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个巡逻的武卫,要的是我的本领,哪里学得来文人酸溜溜的那一套。”那人嗤之以鼻。
“这你说的,那北衙的李瑾郎君,不就听说在名妓中间很受好评吗?他不也是个武卫?”
“咱哪能和他比,人家那是家底好,出身就比我们这些人高出一段,会些墨水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四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倒也不至于太过无聊。正相互打诨着,其中一人忽然凝神:“好像有声音。”
正往前走的其他三人闻言,都停了下来,站定。四人收起了一脸玩笑的表情,变得认真起来。隐隐约约之间,确实能听到某种乐器细细弹奏的声音。
“这三更半夜的,还有人不睡觉弹琴?”一人狐疑说,露出“这情况不太寻常”的表情。其他三人相互看了一眼,也露出同样的表情来。
他们正走到昌乐坊的附近,坊间里黑漆漆的一片,看不到半点灯火,百姓应该正处在香甜的梦境之中。那声音应该是从旁边的通善坊附近传来的。四人之中,有一个人对音律善加了解,仔细听了那不断传进耳朵的音乐片刻,神色凝重了起来。因为那是他无法形容得出的音乐,仿佛是数种乐器轮番弹奏,又仿佛只有一种乐器独奏,还夹杂着其他金属碰撞的声音。
铮,叮,铮,叮。越是细听,就越是觉得头皮发麻。
“这音乐有古怪……”望着前方无法摸清的黑暗,他从心底浮出一种恐惧,有点不敢往前迈步。
“有什么古怪,你小子不会胆小到连音乐都怕吧。哈哈哈。”同行的人推了一把他的肩膀,挪揄道。
“当、当然不是!”那人大声凶回去。为了表明自己的胆大,故意加大脚步领先其他人一步走在前方。
向右拐过通善坊,古怪的音乐越发清晰起来。青色的月光照射着大地,前方有一半的街道陷入黑暗之中,声音正是从那黑暗中传来的。
“这声音怎么听着令人感觉不舒服。”另外一个人嘀咕道。
“喂,前面那个是什么?”与其同时,有人说道。
在难以摸清情况的黑暗中,有两点幽蓝色的光芒漂浮在半空之中,一隐一亮,一隐一亮。
四人相互看了一眼,同时把手按到身侧佩刀的刀柄上,做好了随时拔刀的准备,屏息凝神,压轻脚步向前方靠近。
铮,叮。音乐声就环绕在周围,仿佛贴近着耳朵响起来。那两点幽蓝的光芒,慢慢自黑暗中显现出来——那是眼睛所散发出的亮光。
在墙壁的暗影下,站立着一个女人。她盘着高高的发髻,穿着轻薄的衣衫。此刻,她正随着那飘荡在黑暗中的音乐跳着古怪的舞蹈,动作极缓慢,缓慢到仿佛僵硬的地步。她的脸庞和手臂悠悠的浮在黑暗之中,呈现出青灰色。
“什么人?!”金吾卫喝道。
咔、咔、咔。女人听到喝声,转过头颅,骨头之间发出令人寒毛直竖的声响,仿佛是骨头强硬的相互摩擦发出的声音。女人面无表情,眼睛大睁着,眼神望向别处。随后,女人的眼珠开始一点点转动,眼神跟着转过来,最后停留在金吾卫身上。
一瞬间,四人一惊,呼吸一顿。
女人就这样保持着别扭的转头姿势一动不动,眼睛直勾勾地望过来,让人从脊背处窜出一股寒意。
“你是何人,深夜上街,是何目的?!”定了定神,其中一人拔出刀来,大声呵斥。其他三人见状,纷纷拔出刀来。
咕噜咕噜。从女人的喉咙间发出一串含混不清的声响。女人的头颅没有动,身体一点一点转了过来,变成正对着金吾卫的样子。锃亮的刀背恰巧反射出青白的月光,照射到女人的脸上。
只见女人缓缓裂开嘴角,呲牙一笑。几条白色的蛆虫,正沿着女人半腐烂的舌头,从里面扭动着爬出来。
“我的妈呀!”一人哆嗦着叫了一声,跌坐在地上。
