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清平犹犹豫豫:“我看到巷子里那些贫穷的人,还有那些搬运神像的人……他们……神像就在身后,神明离他们如此之近,为什么却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遭受苦难?还有那些拿着鞭子的官差,还有我的父亲……”他迟疑了一下:“他们在神的注视之下作恶,却没有得到惩罚,还希望神明能够保佑他们!”
玄毅看着清平,后者激动地站起,攥紧双拳:“如果真的有神明,为什么对这世界上的苦难视而不见?他们不是无所不能的吗?”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玄毅合拢双手:“当我还是弟子的时候,一直被教导要敬重我们的神明青龙,要像它一样博爱仁慈,胸怀天下。”他喝了口茶,叹了口气:“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或者下山,扶贫济弱,惩恶扬善;或者呆在山上教导后辈,训练弟子。但是这个世界上的恶依旧这么多,善依旧如此弱小,很多人依旧痛苦地活着……平儿,你说我这些年究竟做了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甚至怀疑我眼睛所看到的,是不是真的?”
玄毅笑了起来:“呵呵……这应该是我的失误,没有早点带你下山。山上衣食无忧的日子,和山下是完全不一样的呢。”他望向门口,小二正点头哈腰地把客人迎进门。“这才是这个世界的真实,平儿。无论是不想承认的父亲,还是饱受苦
难的孩童,都是这个世界的真实。”
世界的真实。
清平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月光从窗外照进来,客栈的床看起来宽大又舒适。
夜晚的空虚让他感到无力,仅仅一天的时间,自己就像换了一个人。
不仅有面对不想承认的现实,还有看到痛苦无助的景象时的那种无奈。这种感觉如此熟悉,就像那个充满恐惧的夜晚。
如同自己看着寒冰祠前那尸体,感觉着生命的渐渐流逝那般,无奈而心酸。
看来自己之前的日子果真是无比的幸福,生活在遥远的山上,没有忧愁,没有苦恼。
曾经的记忆浮现出来,面前的少年有着深邃的眼神。
“山下有很多与我们一样的人,但是他们却没有我们这样的命运。你这种什么都不知道的家伙,是不能体会到这些的。”
——现在体会到了。
隔壁传来桌椅移动的声音,师父还没睡吗?
清平走出房间,推开了隔壁的门。
玄毅确实没有睡,他正坐在桌前擦拭着自己的剑,看到清平进来很惊讶:“平儿,这么晚还不睡?可是有什么事?”
清平径直走到玄毅面前,扑通跪下:“师父。”
玄毅吓了一跳:“怎么了?用不着这样啊。”说着就要把清平拉起来。
清平躲过玄毅的手,直直地跪好。“师父,您的养育之恩,清平实在无以为报。”
“起来,起来。”玄毅的表情很温和:“我是把你看做亲生儿子一般的,平儿你也用不着这样。”
“不是……”清平摇头:“我是真的在道谢……替我父亲。”
玄毅愣住了。
“如果没有师父带走我,我也会被卖给别人,就像母亲一样。”清平平静地说。“我确实曾因为自己是‘买来的’而介怀,也因为有不光彩的父母而怨恨。但是——现在的我却摆脱了巷子里那些人们的命运,我可以修行习武,可以去帮助其他不幸的人。而这一切,都是您带来的……”
