯一次机会吧!
风太大。
吊下冰丘的麻绳在风中摇晃,好不容易将落崖的同伴拉上来,卡迦和黑熊都松口气。另一名失足的骑士就没那么幸运。希望升天时,神龙庇佑他的灵魂别像他的躯体一样四分五裂。
卡迦不断对黑熊比手势。不能耽搁下去,这里冰丘挨得近,他们必须尽快躲进冰丘间的缝隙。那是目前能找到的,抵挡暴风雪的最佳去处。
骑士们背起伤患,沿着斜坡小心翼翼滑下去,直到进入救命的缝隙。陆续有骑士安全跳下。卡迦等了一会儿,发觉不对劲,问其中一人,他不是走在你的前面,人呢?
骑士呆愣。而旁人都摇头,说没看见。
卡迦脸色一变,利索地将麻绳甩到头顶还算牢固的冰柱上,重返让人望而生畏的风雪世界。黑熊咒骂着,点了几人一起上去寻找。他们顶着风,四处呼喊,确认冰坡上没有人影,继而将搜索范围扩得更大。
卡迦步伐踉跄,状况不佳,黑熊看在眼里,知道在至关重要的事情上,这位小布拉班特殿下的星相师绝不含糊。披风戴雪,奋不顾身,黑熊自以为能了解卡迦此刻焦急的心情。
其实未必。失踪的不只凯米尔一人,卡迦担心,但不必太担心。这感觉如鲠在喉。矛盾之处在于,他刚收获所求,本无意参与更多,可无论观感和自律如何胜人一筹,只要承认存在上心的人和事,俗气的想法总是如影随形。就像此刻,他猜想任何发生在少年身上的意外,而他不是陪伴在侧的那个,这种焦躁感让人不快。一路上他努力寻找平衡点,并为此罗列过一千条理由,若即若离的态度就是最好的证明。可在如今担忧的状态下,全像火苗吞噬的薄纸,一眨眼不复存在。那么,他想,如果这些理由可以消失得如此之轻,过去,他又怎会愚蠢地以为它们如此之重?而面对轻与重这个问题,世上只怕没人比卡迦更有经验,实践得更加彻底。
他胡思乱想着,直到看见一坨黑白相间的东西,在雪地上快速移动。
下到洞里后遇到难题。卡迦斩断身体上那截多余的冰棱,示意黑熊先把阿克斯抬出来,这种情况,总不能等冰棱自行融化。
“看这里,伤口冻住了,一抬必定裂开,他挺得住?”
掌中手指微动,碰到哈莱的指头。于是哈莱代为回答:“动手吧,他可以。”也没比现在更糟的情况,阿克斯失血过多,所有看到他的人,都觉得他不像个活人了。
哈莱紧紧抱住阿克斯的脑袋,黑熊和卡迦分别抓住两边身体,眼神一交汇,手下用力,利落地将他抬起,并尽量忽略清晰的皮肉撕裂声。
蓝色火焰在掌中燃起。阿克斯的痛苦没有持续多久,他终于像个正常人般坐起时,瘫倒在地的反而是哈莱。严重的腿伤让他支撑不住,可哈莱自己清楚并非如此,他只是失去勇气,再去看一眼面前血肉模糊的半截冰棱——这本该是他遭的罪——掉下洞穴那刻,若非阿克斯尽力一扑捞他入怀,先着地被穿透的肯定是他自己。
安全返回缝隙,看到衣服上的血渍和两人的狼狈,无人多问一句。此处挡得住风雪,挡不住急剧下降的气温。
难得,阿克斯也有别开眼的时候。起初哈莱困扰在复杂的情绪里,没有注意这些。后来连问几次,才意识到阿克斯是伤了自尊心,还在对刚才的窘境耿耿于怀——像戳在叉上的死鱼一样无助,还不是在地狱里,太丢人了!