月亮在这时突然被云层盖住,黑暗突然而至。眼前一片黑暗的刹那间,飘荡在空中的古怪音乐停止了。
——黑暗中死寂一片。
四人大气不敢喘一声。待到月亮重新从云层中探出头来,众人重新朝着前方望过去,街道上空空荡荡,那个僵尸般的女人已经消失了踪影。
“呼……”刚才跌坐在地上的人呼了一口气,想要从地上爬起来。手撑着地面时,突然感觉到什么柔软的触觉,他低头向下望去。
在他们周围的地面上,蠕动着一些白色的虫子,模样正和方才从女人嘴里爬出来的蛆虫一样。
那人手一撑,便有一些虫子沿着他的手爬到手臂上。“娘哟!”那人大叫了一声,两眼一黑,彻底晕了过去。而其他勉强站立的三人,看着周围地面上蠕动的白色蛆虫,脸色发白,抬着晕死过去的那人,逃命似的离开了。
那是发生在七天之前的事情。
当场晕死过去的那名金吾卫回家之后就发起了高烧,胡言乱语昏迷不醒。大病了几天,身体一直虚弱不见好转。
其他三人虽然定力好点,也受到惊吓,精神恍惚。在其他人的询问下,才支支吾吾说出了整件事情的经过。长安皇城,很难想象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因此其他金吾卫并没有把那件事情当回事,嘻嘻哈哈当成玩笑听过就算了。
结果在隔天夜里,那个女人又出现了。月光青白,女人两眼闪着青芒,半空中飘荡着古怪的音乐。一切就如那第一次遭遇的几人讲述的样子。
同行的金吾卫比较大胆,握着刀想要冲上去。没想到女人如同前几天一样,消失在黑暗中。
那是发生在五天之前的事情。
在那之后,每隔一夜,女人都会出现。启厦门附近有女鬼的传言,也因此在金吾卫中流传开。
“就是这样,所以啊,最近谁都不愿意去启厦门值班。本来昨晚也应该和往常一样是四人的,没想到其中有三人都借口生病避开了,巡逻的只剩下刘真一人。”
李瑾点点头。心想难怪昨天找刘真,说出想要顶替他值班的意愿之后,露出那种如释重负的表情。
“只是没想到你这么幸运,只听到了声音,并没有看到女鬼。”
李瑾笑笑。
“不过刘真那小子,今晚就没那么幸运了。”
“恩?”
“他要连续值班两晚。”讲述的人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
“这样啊。”李瑾摸摸下巴,思索着。随后站起身来,拎起包裹,对着那几人笑道:“待会儿刘真过来,麻烦帮我捎带个口信。就说他昨晚借我的东西,今晚再借我一天,我明天过来还给他。”
李瑾打算今夜再见见那个女鬼,看看她到底长什么模样。
☆、月下僵尸…3
既然做出了夜晚再次出行的决定,李瑾就打算先提前做些准备。时值下午四点多的光景,太阳已经渐渐向西快要沉入远处的地平线。李瑾步行来到永宁坊。他打算拜访一下位于永宁坊的司天监,查询一些资料,以备不时之需。
司天监是掌管天文历法的部门,但是也会出面解决一些玄奇之事,对于人鬼之事也有许多资料记载。原本这些资料并不允许供人随意翻阅,不过李瑾是岐王之子,也就是说当朝皇帝是他的伯父,皇族子弟在某些事情上总能得到通融。
他径直来到司天监收藏典籍的地方,这里位于司天监偏院,平时很少有人光顾,整个院子看起来静悄悄的。院前种着几棵常绿的树木,在墙角一侧,垂挂着一排细长的仿佛是绿色瀑布的植物,上面从上到下开着一整串一整串鲜嫩的黄色花朵,那是早春的迎春花。
没想到在这种偏僻的地方,也能看到这样惹喜的春意。李瑾歪着嘴角,深深吸了一口气,去感受空气中淡淡的植物清香。随后他听到屋子里传来一点动静。
——吱呀。高大的木门发出古旧的响声,被从内向外推开。从屋里走出来一个人,一个男人。他看起来大约二十五岁左右,穿着麻布制成的素色衣裳,肤色白皙,眉清目秀,是个相当俊俏的男子。
