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他舔出舌尖,围着坛口扫荡一周,浸淫在酒香中恋恋不舍的饮尽最后一滴甘醇。
清风缱绻,寒雾朦胧,静谧的野地里传来“吱吱”的踏雪声,由远及近,越来越近,这脚步声似乎带着一丝紧张悸动的心情,轻轻浅浅搔挠着炼缺的心。炼缺恍惚中斜靠在树干上,懒得睁眼,挥着手道,“小兔儿,莫来扰我,让我求个清静……”
“吱吱”声嘎然止住,清风里送来一道清冽的声音,三分试探七分了然。
“炼儿?”
这声音炼缺再是熟悉不过,心里咯噔一声,缓缓睁开眼,眼帘中闪进一名男子,素袍翩翩,不加饰厉,萧疏轩举,雍容清贵,还有那眉间一点朱红,不正是这流光岁月中思念万千的颜色……
只是,只是,男子身形俊瘦了些,眉尖眼梢略有丝奔波的沧桑,堕世的离愁。
“师父……”炼缺喃喃着,“我到底是醉了?怎这般快就入梦了?”
他垂了头,晃了晃双手,枯黄干瘦,暗自惊觉道:今日的梦境怎这般真实,这身形容……教师父看见了该如何是好?!
“炼儿?”墨云华上前拉住了炼缺干枯的手,心疼道,“你这是怎么了?为何屡屡不回为师的信?”
炼缺还当自己喝了缠梦回到梦中,急忙忙挣脱了墨云华的手,寻思道,这回师父怎与我说话了?
“炼儿?”墨云华追过来,摆正了炼缺的肩膀,“你这是要作甚?”
炼缺被墨云华迫视着,心砰砰的乱跳起来,隐忍二十多年的情念在骨肉里沸腾喧嚣着,嗓子都哑了,别过脸,仓惶道,“切不可再起淫念,唐突了师父……”
墨云华闻之心口犯酸,“炼儿,那年的事,为师……从未怪你……”
炼缺蓦地一惊:这是怎了?师父今日怎这般不对劲?为何屡屡顺着我的心意说话?还是我想多了,恶念心生!
快快块!再莫要乱想!
寂静道心生!寂静道心生!
于是,喃喃自语,兀自念起了清心咒。
墨云华望着他苍老憔悴神神叨叨模样,心里抽抽的痛,将他拉进自己怀里,温声道,“是为师大意了,为师只算到你命宫生了变数,早知是这般,为师早些年就该出来寻你……”
怀心里的温热透过衣衫传递到炼缺身上,他瞬间便将清心咒忘得九霄云外,头昏脑热,失声道,“热的?!怎么是热的?”
实在拗不过,又仰着头细看了一遍,没错,眉眼正是他思念多年的人,不觉哆嗦着,“师父……当真是你么?你来到瀛洲了?这难道不是梦?”
“炼儿,”墨云华凝望着那双混浊黯淡的双眼,叹了口气,“是为师寻你来了,这不是梦。”
炼缺蓦地惊醒,“真是……师父?师父你……伤好了?弟子这些年不孝,未在跟前伺候……”
“好了,为师是来接你回去的。”墨云华目色沉幽。
炼缺闻言慌忙从墨云华怀中挣脱出来,背过身去,他的心七上八下的乱跳,完全失了节奏,虽说朱颜已改,他算是看淡了,可心上人蓦然出现在跟前,仓促之下,他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是了,在爱人跟前,这般丑陋,还是……还是会有些手足无措。
墨云华不知他这般逃离是为何故,冷了声音,“炼儿,你避着为师作甚?这些年,你为何不回止水峰,亦不给为师音信?教为师好一阵寻找担心。”
炼缺无奈,不堪回首,“弟子……情丝难断,回去岂不是害了师父?门中戒规繁重,弟子……情难自禁之时,难免犯错,不敢再连累了师父……如今这般老态龙钟,更不敢教师父为我操心了。”
墨云华走过去面对着炼缺,敛眸低声道,“你都不曾问过为师一句,怎知……为师如何想?”