哈莱心想,这也算失败?还是害羞?可这不是身手问题,是因为充满爱意的心。只是此刻说不出这种话来。他吻了吻阿克斯的手,以这种方式表达全部的感激。
41、石塔 。。。
缝隙里恰能容人,缰绳拴在冰柱上,马被留在上面自生自灭。他们取下行李,在缝隙下互相依偎,像躲避战祸的逃兵,听着脾气暴躁的大自然在头顶轰鸣。
阿克斯脸色苍白,明显没从刚才的损伤中恢复,却将哈莱的腿伤看得更重,即使治愈,仍不断为他揉搓小腿,并且说,这么做不过是借他的腿,让自己的手不至僵硬。
如果不是脸冻僵了,哈莱准会会心一笑,他发现阿克斯一路上总喜欢开些贴心的小玩笑,关心的举动承载着爱,能狠心拒绝一次,也不好意思拒绝两次。这个男人渴求爱,也懂得如何获取爱,是因为足够的经验累积,还是天赋异禀?而阿克斯给予的东西不止于此,当一个人容貌悦目、气质洒脱、身手出众、头脑睿智,即使神话中的英雄也比不过,谁还能对他的追求狠心说不?
暴风雪在入夜前停歇,继续前进是不可能了,黑熊决定留在原地过夜。
柴薪所剩不多,不用则没人熬得过这一夜。黑熊要求必须成双看护,以防一夜睡去,隔日再也无法站起。大家围着火堆,尽量说话,于是哈莱对同行的骑士有了进一步了解。他们有的也有妻儿和田产,但追求更多的是梦想!哈莱不参与这种话题,因为他觉得人的梦想不该靠盲从来实现。
鸡毛蜷在哈莱怀中,在场所有的生灵里,大概只有它还具备鼾声四起的能力。而卡迦始终像冰山般安静,用披风罩得严实,半阖着眼,似睡非睡。哈莱发现,每当卡迦陷于沉思,总是不屑让周围的声音打扰自己。火光照耀着他病态的面容,哈莱端详许久——照例说他掌握的魔法绝对比黑熊高明,该是这里最具实力之人。但哈莱猜想,不到危急关头只怕卡迦不会动用,一来有泄漏身份之嫌,二来他的身体状况——即使他从不解释——哈莱都觉得,是经不起再次折腾的。
没听说皇室中人也能修习魔法,所以对卡迦会魔法一事,哈莱曾经惊叹。后来他转念一想,当初费鲁兹亲王身边的黑衣人、面前的黑熊不都是例外吗?费鲁兹帝国制定的法律说到底还不是姓费鲁兹吗?这个世界已经混乱到人人和魔法沾点边,而大神官还在信誓旦旦地说,只有神职人员才有资格研习,此律世代传承,必须严格恪守,未免有些可笑了。
哈莱低下头,惭愧地道一声歉。敬仰一个人,就该充分尊重和信任他的话。从小到大,也没什么人唤起哈莱这种神圣的感情,大神官是唯一一个。
长夜漫漫,冰山缝隙中的一夜更是漫漫。
没人想到会在炎炎夏季遭遇超越冬天的寒冷,这种冷像钝刀,摧磨着坚定的意志。于是长途跋涉的目的会再次被遭逢困境的人们在心底过滤,有人凭借自己的顽强,筑起第二道动力的围墙,将困难隔绝在外;有人则抵挡不住,不得不向困厄妥协。隔日一早,果然有两名骑士抱成一团,在梦中交代了性命。冰葬后队伍只剩十一人。而这种动力和阻力的搏斗还将上演几回,结果如何,无人可以预测。
仅剩的三匹马不知所踪。黑熊表示后悔。哈莱知道他想直接杀死,以便囤积更多食物。
阿克斯像有话要说,直到第二日上路,才断断续续说出口。哈莱消化完话里的意思,没有露出迎合之意,过了很久才从包裹严实的围巾中漏出一句。阿克斯仔细听,才知道是在埋怨他,这种情况下还有闲心考虑这些。
阿克斯说:“没办法,越困难想得越多,否则怎么坚持下去?”
