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雷的话让柳秉元直拍大腿:“真的,咱俩都是从工人堆里爬出来的,才能说出这种有情感的话来,你这一说还真是挺让人伤感的!来!黎明!咱一起干一杯!”
也许樊黎明也受了触动,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通红着脸说:“两位出去了就对了,留在工厂的除了他妈的当大头的,都水了。嗨!前途?啥前途?我的前途就是混到退休回家完事儿……行了,今天我就到这儿,谢谢柯雷!谢谢二位还看得起我。我还有事儿,先走一步。”说着站起来有些晃晃地要走。柯雷说:“行!老樊,你还身不由己,走吧!柳哥!你先坐着,我送送。”柳秉元也站起来了,说一块送。俩人也没听樊黎明的阻拦,将他送下楼出了门,叫住一辆出租车,柯雷抢着掏钱,柳秉元早把一张二十元钞票塞给了司机说:“去北华厂。”
送走樊黎明,俩人回到包房又叙起了三十年前在厂子时的旧事。柯雷和柳秉元都进入了喜欢怀旧的年龄。柯雷经常梦回旧地,梦历旧事。在柳秉元也同样,且比柯雷还要早几年。俩人三十年前曾有过一段交情,又事隔二十多年末见,今日一见都涌起了谈话的欲望。何况在柯雷心中一直有个悬案未解,就是当年柳秉元手淫被批斗,他手淫是怎么让人发现的?有手淫的男子不在少数,柯雷也有过。但这事儿有谁会做的不隐秘?更不会愚笨到当别人的面摆弄自己展览给别人看吧?当时,这事儿弄得满厂人都知道,是以厂团委的名义转发的四车间团支部处理柳秉元手淫的通报知晓的。各车间团支部都召开团员青年大会宣读了通报。通报上只说柳秉元道德败坏,手淫多次,并没有提及如何发现他手淫的经过。后来,又有了第二次通报,说他已流氓成性,屡教不改,前后手淫了五十九次,决定开除团籍留厂察看一年。进入新时期,柳秉元这件事没人给拿说法,就这样不了了之成了历史的记忆。也许中国人性观念的改变和客观对待来的比其他什么政治经济政策的观念更缓慢,十年中那些因为所谓政治或思想言论或出身问题被整的,后来,落实政策时都有了说法,至少要安排一下位置或给一个什么待遇。唯有柳秉元这事儿像被人遗忘了,或压根儿就没想起他错在什么地方了!以柯雷现在的认识水平,是知道错在哪了,并深悟其中令人思考的深刻意义。但当时只觉得柳秉元冤枉倒霉,很多人都手淫,只不过旁人不知。柳秉元咋让人知道的?又为何挨整?这些疑问随着后来再没见到过柳秉元,随着岁月沉入了记忆的河底。今天邂逅重新翻腾而起跃上了水面。
在柳秉元来说,这是他一生的痛辱,什么时候摸它都有彻骨寒心的疼。当时他把这奇耻大辱深埋心底,用时间和拼命的工作来掩埋它,但它像埋不住的刺猬,你不注意时,它蠕动蠕动就拱出来了,用那尖利的毛刺,无情地刺他的心。这成了他永不能封口的疤痕。经过几年心理的挣扎,他终于找到了一个抹平伤口的最佳办法,就是人类最古老也是最有效的方式——复仇。随着柳秉元财富的增长积累,他发现如今社会上的人们愈加对金钱崇拜起来,甚至完全拜倒在它的脚下。过去许多认为天方夜潭或异想天开的事情,现在有了金钱就都可以办到。当然,说到报复,柳秉元自然不会像现在有些人那样去买凶杀人。他要充分利用金钱的魅力,做到兵不血刃,且让被报复的人无奈地受报复,并连环报复到他所要最终报复的人。这是他柳秉元自己的一个玄机,已经成功地实施了。他已经享受这种报复带来的快慰多年了。当然,这玄机的成功和享受的妙趣,一直独享没有示人。当他见到多年未见,当年又很投缘的柯雷后,心底突然涌起了一股想示人知道的冲动。他知道这玄机和成功及享用的妙趣示人后,会给自己带来新的愉悦和对那疤痕更深的埋葬。他意识到柯雷就是他玄机示人最佳最可靠的第一个人选。
于是,柳秉元像倒啤酒一样,咕咚咕咚一憋气儿全倒给了柯雷。他先是解答了柯雷的疑惑,将当年为何手淫?如何被抓被斗,细述给了柯雷。
听出果然是小人作祟,柯雷气愤的禁不住把手中的啤酒杯往桌上一墩,气哼哼地骂道:
“这乔嘉木太阴损了,你这是冤案!完全是他一手制造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这口气就这么咽着吗?他也没得到报应?哎!他现在早退休了吧?”