“啊——”没想到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会遇见别人,李瑾就着深呼吸的姿势愣了一下,随后对着男人浮现出礼貌的笑容,“你好。”
男子并没有回应。只是偏转过头望了一眼李瑾,不发一语的离开了。
望着男子离去时挺拔的背影,李瑾不以为意的笑了笑,走进屋里翻阅资料。
昏黄的夕阳从窗棂之间照射进来,投射在一排又一排高大的书柜之间。书柜上密密麻麻累着好多典籍资料,上面覆盖着遮尘用的布,一些卷成捆装的竹简堆成小山的形状。窗口的夕色越是耀眼,屋内就越是显得昏暗。屋内充满了一股独特的纸张和墨水的味道,让人觉得特别能沉下心。
李瑾按照标签浏览过一排又一排的书架,有看到类似的记载就翻开一番。屋内光线昏暗,并不适合阅读,看起文字来十分吃力,时间一长,眼睛就变得有些酸涩。李瑾倚靠着书架,闭目眼神,轻叹了口气。
看来要找到自己想要的资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啊。正这么想着,他睁开眼,无意往左前方瞥了一眼。左前方的书架上,有个小小的标签,上面方方正正书写着‘僵尸’二字。李瑾想起那月下僵硬无比的舞姿,心中一动,探身过去掀开遮帘。
遮帘下原本摆放典籍的地方空空如也。两旁的竹简都摆放得端端正正,唯独书架的这块地方,什么也没有。李瑾不满的皱了皱眉。随后似乎想起了什么,轻叫了一声:“是刚才那个人……”他想起刚才从屋里走出的男人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现在想来,应该就是典籍无误。
“怎么会这么巧。”李瑾喃喃道。
入夜之后,李瑾并没有立刻离开司天监。事实上,他在门前的长廊下坐下,又从怀里掏出白瓷酒壶和酒杯,一个人自斟自酌。月色下,墙角那一排嫩黄的迎春花依旧静静地绽放着。
偏院没有其他人,明亮的月色仿佛在地上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滴入酒杯之中,连浊酒的表面也反射着一层亮光。草丛中,已经响起了一两声虫鸣。
“真是个令人沉醉的美好夜晚啊。”李瑾仰望着明月,自言自语的感叹。如果没有出现古怪的事的话,他又默默在心中加了一句。
“不……”想了想,他又摇了摇头,嘴角浮现出笑意,“或许真是因为有那样奇怪的事情,才使得夜晚更加醉人也说不定呢。”
李瑾就这样慢慢斟饮,不久便把一整壶酒都倒光了。在喝完杯中最后一口酒之后,李瑾拍拍衣服站起身来,惬意的舒展了一下身体。“好了,接下来就要干活了。”他从手边的包袱里拿出那件绣着辟邪的金吾卫衣服,不紧不慢的穿好,随后从屋子旁边的矮墙翻了出去。
大街上非常安静,石板路上静静反射着月光。李瑾抬头看了一眼夜空,月亮看起来依旧如昨晚一样圆,周围连薄云都没有。从永宁坊到启厦门途径五六个内坊,慢慢走的话,大概要花上两个时辰左右。
不过,李瑾自有打算。金吾卫第一次遇到那僵尸般跳舞的女人时,是在启厦门附近。之后是在昌乐坊附近,而昨晚他遇见女人,则是在晋昌坊附近。也就是说,女人正从启厦门沿着大街往皇城的方向而去。如果他没有推算错误的话,女人再次出现,应该会在昭国坊附近,离他现在所在的永宁坊,不过相差了两个内坊的距离。
今晚在通往启厦门值班的大街上,依然一个金吾卫都没有看到。看来,对于有鬼的谣言,大家都心生胆怯。一个人走在路上,脚步声打在墙壁上,又反射回来,变成一阵空荡的回响。如果心中胆怯,会产生身后有人跟随的错觉。李瑾心中,不能说没有害怕之意。只不过,对于女鬼的好奇和即将见到女鬼带着期待的兴奋,让他忽视了那份胆怯。