炼缺失魂落魄道,“师父……一心清修向道,必要位列仙班,弟子看在眼里,如何不知?往日那些淫邪念头,万万不敢再泼洒到师父头上,碧峰之上,弟子已经悔悟,日后再不敢因自身纠缠连累师父受门中责罚。如今,我远渡外海来瀛洲避世,只为整顿身心,忘了那些邪淫念想,才敢回去见你,若因为弟子一时冲动拖累了师父修行,还有何颜面待在止水峰?还有文师伯那儿……”
炼缺心中存着百十个有口难言不得不为的理由想要说出口,想要墨云华明白自己摆正身心的决心,好教墨云华莫要嫌恶了他。
他话来未来得及说完,却再度被墨云华拉到跟前,被迫扬起头与墨云华对视。
——临近了,心念之人神情肃肃,光映照人,眸中仿佛盛载了漫天星光,闪闪若岩下电,让人怦然心动。
这般姿容映进炼缺心中,再度念及自己如今的处境,禁不住心里湿凉一片。
——迫近了,鼻息交缠,莲香浮载,炼缺热血上头,不知如何自处。
就在他想要闪避的时候,两片温热的唇却突然覆上了他的,舌尖一卷,纠缠住他的,带着湿凉的空气与他温存,厮磨,缠绵……
唇齿相依,甚为温柔。
心。
轰然倒塌,忘了搏动。
一个措不及防却奢望已久的吻。
或许很深。
或许很浅。
或许很长。
或许很短。
炼缺晕晕胀胀,沉浸在温软淡寂的莲香里,快要迷失了自己。
心,随着热浪沉沉浮浮,飘泊不定。
这一幕,就算在梦里,在暗寂无声的夜里,他亦从不敢妄自臆想。于他,总觉得这般痴妄亵渎了墨云华的清静美好。
他甚至开始怀疑这是不是真的是一个吻,来自墨云华的。
那个与自己相伴了几十年,思念了几十年的墨云华。
还有上清门那一堆乱七八糟的戒律。
现下吻了,该如何是好?
他缭乱不堪时,嘴里突然空了,耳边传来墨云华鼻息有些不稳的声音。
“炼儿,你现下,可知……为师心意了?”
炼缺张着嘴瞪大了眼痴痴望着,“我,我,弟子是想说……师父?”
“炼儿,”墨云华紧紧拥着炼缺,“寻了这些年,为师日夜为你担惊受怕,唯恐错过,如今重逢,为师决意已定,不想再刻意忽略心底的情意了。”
炼缺情不能自抑,想到自己几十年钟情之人原来也心系于他,万千感慨,纠结道,“可……门规严苛,弟子想问,师父……师父觉得为了弟子值当么?若有一天东窗事发,受罚问心池,师父多年的修行付之东流……这么些年,弟子守在这孤岛上,就是想问明白心中一件事,修行大道,是该成全本心,还是该成全本真,在我未思虑清楚之前,万不敢牵累了师父。”
墨云华皱眉,“你就因为怕牵累了为师,就在这躲着二十三年不见?”
“发乎情,止乎礼。如弟子这般身为男子,却僭越礼法,贪慕师父之爱,岂不是让世人寻个借口皆来嘲弄师父?师父在弟子心中崇明如神,从不敢擅意亵渎,更不敢因弟子私情害了师父。”
墨云华神情果决,“为师的事为师自会料理周全!既是百般阻拦亦拦不住这段情爱,为师认了。”
炼缺心中所感,眼角莹润,痴痴问道,“师父厚爱,弟子无以为报。只是……如弟子现今这般模样,师父……师父还愿意么?”
墨云华目现恼怒,纠问道,“四体妍媸本无关于真心自性,为师对你之情义与色相皮囊从不相干,为师在意的乃是这么多年的悉心相守相伴,心灵相通。炼儿!你随为师修行这么多年,虚空色相难道还如此在意?!”