“什么报应呀?没有什么神灵和自然的力量去惩恶扬善,如果没有人为的作用,作恶的作了就作了,受欺的你受了就受了。这杂种活的好好的,咱们厂子那么多人得绝症的,出车祸的,不得好的事怎么就轮不到他身上?他退了已经五年了,今年是六十四岁。我的这股子冤气儿吞了足足二十四年,终于在他临退休的头一年,就是1994年,我的冤仇才开始得报。”
“柳哥!你要信得着我,不妨跟我说说,我也解解恨,不瞒你说,他也坏过我。”
三十年前的婚恋取向,女青年的眼珠子都盯在干部、军人身上,工人堆里只有司机是抢手的职业。就连穿蓝大褂子的商店营业员都比臭工人吃香。要是穿白大褂子在医院工作的,那就更让姑娘们青睐了。在北华厂里,从工种上分出三六九等。电工是第一等人,其次是冷加工工种,最次是热加工工种,冷加工的排序是钳、铣、刨、磨、车。热加工是热处理、锻造、铸钢、铸铁。柯雷的工种是锻造,没进厂时他根本没听说过这个工种,他知道的好工种就是电工和钳工,即使当车工也好。但进厂后一分配,把他分到了锻冶车间。车间当时领人的是车间革委会主任皮世德,把他们领进车间一看,满厂房里黑烟弥漫,锻锤的轰鸣声震耳欲聋,吓得他心惊肉跳。黄白色的钢坯,震人心颤的声响和四溅的钢屑火花,加上皮主任的讲解,他才明白这锻工就是打铁的;他当时心一下子就凉了半截子,干这个工种能有什么出息呀!就连到了婚恋的年龄时,找对象都得困难。工厂的工人比较封闭,每天就是两点连一线,跟社会交往少。而且由于对男女之事的特别禁锢,扫荡封资修和自我革命,人类最基本的正当需求变成了污秽的东西,谈性色变。青工男女搞对象成了不光彩不道德的事,更有学徒期间不准恋爱的规定。让青年人不敢越雷池一步。
柯雷直到二十六七岁了,还是光棍一条。这期间即使他看中了本车间的女工江岫君,他也没有进攻的勇气。老大不小了,柯雷母亲焦急万分,当柯雷自己意识到要奔二十八岁,离三十这个天过午的年龄不远时,他也急起来。
一天,厂团委召开团支部书记会议,一车间团支部书记孙玉成招呼柯雷慢些走,俩个车间只隔一条道门对门。孙玉成边走边跟柯雷提了一个人,他们车间的女天车工,厂俱乐部的业余广播员,叫窦艳霞。孙玉成提到的这个女工,柯雷有一点儿印象,个不算高,模样长的一般,不俊不丑,广播的声音不错。柯雷是工厂的文艺骨干,常在舞台上抛头露面,不少人认识他。孙玉成说好像窦艳霞对你柯雷有点好感,你觉得她怎么样?如果有意思就给你俩撮合撮合。柯雷也说不上是好是赖,想到自己老大不小了,就有些不好意思的嗫嚅道:“那……那就……”谁知,俩人相处了一年后结了婚,婚后一年生下一个儿子。这时柯雷父亲有病去世多年了,母亲年岁大了,但仍很能干,在家做饭伺候儿子上班。柯雷结婚后母亲依然一天三顿饭做着。窦艳霞家务活一点也干不上。白天工作,下了班到俱乐部去广播,等电影散场返回家已是晚上八九点钟,回家就是睡觉。儿子出生后也都由母亲带。按说这样窦艳霞是身在福中了,自己一身轻,甚至连儿子的尿布都没洗几回。但她对婆婆没有感恩的表示,这倒算了,只要一家人和和睦睦的比啥都强。但自从柯雷的外甥女也由母亲带管后,这家就不安宁起来。柯雷的姐姐下乡,在兵团一直挺着没找对象,直熬到工农兵上大学机会时,考了个本市竞争不激烈的中专学校返城上学,毕业又被分配到了外县,待好不容易调回城,结婚时年龄已三十岁了。生了个女儿只比柯雷的儿子大一岁。