前面的道路被月光照射得一清二楚。
“会在哪里出现呢?”李瑾喃喃自语。往前方一路延长的街道看了看,踏出非常自在的步子。
他半眯着眼睛,微微晃着脑袋,正在回想着关于昨晚的事情。女鬼确实会让人在意,可是现在细想起来,更加让人在意的,却是那飘荡着的怪异音乐。没有看到任何人弹奏的人,却一直在空中回响。虽然怪异,却又有种能慑人的力量。非常神奇的音乐。
那旋律,到底是怎么样的呢?李瑾努力回想着,却发现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真是奇怪啊。”李瑾摸摸下巴。因为受到父亲和一干叔伯的影响,他对音律也了解一二。只要听过的旋律,虽说不能全部熟记下来,但是大致印象总是有的。然而,对于昨夜的诡异音乐,他却连半点调子都记不起来。
李瑾想得入神,没有发现眼前路面上的月光正逐渐变得暗淡,前方的道路变得晦暗不明。
叮。铮。让李瑾苦想而不得的音乐,从夜空中飘了下来,仿佛是细细垂下的蛛丝,瞬间就抓住了李瑾的心神。
来了。李瑾回过神来,停下脚步,屏息凝神望着前方。
黑暗从前方依稀笼罩过来,遮蔽了月光。手边的白墙,脚下的石板路,最终,连手侧的佩刀都看不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而黑暗中之中,前方不远处,两点幽蓝的光芒慢慢闪现,一明一灭,一明一灭。
古怪的音乐在黑暗中飘荡。一下仿佛近在耳朵,一下又仿佛至夜空传来,飘忽不定,难以捉摸。
铮。叮。
先是一片浓重的黑,而后,在黑暗中慢慢有亮光出现。从浮于空中的两点幽芒开始,僵硬的女人从面部开始散发出一层淡淡的幽蓝色的光芒,先是她的青色的脸幽幽出现在了黑暗之中,俄后是手臂,随后是腰肢,再来是足,最后整个人都从黑暗中显现出来。面无表情的,僵硬的,诡异的女人,倏然出现在李瑾面前。
而周围,依旧是一片黑暗。
李瑾把手放到了身侧的佩刀上,慢慢握紧,而眼睛始终紧紧盯着女人。
仿佛是感受到了李瑾的存在一般,原本呈现仰望姿势的女人咔咔转过头,再接着眼珠转过来。女人张开嘴,露出半腐烂的舌头,几条白色的蛆虫,扭动着身体,从女人的嘴里掉下来,落在地上,仿佛是有意识一般,扭动着朝着李瑾爬过来。
更多的虫子,从女人的嘴里,耳朵里,钻出来,啪嗒啪嗒不断掉落在地。
令人恶心而寒颤。
李瑾刷的拔出刀,踏过地上的虫子,朝着女人当头砍去。刀刃直入女人的面部。
没有鲜血,没有惨叫。女人仿佛是没有痛感一般,维持着诡异的笑容。在离女人如此近的距离下,李瑾发现女人的眼珠早就已经浑浊不清,皮肤青白,甚至开始腐烂。这根本就是一个已经死去多时的人的模样。
如果这就是鬼的模样,未免也太令人反胃了。李瑾这么想着,迅速拔刀,往后大退几步,远离了女人。
女人的脸上出现了一条令人悚然的狰狞伤口,贯穿了整个面部。
铮。铮。叮。古怪的音乐变了调子,似乎变得急促了点。随着音乐的变化。原本僵硬动作缓慢的女人忽然也变得敏捷起来。李瑾才退出去几步,女人就紧跟了上来。
糟糕。李瑾暗叫了一声,躲闪开女人,却不想,撞到了身后的什么东西。似乎是个人,难道还有其他的什么东西?李瑾心中一紧。还没等他回头,身后的那人突然越过他朝着女人疾步而去。
那人扬起手,用手中的东西鞭打着女人。“退去,退去!”那人边抽打边如此说道。随着那人的动作,女人渐渐僵硬不动了。随后,匍匐在地,最后,哀嚎了一声,消失了踪影。而那一直漂浮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