“是弟子错了!”心中苍凉豁然开朗,炼缺咧着嘴笑开一脸褶子。
“那便随为师回去吧。”墨云华淡声道。
第103章 壹零叁虚实之谈
十八载的慕濡景仰,三十载的亲密相伴,二十载的离别相思,经历了小心翼翼,情不自禁,暗自猜心之后,终是盼到佳人来。如今两两交付真心,再回首那些年,一切恍然若梦。
“师父……你当真愿意弃了戒规与弟子长生相守,”
炼缺仍有些不敢确定,这就在一起了,墨云华看过一眼,点头不语。
“弟子……也当不离不弃,”炼缺小心翼翼执起墨云华的手,幽幽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弟子虽已老迈,却心意长存,万古不变。”眉眼间尽是世事沧桑。
“师父这回远渡外海,受了不少苦吧,避水珠还在弟子这儿呢。”
远赴重洋,各种艰辛自不必提,明眼人一想便知。
单说归墟那五年,便不是寻常人所能忍受的,墨云华日日寻岛,途中遇上不少寻衅挑事的妖兽,死在他手下的妖兽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各个金丹以上修为,有时候甚至是成群结队的上来合攻,他却永远独身一人,内中危难劳苦,谁能知道?
只是如今心心念念的人儿已在跟前,面容虽是大变,至少安安妥妥能笑能言,他已知足,悬在胸口颠荡不定的心终是落回了原处,至于那些苦苦追寻的细节,说出来不过徒教人心疼,还提了它作甚?
墨云华一言不发,将炼缺拉入怀中紧紧拥着,倾听着怀中人稳健有力的心跳声,五年多来,终是觉得安定了。
炼缺乖觉不动,任由墨云华搂着,直至墨云华手中的劲力慢慢散了,才开口。
“师父,冬夜寒凉,你路上奔波,先随我回洞府中歇息着吧,我爹爹也在这岛上清修,多年来与我相伴,我也好为师父引荐。”
墨云华点头应允。
两地相距不远,不多久,他随着炼缺上了一处崖壁上悬着的石台,入内便是洞府。洞府清幽雅致,独见慧心,看的出此间主人的精心用意。
“爹爹!爹爹!”炼缺扬声唤道。
“炼儿,何事?”这个时候,留云早已入睡,闻声穿了外袍迎了出来。这二十多年,炼缺夜夜上山练剑,鲜少留在洞府,这会儿半夜回来,声音昂扬,似乎有甚么喜事。
这厢,出于礼貌,墨云华并没进入内室,而是立在洞内的一簇翠竹旁候着,不久便见门厅里徐徐走过来一位清雅温润,眉目柔丽的男子,宽袍广袖,笑语盈盈,款款走动时,有清风相伴,暗香怡人,风姿气度比前两次梦中见过更胜一筹,如玉山上行,光彩照人。
“见过前辈,在下墨云华,是炼儿的师父,夜半时分冒昧打扰,还请前辈见谅。”墨云华躬身以礼。
留云忙上前虚扶了一把,见面前男子萧萧肃肃,清贵脱俗,甚合心意,笑道,“墨先生多礼了。先生为了寻炼儿,一路上披风乘浪,受累了吧?炼儿历世不深,多次闯祸,这些年让墨先生频频费心,子不教父之过,留云在此代炼儿先行赔个不是,还望墨先生包涵。”
墨云华颔首,“前辈修行日臻圆满,直呼在下名讳便是。炼儿是我徒儿,教导庇护是我为师的本分,自不会计较于心。”
留云双目含笑,“云华吧?也莫再称呼我前辈了,叫我留云就好,我生在归墟,是个适淡性子,不懂人间那许多辈份规矩,平日自在惯了,你既爱护我儿,承蒙看得起,权当朋友结交,那些俗礼客套便免了罢。”
墨云华点点头,心里对留云又高看了一分,“留云,此回我前来归墟,是想带炼儿会止水峰。”
“哦?”留云讶然,“还请室内坐。”说着,右手一引,将墨云华请入茶室,亲自冲泡奉上香茗,“炼儿,我与你师父有些话要谈。”
炼缺望了眼墨云华,见墨云华正有此意,乖觉的退出门外。
