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门……”清风几乎连声音都发不出了,只剩下嘴唇在颤抖。
眼下要怎么办?玄毅低头看着缩成一团的清风,他的肩膀上已经明显地看出骨头的轮廓,脸颊也瘦了很多——已经丝毫看不出当年那个要强的模范大弟子的影子,如果是那个时候,任是自己也想不到他现在的样子。可是在身为神的掌门面前,又能有什么违抗的可能呢。
必须得做点什么,清风那发抖的样子让他胆战心惊。虽然他并不擅长术法,但是运气驱寒这种事情还是可以做到的。正当他要为清风盖上一旁的被子时,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将他推到了一遍。
玄毅回头,顿时惊得目瞪口呆。澐一脸杀气地站在他身后,满脸血痕,狼狈不堪,头发杂乱地披在肩上,身上华贵的袍子也撕扯成破布。
“滚。”他冷冷地抛出一个字,没等玄毅反应,执剑长老便被一股力量推出内室,强大的气力将内外室的墙震出裂痕。
“掌门!”玄毅在地上爬起身,惊恐地朝着内室的方向跪下。
“……好了,好了,我在这里。”澐的语调突然变得温柔,玄毅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对床上的人说话。
清风的声音在外室已经不可闻,只听得澐轻声的安慰。玄毅跪在外面,噤若寒蝉。
还从未见那个神明有这样狼狈的样子……难不
成,寒冰祠……
“执剑长老。”内室传来冰冷的声音,玄毅忙恭敬地应声。
“我恐怕你的愿望要落空了。”澐冷酷地说。
“您说什……”
“看来这碧灵派中真是有了不得的人呢。”澐慢慢地说着,每一个字都透着冰冷,“头一次见到能将我逼迫至此的凡人……”
“掌……掌门……难道说……”玄毅哆嗦着。
“该怎么做,你应当清楚。是要保命,还是……”
“可是……属下……掌门……求您……”
“滚。”澐又说道,玄毅不敢再吱声,跌跌撞撞地退出水云阁。澐微微叹了口气,转向身边的人,眼神温和起来。
“掌……门……”
“我在。”澐挨着清风躺下,把他冰冷的四肢揽在自己身上。“现在还冷吗?”
清风原本没有焦点的目光慢慢转过来,看到澐的脸,盯了片刻,认真地说:“您回来了……太好了。”
“当然,我不是在这里么。”澐看着清风,也有了些疑惑。
不可否认,在散魂露的作用下,清风正在逐渐变成一个完美的容器,他的灵魂正在慢慢死去,虽然自己毫无知觉,甚至每次对澐喂给他的药都没有丝毫怀疑。有时候澐会得意这药剂的效果,但更多的时候是不解。
他一向以能看透凡人的内心而自傲,在他的眼中,凡人的想法都写在灵魂上,使他们无法对身为神族的自己撒谎。而清风因为灵魂的削弱,越来越读不懂他的想法也就无可厚非。但是每当澐凝视此人的灵魂时,总是隐约不安。
他看过清风的记忆,那些记忆在他看来,无非是凡人卑微而不起眼的过去,他只不过稍加利用,便让清风丢弃了所有的反抗,一心一意效忠自己。但这样愈是顺利就愈是让人不安,有时候他甚至怀疑,清风是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的,也清楚这样做的后果。
难道是自己多心了?澐有些头痛,或许是自己在凡间待得太久,或许是被玄寂这凡人的身体污浊了神气。方才寒冰祠一行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没想到现在凡人中居然会有能力如此出众的人,居然能阻止自己到这个地步……如果当时不是反应快,只怕真的要被埋在那座祠堂中了。
无论如何,这容器即将大功告成,那个叫雅乐的半神也是苟延残喘,当务之急是快些完成计划,重塑自己神族的身份,复活青龙,免得夜长梦多。
清风似乎并没有在意澐的神色,只是一直认真地看着他,“掌门……我刚才梦到……”
“梦到什么?”澐觉得筋疲力尽,但是依旧耐下性子,他可不想这时候出差错。
“梦到我死了。”
澐愣了一下,但随即露出轻松的表情:“傻孩子,想什么呢。”
——难道他确实发现了?