两口子上班忙,孩子也只好送给母亲白天照看着点儿。这事儿柯雷很欣然,他觉得姐姐下乡才成全了自己留城,在农村吃了不少的苦,还记挂着帮衬家里,省吃俭用攒下不少的粮票,都邮回家里。过年探家更是白面大米地往家带。还时常往家寄个十元二十元钱。现在带孩子有些困难,外甥女放这由母亲照看,也是合乎情理的。一个也是看俩个也是看,只是母亲累了些。但柯雷这么想,窦艳霞不这么想。她对柯雷姐姐把女儿放这相当的妒气儿,时常对柯雷外甥女没好气儿,回家里就撅嘴,一来二去把火还撒到柯雷母亲身上。终于有一天与母亲吵了起来,她竟然摔门给婆婆看,把门边墙角的墙皮灰都震掉下一大条子。开始母亲还瞒着柯雷不说这些事,默默地承受着,照样一天三顿饭地伺候着。及至把门墙角摔裂了,柯雷发现了,瞒不住了,一问母亲,母亲掉下了眼泪,这才把媳妇不愿意,对外甥女骂骂咧咧发展到跟她吵的事告诉了儿子。其实,窦艳霞在柯雷面前也流露出过不满。柯雷曾跟她讲过应该容纳的道理。想不到她不仅没听进去,反如此恶意地荼毒外甥女和母亲,太过分了!待晚上窦艳霞回来,柯雷先好言好语地询问她。谁知她竟五马三枪地跟柯雷吵嚷起来。从此,俩人之间便闹起了别扭,三天两头就吵。柯雷心中十分不快和难过。有人说初恋美好,跟初恋的人结婚更美好。但柯雷后来认识体验到,自己从没搞过对象,只搞这一个就结婚,没有获得像人家处过许多对象接触过许多女人,对女人有比较鉴别好赖的经验,结果找了个这样一个不仁不义的女人,像瞎子摸象摸回了自己的不幸。难过的是,让一生受苦受难的母亲,到了晚年因自己蒙怨受屈忍辱负重。后来,窦艳霞开始在每逢周末时就不回来了,到第二天休息日的晚间才回来。有时到下周一下了班后的晚上才回来。柯雷开始还问她干什么去?她说是回娘家。柯雷虽然不乐,也没太在意。突然有一天本车间的一个与窦艳霞娘家住一条街的男青年告诉柯雷说:他有两三次看见她休息日里,和他们车间的一个小伙子肩并肩地出入她娘家。柯雷心中咯噔一下子:丈母娘早去世了,家里只有老岳父带两个女儿生活。老岳父退休了给人饭店白天帮厨,晚间打更看门。小女儿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做临时工作。大儿子已结婚,和父亲分住两屋,但白天两口子上班锁着屋门。窦艳霞回去,家里没有人。北华厂的厂休日是星期四。这个日子哥嫂妹妹都不在家。她和本车间的小伙子成双入对地进入空巢的娘家,且不止一次,这意味着什么……柯雷脑袋一下子大起来。这他把婚后才知晓的一个知识与此联系了起来,就是女人在新婚之夜是要见红的,可柯雷婚前以至婚后一段时间内都不懂这事儿,没有这个意识。听说窦艳霞的异常举动后,这才想起新婚之夜做完那事儿后,窦艳霞那里并没见红。这是不是意味着她跟我时已经不是处女了?现在她又与本车间的小青年搅到一起,她一开始就……柯雷越想越怕,他忽然觉得自己太傻!让人耍了,自己还一直蒙在鼓里。他咬着牙憋着劲儿没跟窦艳霞声张理论,下了工夫暗中跟踪她的行迹。果然,那小伙子是跟窦艳霞学开过几天吊车的,比她小四岁,是厂人劳处处长的小儿子。这小子从小就不好好学习,整日在外和不三不四的人鬼混。身上还纹着身,在家属楼院里打架斗殴臭名远扬。中学毕业没考上高中,仗着他爹掌管人事劳资大权,把他弄了个国营职工的指标,进厂当了工人。但这小子不好好干,走那个车间呆不上三月,就让人烦了。