留云端起茶碗浅尝了一口,茶烟袅袅,依稀里,面容变得飘渺庄严。
“云华,天地初开,鸿钧老祖乘骑金龙开劫度人,座下三清传业授道,弘扬道法本真。我虽愚昧不灵,却曾在紫微天尊膝前听音论道多年,天尊承启玉清一脉,对清修极为看重,清虚寂空之道,最能体悟道之虚无真妙,须得涤净心尘,进入无我之境,才能宁静随缘,得大自在,大快乐。原本,我是该将炼儿放在身边好生教养,度他入玉清一脉,才不算辜负了天尊对我的点化之恩,只是世事无常,才变成如今这般模样。这些年,炼儿的事情我已大致清楚了,你在此时来到瀛洲将他带回止水峰,可真想过这样做是否适当?你上清门门规严苛,炼儿天性重情敏感,又心系于你,这一回去,怕是要闯下大祸。”
墨云华呷了口茶,淡声道,“炼儿对我之情如我对炼儿之情一般,自是会设身处地替他着想。”
留云微微吃了一惊,再度端视着墨云华,见墨云华泰然自若,定是做了决意。他倒是没料到炼缺嘴里一心向道的墨云华,竟然也动了情念。
随即道来,“如此说,我更不放心你将炼儿领回去了。你师徒若都堕入情爱之中,在门中还要如何立足?”
墨云华凝眉淡声道,“诚然,破除信奉多年的戒条并不容易。这些年我亦纠缠于这心结之中,以往,我一直告诫炼儿,要远离红尘,莫沾染情爱,坚信戒情戒爱必能走上忘情大道。哪知一路颓败,心防不守,自炼儿走后,我一人清修,想了许多,终是看明白,人命中便逃不过红尘劫难,降生于世的那一刻便已经堕入红尘,哪一个不是凡尘蒙心?如我以前那般刻意躲避,便是执迷入心违背本心。若想要超脱,不困于心,还需自己亲身走一遭,以身炼法,以身证道,才能走出自己的金身大道。道中真妙,求的是一个纯真本善,化伪去污,还需自己修行领悟,旁人的劝阻往往无力,我之所以来到瀛洲带炼儿回去,也是遵从本心而为,逆心而为失了自性真心,离大道已去十万八千里了……”
留云洗耳恭听,眼神明明灭灭,沉思了半晌才道,“你既这么说了,我来问你,何为去伪存真?”
“伪,虚相矣,生死异灭,成住坏空皆为世者之虚,红尘真相。真,实相也,这万法诸象随缘聚而生,缘散而灭,实为无常。去伪存真,须得看破红尘洞悉实相,体悟无常之真,看破俗世万法不圆满之实质,才能无牵无挂,做到心中无我。”
留云起身再添一壶新茶。
“你既说了要无牵无挂,才得道心圆满,此回为何又要负尽艰辛特意来此,这般强求不就是将宿缘当作真,刻意当作实?须知,天下事,了犹未了,不如以不了了之。”
墨云华放下茶碗,凝视着留云,神情坚定,“法无定法,三千道门还需自己体悟,强辩不可得,执着不可取,我来,便是放下执着顺从本意,以身试忘情道!”
留云闻之颇为赞许,“云华,你有一颗慧心。天尊以前常教诲我要抱元守一,这些年,我反复体悟皆不得要旨,今日听你一言,茅塞顿开。这“元”便是万法诸象,“一”便是这无常之虚,实者虚,虚者实,抱元守一实则抱实守虚,还需虚怀若谷才能有所参悟哪。如你所言,法无定法,心本无得,若要证法理,开智慧,须得正定本心,无妄念,无骄慢,眼下你既说了是遵守本心,正定己身而来,我便不再阻拦。”
留云轻啜了口茶,淡淡道,“红尘劫难,若不是自己亲历一遭,如何谈及看得穿,放得下?只是,天下父母心,对炼儿,我难免会有私心,想要庇护于他,希望他听从规诫避免伤害,只是大道之上,还需他自己渡劫化灾,才能明晓真理,望你此回带他归去,能好生指点于他,他栖身于天尊手下,灵根深种,天尊对他好一番期许,大道之上必然要见到他的身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