“真
的是死了呢……”清风似乎是陷入某种情绪中,眼神都飘忽起来:“像是一片什么都没有的荒原,周围是很大的风……只有我一个人在那里……这是不是,死去的样子?”
“我也没有死过,怎么可能知道。”澐哄劝道,“你不会死的,或者说……还有很久才会死呢。”
“可是……那真的是很孤独的感觉……只有我一个人的荒凉的地方……”清风认真地说,“就像是永远被囚禁住的感觉……但是,您却出现了呢……”
澐惊得一身冷汗,他忙搪塞着哄睡了清风,独自一人奔出水云阁。
冷静。他平复着呼吸,努力想要将自己从方才的震惊中拉回来。
孤独的感觉……只有一个人的荒凉地方……永远被囚禁……澐蹲在池边,捂住眼睛。
他将自己所有的过去都说中了……也说中了他的未来……
这是怎么回事?清风到底知道些什么?澐的不安愈发强烈了。明明仔细检验过的灵魂,卑微平凡没有任何可疑之处。还是说自己太过敏感?他慢慢脱下身上已经变成破布的袍子,跨进池水中。
殷红的池水早已不复温暖,但是却让他这个冰神感到舒适。检视着身上的伤口,澐才发现方才在寒冰祠的危机给这具身体带来多大的冲击。
“没想到凡间有这么多的变数……”他伸出手接住空中落下的雪花,数着上面的枝桠。“执尘长老玄镜……真是可惜了他的好血统……还有清风……不过没关系,就快要成功了,就要成功了。”说着他看着脚下灼灼燃烧的红色荧火,“你就会活过来了,我的先祖,我的神明青龙……到那时,所有不该存在的,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都将被我摧毁。”
身边的红色雾气像是听从他的召唤一般,将澐的伤口包围起来,待到雾气散去时,留下的只有毫发无伤的身体和冷酷的笑容。
东临虽然离清池镇有些距离,但也是一派萧条的景象。客栈早早打烊,只剩下门前的灯笼在雪中微弱地亮着。
“……真的非常感谢长老出手相救,若不是您,恐怕我们都要葬身在寒冰祠了。”一个神官站在客栈门前,恭敬地冲面前的人行礼。
穿着宽大袍子的长者没有答话,只是点头,伸手指了指客栈的方向。
“可是,您不和我们一起……”神官见长者没有进客栈的意思,不免疑惑。
另一个神官走上前来,叹了口气,“若不是玄镜长老在这关键时刻出现,向我等道出原委,我们到死说不定都在帮助那邪神。”
“现今我们虽然脱险,然而寒冰祠已经被毁,历代祠主的牌位也不复存在,我们已经失掉了归宿……您……应该也无法再回青池山上了。”站在门口的神官一脸悲伤,“请和我们一起
远离这个是非之地吧。”
长者摇摇头,脱下披风上的帽子,露出满是倦色的脸。他似乎在短时间内苍老了许多,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白色的须发上凝着冰雪,唯有一双眼睛还算有神。
“我现在确实不能回去,但也无法同你们一起躲避。”他严肃地说:“当初是我放了雅乐助他逃离,现在事情至此,我不能放手不管。”
“可是这实在是太危险了……”神官道,“我等愚昧,此前听信谎言帮助玄毅长老铸成七星剑,现在怕是无法挽回了。如果长老您要涉险,请让我等一同前往,也算是将功补过。”
“这不是你们的错。”玄镜摇头,“如果一定要做些什么,就请暂且留在这东方吧。”说着他环顾周围,夜色中远远地似乎有什么窥伺在暗处。“现在这里到处都是被那邪神夺取魂魄的弟子,百姓的生命朝不保夕,如果你们能在这里,多少也挽救一些生命……如果这东方将永远坠入寒冬,那么我也要阻止它的到来,即使是注定失败……”
五个神官安静地看着他。