他抬头对上玄毅的视线,认真地说:“所以,无论是十枚铜钱也好,一锭银子也罢,清平的生命值多少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师父您改变了清平的命运,让他远离了苦难的生活,而清平那没用的父亲,也可以因为没有把儿子推向不幸而少受些惩罚——神明的惩罚。”
“平儿……”玄毅有些惊讶了。
“是的,是神明的惩罚。”清平依旧看着玄毅的眼睛:“清平虽然没有见过真正的神明,但相信这‘真实世界’上的道义。师父也请不要愧疚自己这些年什么也没做,您为清平立下了这样的道义,还救了很多像清平一样的人。”他深吸一口气,郑重地说:“清平愿意追随这样的道义,成为像师父一样兼济天下的人。清平愚钝,看不到真正
的神明,只有师父才是我能见到的强者,才是我真正可以仰慕的人。”
说罢,清平直起身,紧张地看着玄毅。
玄毅却呵呵笑了起来:“年轻人啊,有干劲是好事。可是你师父我既不是神明,也不是强者,说不定以后会让你失望呢。”
“可是我——”
“人们为什么要祈求保佑?”玄毅拿起桌案上的剑鞘,把剑收起。
“因为……”
“因为他们没有能力改变自己的境遇,而内心却又奢望着更多的要求。”玄毅解释道:“当无力改变时,就会希望有看不见的力量帮自己实现愿望,这便是心目中的神明。而当一个可以帮助自己的力量出现时,那力量也就自然而然成了神。这也就是……”他微笑了一下:“我们碧灵派的人在山下被称为‘神仙’的原因,只要自己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帮助别人时,自己也可以成为神。”
“自己足够强大……”清平低声重复。
“还有,其实你父亲也没有你想得那样不好。”玄毅推了推清平:“这个路上再告诉你,现在天快亮了,我们也该去拜访一下他了。”
“拜访?”清平不知道还要去别的地方。
“呵呵,我的一个老朋友了。是个铸剑师,叫淬。你没有见过他。”玄毅摸摸胡子:“正好下山一趟,顺便拜访他。”
“——!”清平一下呆住了。
“怎么了?”玄毅催促:“快去收拾东西吧。”
清平默默地走回自己的房间。
师父还不知道那晚发生的事,不知道现在的寒冰祠前,会是怎样的一幅情景。
作者有话要说:周一满课周二满课周三满课……啊……连晚自习时间都是课……没法活了……!!
☆、重回寒冰祠
第二十五章 重回寒冰祠
(背景乐:月华之螺旋(演奏版)——《桃花月惮~无颜之月》)
玄毅在柜台处结了帐,两人走出客栈。
天边的夜色染上了一抹光亮,清平踩在冰凉的石路上,默默地走着。
“不想问些什么吗?”玄毅在前面带路:“对自己的家庭的经历不感兴趣?”
“嗯。”虽然确实不感兴趣,但是能说些话来缓解一下心情也好。
“你父亲虽然没什么作为,但也不是大奸大恶之人。”
“……哼。”看父亲那样子,估计也做不成什么大恶事。
“你父亲原来是个泥瓦匠,据说手艺很好。你的母亲在附近的大户人家里做女佣,和你父亲的感情也不错。家里的日子虽说不上富裕,但也没有冻饿之虞。”
“感情不错?”清平冷冷地重复:“哼……真是不错。”
“这是真的,至少我当时见到的是这样的。”玄毅耐心地解释:“一次你父亲给一座青龙神庙的屋顶铺瓦时,不慎污损了神像。结果你父亲被赶了出来,还被监工打折了一条腿。”
“……怪不得他总是一瘸一拐。”清平嘟囔道:“这种坏事难道没人管吗?官府的人都干什么去了?”
