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容西端坐着不言语。李瑾坐在稍远的地方,肆无忌惮地盯着段容西的脸瞧。片刻之前还纠杂不清的烦恼情绪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知为什么,一见到段容西,他就觉得内心欢喜得很。即使对方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不管是做什么,只要处在同一个屋檐下,能一抬头就看见段容西,李瑾的心里就十分的满足。
像现在这样就好了,偶尔有一两个像段容西这样只需要静静呆在一边的朋友也不错,李瑾心想。
从前堂传来的声响还在继续。从刚才就传来的男人的声音变得模糊了一些,语调音节也没有起初清晰,每句话带上了痛苦的哼声。传到李瑾耳朵里,变成了轰隆隆的一团。
坐了一会儿,李瑾忍不住站起来,“我去前面看看。”
段容西没有动作。
李瑾来到前堂。
前堂的地上铺着一条席子,席子上躺着一个人。粗布鞋子上沾满了泥巴,裤管卷起,露出一截黝黑粗壮的小腿。那人打着补丁的衣服上也沾满了尘土,显得灰扑扑的。然而正痛苦撕扯着衣服的手以及从衣领中露出的脖子部分,却呈现出如玉一般的莹白感。
就仿佛那双手是用白玉雕琢而成的一样。
黝黑粗糙的小腿和呈现玉一般细腻肤质的白皙双手,形成了强烈的颜色对比。虽然令人感觉到诡异,却也意外引起了人的兴趣。
李瑾的好奇心被引出来,走上前几步靠近观看。
躺在地上不断发出痛苦声音的是个农户模样的男人。脸盘很宽,颧骨很高,嘴巴很大。大概是因为长年在田间劳作的关系,脸上的皮肤已经变得黝黑。也正因为如此,那连接着头颅的洁白颈项才会尤其显得不自然。仿佛那颗头颅是硬生生从别处按上去了一样,显得十分突兀。
“热,好热。我快要被烧着了。”躺在地上的男人一边模糊的喊,一边用同样显得诡异的莹白双手去撕扯胸前的衣服。他的双目圆睁,只是眼睛里茫然无神,意识似乎已经模糊。
他的周围围着几个人,看打扮穿着应该是男人的亲人。
“水……我要水。”听到男人发出无意识的喊声,其中一人手忙脚乱端来一碗水,吃力的扶起男人,把碗凑到男人嘴边。
“等等。”出声阻止的是吴正的父亲,他捋着有些花白的胡子。
然而水已经灌进去了。“啊——!”男人突然爆发出一声才叫,猛然间昂起头颅,双眼瞪得死圆,眼珠快要暴出来一般瞪着灌他水喝的那人,目光凶狠,像是要吃人。
喂水的人被吓了一跳,手一哆嗦,哐当一声,碗摔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因为双手莹白,手上暴突的青筋看起来更加明显,仿佛是无数条埋在皮肤里的细长的虫子。男人痉挛着双手死死抓住喂水人的衣服,凶狠的目光就那么盯着,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喂水人吓得脸色发白,拼命往后退。刺啦一声,衣服硬生生被拉扯断了。喂水人跌跌撞撞往后退了几大步,躲在角落里身体直哆嗦。
男人手里抓着半块被撕扯下来的布料,一直紧绷的颈部肌肉松弛下来,昂起的头颅又垂了回去,只有牙齿间一直格格摩擦响个不停。“冷……好……冷……”男人连声音都在打颤。
“大……大夫……他到底怎么了?”陪同在男人身边的几个人也因为惊吓,同时往后退了几步,与男人保持着安全的距离。他们又担忧又害怕的对着医馆的主人发问。
吴正的父亲锁着眉头,长长地叹口气:“在短时间之内,身体就从极热转变为极寒,老夫从未见过这样的症状……一时之间也……”他露出叹息的神情,“老夫医术学浅,一时之间是在是诊断不出这到底是什么毛病。”
因为诊断不出确切的病症,所以无法对症下药。吴正的父亲话语里隐含着这样的意思。
男人的家人脸色一变,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请大夫救人啊。”