“那个邪神侵占了掌门的身体,在后山的青龙圣地使用血祭法阵,妄图用祭品的血肉和雅乐的灵魂复活脚下的青龙……”他闭了闭眼睛,像是自言自语,:“我本来早该发觉,可是无奈已经迟了,只得放雅乐离开……可是却忘了东方降下的严冬会让无数生灵涂炭……东方不能没有雅乐,但是我却是不忍心让他送死……”
“他不是已经离开这里去到西方么?”神官问道。
“你们不知……那孩子与青龙血脉相连,一旦远离东方,就只有日渐衰落以致消亡,可是如果回到这里,会立刻成为那邪神的祭品。去与归来,都是逃不脱死亡的命运,我宁可让他能在世上多留些日子,至少和他喜欢的人在一起……而我自己,唯一放不下的就只有孙女秀儿,可眼下无法再回到山上去,只能希望那个人,不要太绝情……”
众神官皆噤声,看着玄镜沿着客栈外的石板路慢慢地朝城外走去,再一闪身,白色的拂尘挥舞,便不见了踪影。
“愿淬大人的在天之灵能保佑长老……”一个神官喃喃道。
子时已过,弟子的卧房处皆是一片漆黑。唯有一个房间中闪着忽明忽暗的光。
清灵蹲在墙角,冷得打了个喷嚏。雪花落在他的头上,像是戴了白色的帽子。他正要对身旁的两人发出抗议,却见清逸警惕地摇了摇头。
“觉得好像有什么奇怪的压迫感呢。”清蕴小声说道,“或许我们……”
突然屋子里传来一声尖叫,然后是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房子也猛地摇晃一下。
清蕴蹭地一声站起来:“师妹!”说着三个人便踹开房门,冲了进去。
屋内一片狼
藉,几乎所有能见到的东西都被打碎,像是被什么巨大的力量破坏一样。原本挂在墙上的“修仙习武,以臻神明”八个大字已经被烧焦,碎裂的药钵瓶子满地都是。一个小的丹炉翻到在地毯上,火星四溅。
清秀儿跪在屋子中央,脸色惨白,双眼惊恐地盯着被打破的窗子。
清逸跑过去,见秀儿的侍女凡倒在窗前,忙将她扶起。
“还有气息。”他探了探凡的脉搏。此时清蕴已经扶正丹炉,清灵用术法灭掉了地毯上的火。“清蕴,找些复苏的丹药来。”
清蕴在一旁翻箱倒柜。秀儿依旧跪在地上,浑身都在颤抖。
“师妹你受伤了吗?”清灵凑上去,却见秀儿捂住脸。
“是玄毅长老……”她颤抖地说:“他突然冲出来……如果不是凡挡住了……我……”
清逸和清蕴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
“师妹,虽然这么说会有些耸人听闻,但是你的爷爷,玄镜长老可能这段时间不会回来了。”清逸颦起眉头,严肃地说。
☆、颠覆
第七十九章 颠覆
(背景乐:拉萨乱雪——河图)
“再问你一遍。”他沉声说道:“我……到底是谁?”
雅乐嘴角抖了一下,却突然感到感到脖颈上的力道松了。清平被隶公河在身后拉住,强行架离了他。
“你在做什么!”隶公河显得很生气,“怎么这样可以对他?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
清平没有理会隶公河,他仍旧盯着雅乐的脸,一字一顿地问:“告诉我,我和玄寂,有什么关系?”
雅乐挣脱了清平的禁锢,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你同玄寂的关系,玄寂本人不是已经告诉你了么。”
“我不信!”清平激烈地说,“那一定是你对我施的术法!我不过是师父几个铜板买来的弟子而已!为什么会记得玄寂几百年前的事情!为什么总能在脑海中同他对话!而且他……和你……”
“他和我怎么了?”雅乐的嘴角弯起一个诡异的弧度,一字一顿地说:“他,和,我……不就是你,和,我么?”