“呵呵……平儿真是个正直的人呐……”玄毅笑了笑:“官府是应当管的,但是没人想因为管了这件事而被神明看成是大不敬,何况被打的还是个穷泥瓦匠,所以最后便不了了之。”
“居然会为了也许根本不存在的东西而漠视人命……”清平有点不敢相信。
“人都有私心,有多少人会因为与自己无关的人而甘愿遭受危险呢?即使这危险可能永远不会发生,或者在遥不可及的来世。”玄毅无奈地摆摆手。
天越来越亮,街上的人多了起来。清平回头看了一眼古旧的城墙,跟着玄毅出了城门。
这可真不是个美好的地方。
——今晚还是没有来啊。
雅乐坐在池边抚着地面。“为什么要在意?”他捋着手边一棵七叶藤的叶子,喃喃自语:“明明是个冒失的家伙,浑身透着傻气,可是总感觉……他的身上,有些熟悉的气息。”
叶子闪着微光,轻轻晃动着,仿佛在回答。
“搞不懂……为什么那家伙每次来总是一身伤,却还这么高兴的样子。”雅乐把下巴撑在膝盖上,疑惑地说道。“玄寂说,除了这山上的树林,其他地方都是卑微的污秽之地,不值得看也不值得好奇,可是……”他微微叹了口气。“唉,可是我却好想看一看……他……还有他生活的地方呢。”
叶子左右摇摆,像在催促他说下去。
雅乐扁扁嘴,微笑着自语:“记得是被称作‘师父’的吧?真的是像他说的那样温暖的人吗?嗯……还有那个甜甜的,叫
什么来着?好好吃喔……外面的人们居然可以做出这样的东西,真的好了不起!这样说来,林子外的人也没有这么坏嘛……嗯?你们说什么?”
雅乐微微低头,周围的藤蔓的枝叶沙沙响着,仿佛嘈杂的言语。雅乐猛地站了起来。
“喜欢?”他叫起来,“才没有!我怎么可能会喜欢那种傻瓜!我是……是属于玄寂的啊……你们不要乱说哦!”他背过身去,脸微微红了:“虽然那个家伙……挺好的……哼……”
叶子们晃得更厉害了,光芒也亮了些。
“……为什么?”雅乐有些疑惑,“……你们问我为什么要和玄寂在一起?他……”雅乐低头思索着:“……玄寂对我真的很好,还给了我名字……我为什么会和他在一起……我难道不是属于他的吗?即使他现在变得很奇怪!我也……够了!你们不要再说了!”
雅乐捂住耳朵,向树林跑去。
一个身影从林中闪出。“——!”雅乐猛地停下,有些心虚地看着面前的清风,心里不停打鼓。
是因为刚才情绪太激动了,所以没有察觉到清风的存在?他在这里待了多久?
“一个人在这里吗?”清风冷冷地问。
“是我一个人。”雅乐后退一步,想与清风保持距离。
“可是我听到了说话声。”清风直截了当。
“我在自言自语。”雅乐仰起头,声音带了点抗拒:“有什么事?”
“……”清风皱起眉头:“你是不是也觉得……掌门变得越来越奇怪?”
看来他听到自己说什么了,雅乐紧张地攥住袖子。“是的。”声调不知觉地抬高:“玄寂以前并不是这样的……”
“我也这么认为。”清风点点头:“那把剑如何?”
“剑?”话题换的也太快了。
“就是掌门所持,寒冰水龙吟?坎。”清风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雅乐:“掌门说你继承了类似神的力量,可以听到万事万物之声。”
“他是这么说的?”雅乐叹了口气:“我早就告诫过玄寂,那把剑碰不得,但依他的性格,是不会听的。”
“哦?”清风眯起眼睛:“还有掌门碰不得的武器?”
“玄寂虽然已年过八百,却并非仙神。”雅乐平静地说道。“你应该也发现了,他衰弱得越来越频繁。仅靠我的血,只能做到让他延命。”
“所以掌门想要这把剑来恢复自己的力量?”
雅乐摇摇头:“似乎只是他的一厢情愿。玄寂在防着我,他并不希望我多接触那把剑。而且这剑有很多奇怪的地方,我参不透。”
清风全神贯注地听着。
“寒冰水龙吟?坎的基体是青龙骨,并熔以千年寒冰,虽然本性都是水,却是极为不详的搭配。原本温润的青龙神性被冷
冽的寒冰强制逆转,让这把剑的力量变得很不稳定。而且——”雅乐有些疑惑地颦起眉:“而且这剑上附着了些额外的东西,是原本不属于此剑的。”
“什么东西?”