“这……”吴正父亲露出为难的神色,“不是老夫不想救啊,这实在是……”
“求求大夫了。”也不顾吴正父亲说些什么,那几个人急吼吼的重复救人的话语,拦也拦不住地就要磕头。
医馆里一时乱成一团。
李瑾站在旁边盯着躺在地上的男人看,渐渐露出匪夷所思的神色来。不知是不是他眼花,男人原本黝黑的脸,似乎也开始渐渐变白了。他仔细看了看,方才莹白脖颈和黝黑脸色之间的界线分明,如今那界线却渐渐往头上移动了几分,界线也变得模糊起来。
视线转动,李瑾又瞥向男人露出在外的小腿。果然和他想的一样,男人的小腿也开始从里往外泛出白色。
这个男人的皮肤,正在以肉眼能看见的速度,逐渐从黝黑蜕变成白色。大概过不了多久,男人全身都会如同那双手一样,变得如同白玉一般莹白。
而且同李瑾见过的拥有碧眼血肤的异国舞姬不一样,这种白更像是会透出一层滑腻的光泽,仿佛玉雕一般的白。
只是稍微想象一下,就能知道那是怎样一种令人鸡皮疙瘩直冒的不协调感。
李瑾看了看吴正,虽然眼神中流露无奈地神色,他的面上还是十分镇定,正柔和地安慰着刚才因男人突然动作而吓到,躲在角落的人。而医馆沿靠着大道的门口,围着一些看热闹的人群。人们探着头,不时地朝着医馆里张望。看见地上的男人,皆露出惊异地神色,随后又埋头在一起窃窃私语。
一时间,整个医馆都闹哄哄的。
虽然已经表明自己没有办法,吴正的父亲到底受不住众人的请求,又仔仔细细作了一遍诊断。最后摇着头,面露愧色,“老夫无能,实在是无能为力。对不住,对不住。”
这话一说,男人家人又是哭号一番。最后也别无他法,只得带着意识已经不清醒的男人回去了。
李瑾站在一边,看着男人被抬出医馆,其小腿肚上的皮肤已经如同他的双手一般莹白。男人经过的地方,人们面带惧色的朝着两边退散开,让出一条道来。
李瑾正看着,忽然视线的一角瞥到了一个身影。他转身过去。
不知何时,段容西也从医馆内院走了出来。他脊背笔直,如青竹一般静静站立在无人注意的角落。
不知怎么的,那一瞬间,李瑾仿佛见到了在微风中摇曳着身姿的翠竹。见到段容西出现,连耳边医馆中恼人的杂乱声也突然一并远去,周遭恍若只剩下竹叶沙沙的声响。李瑾回过神,走上前,歪起嘴角笑问:“这外面吵得厉害,段兄怎么出来?”
段容西并没有回答他,而是若有所思的盯着被家人抬着远去的男人的身影。
李瑾不知所以然,“……段兄?”
“你姓李?”段容西突然回过头来看着他。
虽然感觉莫名其妙,李瑾还是点点头,“自然姓李。”
“你家有人,帮我派人盯着那男人。”
李是国姓,凡李姓者,不是原本就是皇家贵族,就是被赐姓为李,无论哪种,都显示着家族的地位非同一般,所能调派和差遣人的权利也远比普通百姓大得多。看来段容西只是不喜热闹,但对于这样事情,倒也通透。
李瑾笑得一派平稳,甚至能看见他整齐的八颗洁白牙齿,简直是再标准不过的笑容了,“段兄开口,在下自然义不容辞。”
“多谢。”段容西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平静模样。
李瑾笑得更欢了点:“段兄不必客气。”
段容西肯开口找他帮忙,说明段容西多少开始把他当朋友了。不然的话,以段容西的性格,恐怕是自己一个人悄声跟踪才是。自己和段容西的关系进了一步,李瑾自然欢快得很。段容西开口的事情,李瑾简直求之不得。
医馆的情况自然是不能再呆下去。李瑾和段容西告别了吴正,一起往永宁坊而去。
‘医馆里来了个奇怪的病人,一会喊热一会喊冷的,那不是最奇怪的,最奇怪的是,那人的手和脖子,简直比白布还要白,偏偏脸上的皮肤又是黑色的。说不定啊,只被什么祟物上了身。’这样的消息,在短短的时间内,已经传开了。
走在去司天监的路上,已经听到人们开始讨论起医馆里的事情。不由让李瑾感慨流言的传播速度。
原本并没有特意放在心上,可是一路上听着别人煞有其事的讨论,李瑾忽然心念一动。
“段兄。”快要到司天监的时候,李瑾试探一般的问道,“段兄会在意那个男人,果然是因为其中有什么妖鬼之物在作祟?”