“不可能!”
雅乐突然搂住了清平的脖颈,动作轻柔得仿佛蛇缠在上面。他完全不顾及隶公河在场,沿着清平的唇向后吻去,直到停在耳边,才慢慢开口:
“十八年前,碧灵派执剑长老玄毅在清池山下遇到一个一岁左右的男孩,并带回山上收为养子,取名为清平。”雅乐不紧不慢地说着:“那次下山为掌门人玄寂授意,否则一个穷苦人家的孩子怎么可能会被执剑长老看中?”
“你是说……”清平突然觉得寒冷而窒息。
“你曾在梦中听到的女性的叫声,不是别人,正是你的母亲。玄寂需要实行他永生不死的术法,而你作为一个灵魂的容器,原本寄存了他的记忆,等到他的身体无法再修复时,你便成为另一个玄寂。”雅乐平淡地叙述着,一脸无奈地耸肩,“可惜我在你体内封印玄寂记忆时,被你母亲看到……我只好让她疯掉,免得将这事走漏出去,影响到山下人对碧灵派的供奉。”
“你……把母亲……”
“其实后来我下山去到你家,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想要看看你母亲,没想到她已经死了——看来凡人果然是不堪一击的存在呢。”雅乐轻描淡写地哼了一声,“玄寂去寒冰祠时,已经衰弱得非常厉害,我预感到他的身体会被寒冰剑中的澐占据,所以——我在后山教你碧灵剑法,让你接触我的血,都是为了让你尽快唤起玄寂沉睡的记忆,保证你在玄寂死后成为另一个他。”
“为什么……要……你怎么能……”
“我是超越凡人的存在,而玄寂是赐予我活着的一切的人。”雅乐脸上露出不屑的神色,“玄寂拥有我,而我也是永远忠于他的,我会竭尽
所能让他拥有同我一样的永恒生命。”他越过清平,向田地外走去,“当通过杀戮吸取生命的方法无法再维持时,我所能想到的就只有封印记忆在容器中这个方法了——你很愤怒吗?”他听到清平猛烈喘息的声音,奇怪地问:“你原本只是个卑贱的凡人而已,能被玄寂和我选中,应当感到荣幸……”
“所以说……所以说……”像是被雷击中一般,在原地摇晃着,如果不是隶公河架着他,整个人就要向一旁倒去了。“你之前对我说的那些……都是假的……都是……可是你说……爱……”
“我当然爱你了。”雅乐不耐烦地说:“或者说,我曾经爱你,因为你就是玄寂,不是么?”说着他叹了口气:“可是没想到你自己的意识像杂草一样顽强,没能被玄寂的记忆吞没,所以……”他无奈地摊手:“所以我不能爱你了,因为你是个失败品,你没能成为他。”
说罢,雅乐轻盈地离开了,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隶公河担忧地看着身边的清平,他却像是被抽了灵魂似的,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目送着雅乐走向驿馆。等到少年的身影消逝不见,他才轻轻哽噎一声。
“不要紧吧。”隶公河有些不明就里,只得拍着清平的肩。“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不过……”
“公河。”清平小声问,“你说,我是谁?”
“发什么傻。”隶公河满不在乎地说:“当然是清平了。”
“是么。”
入夜,隶公河出门给马厩添草料,转到驿馆后院,见到清平正在练剑。
“不休息一下吗?”他倚着马厩的栏杆,远远望着清平,“你刚刚……呃,你最近身体不太好,这么折腾会吃不消的。”
清平听了他的话,竟真的停了下来。
“真的很厉害,你的剑法。”隶公河走过来,“老爷总说你是东方碧灵派的入室弟子,虽然我没见过那种功夫,但是经常见你练剑,也不由得惊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