到窦艳霞他们车间已是第四站了,也没干几天,跟窦艳霞学开了一阵子天吊,就不正经玩活,又让他爹弄到工厂新建的塑料车间去了。这小子名字叫徐一保。听说是生在三年自然灾害时,他上边已经有三个姐姐了,好不容易生了这么一个儿子,还赶上灾年没吃的,他父母担心把他饿死,盼着吃上饱饭能养活他,就起了这个吉利的名字。保,谐饱,能吃饱饭的意思,而又有保佑的含义。柯雷了解到是他,知道自己和窦艳霞之间完了。徐一保这家伙肯定把这水搅浑了!他果断地跟窦艳霞摊了牌。窦艳霞当然不承认。柯雷清醒地提醒自己不能再被愚弄了,便和她不在一个床睡,并提出离婚。窦艳霞不同意离婚,但却回娘家住去了。接着柯雷的车间和厂子里便风声水起,说柯雷上了夜大和女同学好上了,看不上文化低的窦艳霞了。柯雷知道这是窦艳霞的拿手好戏,他也明白窦艳霞不吐口离婚的用心——那时流行一种说法,谁提离婚谁不合适,一方要离,一方不离,到法院打官司调解不了,不想离的就能要价高,分财产和抚养子女都能占便宜。柯雷知道她的企图也认了,他一天也不想再维持这肮脏的婚姻关系了。他任可负担吃亏的代价,让恶心的窦艳霞在他眼前消失,不要与她再有什么干系!谁知,婚离得很艰难。窦艳霞为做足戏份,竟搬弄工会管妇女工作的马芬,伙同厂纪监处的人一起找柯雷谈话。完全站在窦艳霞的立场和她所造谣言的角度,对柯雷三推六问。柯雷强忍怒火,将前前后后的矛盾,窦艳霞对母亲发难及与徐一保的勾搭经过,都说给她们听了。看在柯雷面前讨不到想要达到的目的,她们才悻悻地收场。她们这么一整,更坚定了柯雷离婚的决心,坚决地到法院起诉了。经过几个回合,拖延了四个多月,才离了。柯雷付出了将所有的积蓄和大部分值钱的东西让窦艳霞拿走的代价。窦艳霞找人通融好了法官,以窦艳霞出户后无处居住为由,要柯雷给她房屋资助费九百元,否则,就将柯雷父母名下的承租住房,隔断给窦艳霞一间居住,直到她找到住房或再婚为止。窦艳霞想到自己再婚的是一个未婚小伙子,她坚决不要孩子。本来柯雷应该也学着来一手欲擒故纵之类的手段,但他怕把孩子跟了她受徐一保那东西的祸害,便决意留下儿子,结果成全了窦艳霞的再婚,还得了柯雷婚前的全部积蓄。九百元在80年代,对一般工薪层的人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掏出这笔钱柯雷一点积蓄也没有了。此外,当时的大件商品,象收录机、缝纫机等,都让窦艳霞抱走了。而她拿了房屋资助费后,一天房子也没租,搬到厂独身宿舍一直住到转年和徐一保结婚。
离婚后;有一天下了班,柯雷到俱乐部去看电影散心,这是离婚几个月来他头一次到俱乐部看他喜欢的电影,电影离开演还早,他在前厅站着和几个熟人聊天儿,这时乔嘉木掺和进来,俱乐部归工会管,他来这儿是家常便饭,见柯雷在中间,劈头就以窦艳霞的角度说柯雷:
“到底离了!小窦多好个人啊!怎么?听说你早找到比小窦还好的?”
当那么多人的面儿,听到这不咸不淡的话,柯雷当时血往上涌,激愤之下他也没多想,接过话头就给乔嘉木顶了个噎脖子:
“你了解情况吗你?在这瞎叭扯!”
作为厂工会主席、厂党委常委,自我感觉良好的乔嘉木,没想到柯雷这么不客气地顶他。他当时觉得下不来台,跟前的几个人又都没人吱声,他只好自己给自己解嘲地说:
“我不了解!我不了解!嘿嘿……”甩着手在耳边,摇头晃脑地离