“妖物作祟……”段容西呢喃,“但愿是妖物。”
“什么?”
“没事……”段容西摇摇头。李瑾再问,却又紧闭着双唇,不肯再透露半分。
☆、麒麟…3
派出去的人第二天就带回了消息。听着部下的报告,起初并不是很在意的李瑾眉头也渐渐皱了起来。“咦,居然会这样?”他沉思了片刻,手一甩,来到马厩拉了匹马,骑上就往外奔。
他原本以为,那个农户一般的男人最多就是全身都变白,没想到事情的发展出乎了他的意料。心中直觉告诉他,这件事应该尽快让段容西知晓。
沿着朱雀大街一路疾奔,很快就到了永宁坊司天监。把马匹拴好之后,李瑾轻车熟路地往放置资料所在的偏院走,段容西果然在那里。天气依旧很闷热,呆在不见天光的屋里会比呆在室外阴凉很多。不过段容西似乎并没有受到闷热天气的影响,依然端正的坐在廊下,神色平静的看着手里的书籍。从他心如止水的眼神中,一点都看不出对于这样潮湿闷热天气的焦躁。
一见到这样的段容西,原本还有些焦躁的心竟然也慢慢平静下来,李瑾放轻脚步走过去,笑道:“段兄。”
段容西从书本中抬起头。
李瑾走到段容西身边坐下,他抬头看天,天是混沌不清的浊黄色。被这样的天空照映着,连门前院子里的桃树叶也显得暗淡无比。
段容西静静看着他。
“段兄要求的事情,已经有眉目了。”李瑾说道,回头看段容西,“那个男人今早上死了。”
段容西没有讲话。
李瑾笑了笑,继续说道:“昨天见到的那个男人姓张,别人都称他为张农户。他会得那个怪异的毛病,要源于几天之前他在郊外遇到的事情。”
“据说,他在郊野遇到了一头异兽。那是一头外表和牛有些相似的动物,头上长着犄角,身上覆盖着柔软的透明鳞片。当时张农户吓了一跳,可是当他靠近的时候,那头长相看起来有些吓人的异兽却表现得十分温顺。张农户看那异兽体格健壮,四蹄有力,又脾气温顺。就大着胆子把异兽牵回了家,想要当成牛养着,好到田间劳作。”
“就在回家后不久,张农户忽然发现自己的手变白了。这好端端的皮肤怎么会自己变白?张农户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牵着异兽回家时,异兽舔过他的手。”
“变白的部位正是被异兽舔过的部位。”
讲到这里,李瑾忽然把身体探到段容西跟前,“段兄可是,那异兽究竟是何生物?”
段容西沉吟片刻,开口:“那是……”
李瑾接过话头,轻飘飘的说道:“那异兽是什么都不重要了。张农户因异兽而死,他家人愤怒异常,说是要把那异兽杀了替张农户偿命。”
段容西的神色变了,他刷的站起身来,口气惊讶:“你说什么?”