哈莱知道这不可能是阿克斯的底线,但为此感受到同样的暖意。
“为什么要在洞底说那些话?我活过来,你真地可以放弃一切?一个吻不至于收获如此深情的誓言和眷顾,殿下其实早就动心了吧?瞧你一直顾虑重重,所以无法表达更多,这些我全都知道。不急,只求殿下别再说那种蠢话,我想要你的爱和宽容,而将来,我必定为此回报更多。”
哈莱发觉,昨天那件事不仅仅是一场意外。他和阿克斯的关系为此更进一步。有一种决然的疯狂,因为阿克斯的牺牲在哈莱心中冒头;有一种犹豫的理智,同样因为阿克斯的举动,在哈莱心中生根。他简直想把一切赞美之词加诸其身,可他对自己说,当一段感情附加的独占欲浮出水面,答案只有一个——他已经彻底爱上他。这是一个最美好的结果,也是一个最糟糕的开始。
阿克斯,你知道自己温柔的眼神奉献给谁了吗?知道掌下轻抚的根本不是想象中的人吗?在你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顶着凯米尔的身份接受你的爱意,难道不是对你最大的欺骗吗?
真爱容不下谎言,他不可能一辈子躲在别人的躯壳里,这道理哈莱明白,所以他心向往之,却不能表态,起码他是凯米尔·布拉班特时,没有更多东西可以给予。幸运的是阿克斯一无所知,仍大度地允诺时间!这种贴心,哈莱暗自感激,并在心里回报了无数誓言。
之后几晚,梦中出现新景,打断哈莱关于感情方面的臆想。有一次从梦中惊醒,吓得他汗水连连,像见到鬼一样瞪着旁人,平静后却对内容闭口不言。这一刻,哈莱开始痛恨起自己担负记忆石的内容,以至他根本无法确定,这是关于自己的噩梦,还是属于前人的记忆。
这日午后,队伍曳步爬过一处桀骜的冰丘,视野再次开阔,一名骑士激动地指着前方,于是大家终于看到极远处,有一模糊不清的深色塔状物,拔地而起,直插云霄。
哈莱几乎热泪盈眶。众人从他的表情里知晓一切,忍不住欢呼,有人甚至冒着冻僵的危险,扯下围巾挥舞。
卡迦永远是队伍里最冷静的一个,指着塔状物上方的天空问:“那是什么?”
云层还是迷雾?他们站在这里,只能看到上空弥漫着一层突兀的深蓝色,颜色比阴云更深;且范围极广,绕着塔不断旋转。
一处传说中的世界终极,一处费鲁兹帝国因之崛起的祥福之地,应该有其不同寻常的旷世之处,甚至出现挑战人类认知极限的景象都不为过,这无疑是在场之人共同的想法。队伍怀着兴奋的心情,两日后真正抵达,之前由于距离遥远看不清楚的细节全都清晰可见。这一次,别说哈莱,连阿克斯都不能再展现他的不屑和狂傲。
以人类的标准看,这果然是一座梦幻般的巨大石塔。外墙由不规则的深色石块砌成,表面被风霜侵蚀,上面有着不具识别意义的图形,看上一眼,自有不同的情绪在心中升起。奇怪的是,地与塔的连接处找不到这是两种物质的证据,因为没有缝隙,它像直接从地表出生,顽固地朝天捅去。只是过程颇为艰难,肉眼所及有好几段,像被命运之手捏过的烟杆般扭曲。可这不会让人对它的牢固产生质疑,它是如此具有存在感,醒目、沉默、坚强,且有力。从塔下仰望,用确切的数字描述它的外形已然不具意义,那种感觉如同站在世界屋脊上细数群山,置身汪洋时寻找陆地,视线扫过,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震撼和袭上心头的敬畏。这种震撼和敬畏源自人心,奇妙的,又反过来将人心俘获。
最令人目瞪口呆的景象位于头顶,那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