“似乎是灵魂,而且不完全,只是个残破的碎片。”雅乐努力形容着:“当剑刚被带进水云阁时,那个灵魂的喊叫声整晚整晚地响彻房间——是的,是灵魂的叫喊。”感受到了清风的疑惑,雅乐点点头。“常人听不到的声响,我可以捕捉到。这灵魂不仅残破,而且怨念深重。我曾经试图与它交流,但是发现这不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情。”
“连你也不能与这个灵魂交流?”清风有些吃惊。
“对,它的力量太过强大,强烈的怨念扭曲了整把剑,让我的意识无法靠近。那种悲哀的情感,带着嗜血的欲望,灵魂的历史远远超越了这把剑本身。”雅乐的声音有些激动了:“寒冰水龙吟?坎,本身并不是一把能够称为绝世的剑,但是这个灵魂却让它成为无可匹敌的利器。”
“……仅仅是碎片就拥有这样的力量,那灵魂的主人会是怎样的强者……”清风慢慢思考着。
“它不属于这里,不属于你我生活的这个世界,我这么觉得。”雅乐的声音沉了下来。
太阳升了起来,池边植物发出的微光渐渐淹没在阳光里。
“关于这把剑的真实情况,你告诉掌门了么?”清风问道。
雅乐摇头:“玄寂已经听不进什么劝诫了。”
“是么……”清风的表情有些奇怪,“那你就任凭掌门使用这么一把危险的剑?如果出了事情……”
“真的出了问题,我会努力控制的。”雅乐拢了拢头发,准备离开。“况且你这个掌门近侍也不能白当,别忘了你对玄寂的誓言。”
“——我没有忘。”清风低声道。
“没忘就好,跟着玄寂这么多年,也难为你了。”雅乐与清风擦肩而过,身影慢慢消失在树林里。
“——雅乐。”清风在池边唤道。
“什么?”动听的声音从林子里传出。
“那个……”清风有些迟疑了。“那把琴……‘蕉叶’琴,用着……还顺手么?”
一阵枝叶抖动的沙沙声。“还好,也顺手,谢谢。”雅乐的回答飘远了。
“是么……”明亮的阳光照在身后,清风的表情在逆光中变得模糊,他垂下眼睛。
“……你喜欢就好。”清风淡然望着树林,喃喃低语。
雅乐已经离开。
不知不觉两人来到村庄里。
眼前的房屋再次多了起来,低矮的茅草屋和泥房子杂乱地铺陈在开垦出的平地上。靠近山脚的地方稀稀落落地种了庄稼。村子里几乎没什么人,偶尔只能看到一个老者佝偻着身子在田里劳作。
简直比自己
父亲所居住的贫民街巷还要荒凉破旧,很难相信这是一个夹在繁华的清池镇和碧灵派之间的村庄,清平不由得皱起眉。
两次经过这里都是夜里,原来阳光下的真相是这样。
玄毅向右一拐,走上了村外的小路,清平快步跟上去。
周围的树木再次茂密起来。
“师父。”玄毅闻声回过头。清平赶上,与玄毅并肩而行。“父亲……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唉,我也百思不得其解。”玄毅叹气,用手拨开挡在面前的树枝。“那年我带你上山时,你父亲还住在不错的瓦房里呢,也不是在巷子里那种昏暗的地方,似乎是家里有了些变故。”
“变故?”清平抽出剑,替师父开路。“是怎样的变故?”
“似乎是很多不幸,从那些事之后,你父亲一蹶不振了。”玄毅加快了脚步:“昨天在后院,我似乎问出了些大概。”
“父亲不想说?”清平利落地挥舞着剑,树叶纷纷扬扬地下落。
“毕竟是家门的不幸。”玄毅一边解释,一边环顾四周。“但我也基本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他停在原地,警惕地看着四周。
清平也停下来,望着周围。片刻之后,他也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