李瑾愣了一下。段容西微皱着眉头,浮现出惊讶和焦虑的神色,“得要快点阻止才行。”说着,他丢下李瑾,快点朝着门口走去。
“诶,段兄。”李瑾紧紧跟在段容西身后,“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段容西没有回答,只是从他紧锁得眉头来看,事情恐怕很麻烦。
两人一路策马狂奔,饶是如此,赶到郊野,也已经过了晌午。抹着额头因着急赶路而渗出的汗珠,李瑾指着远处掩映在绿树丛中露出灰瓦屋顶的一小片建筑物道:“就是那里了,张农户所在的村子。”
远远的,能看见有袅袅白烟从村子里飘向天空。李瑾扇动鼻翼,察觉到空气中隐隐约约漂浮着一股异香。那不是普通的花草的香味,要形容的话,更像是某种肉的香气,无比鲜美的某种肉的香气。这种香味,像是含有某种致命吸引力的毒药,只是闻见,便想要去一探究竟。不,更加确切的说,是身体发出了渴望的信号,想要去尝一下那未知名的散发着鲜美香气的食物的味道。
“好香的味道。”李瑾不禁说道。
段容西显然也闻到了香味,他的神色变了变,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拽着缰绳的手暗自握紧了些,指尖有些微微的泛白。
“……来晚了吗?”段容西喃喃自语。
“段兄?”
段容西摇摇头,脸色微白,策着马朝着村里而去。
刚走到村口就看见了。村中的空地上架着一堆柴火,上面架着一口大锅。火噼里啪啦烧得很旺,大锅里咕噜咕噜煮着什么。先前闻到的异香,正好从大锅里散发出来的。整个村子都笼罩在浓郁的诱人的香味中。
有两个人正拿着长长的勺子在锅中搅拌。微微泛着粉红色的肉质正慢慢变白,锅中汤水表面浮着一层金黄的油,看起来油亮无比。随着搅拌的动作,那充斥在鼻端的异香更加浓烈了。
李瑾认识那两个正在煮肉的人——正是昨天陪同张农户一起去医馆的人。
他们的脸上浮现着一种神经质的笑容,望着锅中散发着异香的肉的眼神有些疯狂。李瑾转头看了看,周围围着不少村民,眼神都死死盯着锅中的肉,浮现出诡异的笑容。仿佛被那肉的香味诱惑住了一般。
全村除了锅子里发出的咕噜咕噜煮肉的声音外,竟然没有一人讲话。大家全部都盯着锅子,露出狼一样饥渴的目光。
一阵寒意顺着脊背往上窜,李瑾觉得这样的场景有些不对劲。
“肉煮好了吗?可以吃了吗?”一个稚嫩的童声,打破了寂静。李瑾回头,只见发出声音的,是一个站在角落里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她吸吮着自己的大拇指,留着口水。
“好了。”这话一落,人们带着饥渴的目光慢慢朝着锅子慢慢围过去。
张农户的家人首先从锅中舀起一块肉,放在嘴边吹了吹,一口咬下去。瞬间,他的脸上浮现出难以言喻的美妙神色,“太好吃了……”他一边嚼一边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这辈子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鲜美的肉。”
村民一听,蜂拥着上前,像是着魔一般拿着食器往锅子里伸。
有一个人先人一步赶到锅边,人们尚未看清动作,只听哐当一声,大锅被掀翻在地。锅里的肉散落在地上,发出滋滋的声响。
弥漫着整个村子的浓烈异香稀薄了不少。
仿佛是解开了诱惑的魔咒,人渐渐从疯狂中清醒过来,望着眼前的锅子,面面相觑。
掀翻锅子的人,是段容西。
他的脸色发白,微微喘着气,手因为触碰滚烫铁锅的原因,被烫伤了。“这肉不能吃。”他说。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一般,被掀翻在地的肉呈现出被烧焦一般的黑色。不一会儿,翻倒在地上的肉消失了,只余下累累白骨。
人们面露惧色,纷纷往后退去。只有刚才从锅中舀肉吃的张农户的家人,还带着疯狂之色拼命得嚼着,不断发出“太好吃了”的感慨。
李瑾回过神,“段兄!”他冲到段容西身边,抓起对方的手,“你的手怎么样,痛不痛?”
段容西摇摇头,挥开李瑾,不顾众人诧异的目光,俯身拾起地上的白骨,“帮我把这些带回家。”段容西神色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